苏小玲:甲辰,假作真时真亦假
一
甲辰年来得又慢又快。慢,是没能早来割断癸卯疫情的尾巴;快,则是兔年的承受还没缓过劲来,龙年里各种烦心事又接踵而至。正月初十这天,雪花在大地不停翻飞,似在诉说生命上不来的某种温度。我站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联想着岁月漫长的杂陈与荒芜。
或千年承重裹足不前:文明不断曲折进化,人性某层劣质则难以剔除;堆积于日常的灰暗与厌烦,会感到人类优胜不过尔尔。许多阳春白雪、华丽殿堂背后,亦有一片经不起推敲的极致、浅薄与心机。细想一下,那消沉的历史清理一回,则又反弹一回。
1364年的甲辰,出家又入世的朱元璋,从军谋得“吴王”位,并以“拯生民于涂炭”之名最终建立了明王朝。已故文化学者王学泰先生说:传统政治文化 都是些“常理常情”,并不“特别神奇”,是所谓“王道本乎人情”。
作为游民出身的帝王们,也“很难有坚定的信仰,他们倾向把一切都工具化。”但将人为“工具”,毕竟以驯服为先。后来,天下人都知道,为预防宫墙内外的变故、造反,朱元璋采取的高压手段与政治统治术,让这个游民性质的政权与社会延续了276年,也给民间提供了无数津津乐道,甚至是有害无益的文化传闻。
接下几个甲辰年如是:1644年,李自成攻占北京,皇帝朱由检自杀身亡。同年,多尔衮率清军入关、顺治迁都北京,到此明亡清立;1844年,美国与清政府签订中美《望厦条约》,在“鸦片战争”后的贸易中“坐收渔利”;1904年,日俄战争在清朝东北地区爆发,以俄国惨败告终;1964年,中国成功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成为世界上第五个拥核国,极大提升了国际地位。同年,“中国皇后号”也开始了美国对华贸易的首次航行,引发了美国的“中国热”,促进了中美之间的交流与合作。
历史有反反复复的脾气,或进或退,或进一步退两步皆有可能。当然,眼下智力与科技的发展,使得人们在同一时间里,即可见识到“天外有天”,不像旧时那样不分东西南北、坐井观天。如到了清末还将发达的“坚船利炮”视为“奇技淫巧”,朝廷上下不时陶醉于“天朝上国”的喜悦。愚昧僵化的后果是:一败涂地,国运衰竭。
只是,谁也没料到2024年这轮甲辰,中美持续正面的贸易冲突,看上去像接上过去中英的玩法。只是鸦片贸易逆差,改成更多的商品关税大棒。其虽无硝烟炮火,负面影响却更为广泛。可也有个大的不同,全球化改变了世界:中国能扛的实力今非昔比。大国博弈,性质众说纷纭,如地缘政治考量,或“修斯底德陷阱”的冲突之说。
虽遇过年,但对我,立春与立冬并无二致,何况春寒料峭,心间的冷意依然顽强。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只出了一两趟门,除吃喝拉撒睡,差不多时间都在与文字交织。胃口食欲未得任何延展,精神餐饮看起来有了点新鲜,但本质属于“旧瓶装新酒”,那些键盘下呈现的象形文字,几乎没能让自己有所亢奋。而究其原因,大概与无法放纵的思绪有关。其实,我又何尝不像一只人工景园里的鸟儿?虽喂食不愁,但飞翔有限;看得见蓝天,却沾不到一点云朵的滋润。
节日读到最有味道的,是分析鲁迅与胡适为何分道扬镳。作者认为他们是在“知识分子角色的理解上有很大不同”。前者要“横眉冷对”,远离权力不与合作;后者则认为要建立民主、自由制度,空而论道殊为可笑,主张积极介入政治,做批判性地建构。文章用心良苦,似乎要对历史人物再深挖点什么价值来。按现在说法,要吗积极呼吁,提供思想批评的武器;要吗躬身入局,继续体制改革。但对二位先贤,不论怎样做都带着深刻思考,以胆识担当道义,体现他们满满的文人风骨。
的确,一个潇洒如侠,一个儒雅像士,也都讲究中西融合参照,不僵死于一种惟新惟旧的拯救程式。在他们的共同作用下,政治、文化与艺术的现代性思想有了好的开端。面对两份思想遗产,今天的人们说他们、学他们,终究也只类似于对思想“考古”,连简单地模仿都不见得有多少动力与规模,即便靠研究他们而“养活”的一批学者。不论体制内外,他们也还是知识分子或正人君子的一对标杆。
二
元宵节过后,自己便发了一篇长文,某种思虑与心绪多少有所释放。随之十万余众读者的费时光顾、朋友们的共鸣反馈——这是甲辰开年最先之慰藉,虽它并非惟一目的。其所思所写,也只是在围着一些常识打转。或有时也追点逐髦,望着“顶层设计”,顺着“底层逻辑”,并试图从中找到某种可能的“接口”。也因此,不时还会出现让人不爽的主观叙事。可我却也坦然:人活着,不可能一点“违和感”都没有。你是人,总有性情使然。
朋友、经济学者李雪源,还为拙文写了一个不短的评论:“转朋友小玲兄的《龙年十五天》,心有戚戚焉。在没有将自己彻底麻木悲凉之前,谁能对这个纷扰的世界无动于衷?……个人是大历史的一部分,有时甚至是全部。无论是否进入了历史的垃圾时间,每个人都要努力过好自己的平凡日子。九十年代末的南周,新年献辞也曾说过,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他的解读很辽阔,还指拙文也属于某种意义的“一粒盐”和“一缕光”。
对朋友鼓舞我复了一句:“以本心纪实,良知抚慰,或能生之久远。我等无能为力,惟用弱笔抒发,自强精神。”
如一阵热风吹过,两天后就不见阅读长势,这是常态。惟有非凡表达才可不断蔓延,并镌刻于他人之心。枯枝褪落,新绿覆盖,读到李辉先生《为时代而讴歌,却被风暴所吞噬》一文,是纪念小说家赵树理的。文革时期,对革命抱有极度热情的赵,似乎无 条件乃至无头脑地歌颂当时的政策,或“土改”或“合作社”运动。但没料到一场“文革”使他成为革命的对象,落入狼穴虎口,最终被迫害致死。
这不只是一个赵氏的命运。这样的过往令人叹而难息,文人的遭遇与结局也只能让人匪夷所思。以社会进步的正常逻辑,发生如此系列的悲剧事件,就像在今天的动物园里,突见一条已绝迹的恐龙——春秋时期,我们就已出现了儒家文化的仁礼中庸,何至于两千年后依旧狂风暴雨,让克己有道的斯文君子们不得立命安生?
节日某天傍晚,我与妻在法源寺转了一圈,不到一小时,则再次有了“入魂”之感。乾隆的“法海真源”篇额赐题,将外在的“万条戒律”止于内心,使“悯忠阁”改名“法源寺”。这座京城内最古老的寺庙之一,立于唐朝武则天时期,其权威亦被今日的中国佛学院所延续,上了佛教金字塔尖。我家长辈皆为信徒,但只在表层打转,无缘于佛的高深境界。
就我个人,其实更欣赏一种理性入世的基督教,但这并非什么认知清明,而是自己对所有宗教奥秘的懵懂所致。我基本不上教堂,而常入寺院多半缘于妻子,她在京城古老寺院——天宁寺皈了依。我以为,她也是形大于神,好在为亲人求得平安庇护,也未遗漏祈福天下苍生。有了这道戒律,大约基本可保内心宁静,剪除非常的凡俗欲念。
读过一本小说《北京法源寺》,是台湾作家李敖以“戊戌变法”为背景,虚虚实实地,为谭嗣同等六君子们重构了一幅变革图景,既悲壮又血腥。其实,只是一种文学勾兑的历史情结,而我则缘此已步入三回,总想找到某种寄托。那时的英雄们,或是想对了做错了,但那种为正义慷慨赴死,其精神壮举是何等地惊天地、泣鬼神!有时候我也纳闷:为何这样有灵魂、有胆识的先驱者们,不能将其选择雕塑,立于天安门广场或请进人民大会堂?
离开前,迎面一位年轻和尚,也不知是否佛学生,但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我猜大概归某种时尚的职业选项。这寺界,或许除了打坐念经,再无“苦行僧”。阿弥陀佛!
表面上看不出寺院有何纠结之事,至少让香客们感觉安宁可信,但俗世的矛盾喧嚣可是有始无终。次日上午,收到朋友、北大宪法学家张千帆教授微信,说某“老左”写了一篇坐实莫言反毛言论的批判文,感觉有乘势一脚踹死老莫的意思。他问我是否有批驳一下的意思?我说此人信口雌黄,并无新意。其实,那位老左并不了解老莫,他不知道后者对领袖形象的维护,绝对可以抵消自己的那一番恶毒攻击得。这种无厘头,用一句粗话便是闲得蛋疼。
如同当下寺庙里,往往是要天要地、“四大皆实”,感觉山门之外,文人、文化、文明,真的很缺完整信仰的肉身。如此一群体即便“圆寂”,也实在烧不出几粒像样的“舍利子”来。
睁大眼睛这么多年了,也没看出或听说有多少人,足以萃取一种灵魂存在,反倒是形形色色的奇葩人物,在不同的场域间声色犬马、得意忘形或山穷水尽、兔死狐悲。
阅读可以疗伤,这是真的经验之谈。很巧,随后就读到介绍法国重要的思想家雷蒙·阿隆的《知识分子的鸦片》。在中国,大概只有知识分子才关注知识分子。像我这样本质上属于“知道分子”、而又痴痴关注他们的人并不在多数。将沉迷革命于意识形态、将马克思主义视为世俗宗教,
在阿隆眼里这种现象就属于吸食了“精神鸦片”。这个生动的话题还得延伸到之前他与哲学家萨特等人的分岐,即对斯大林主义治下的苏联的暧昧态度。在阿隆看来:一个学者首要的职责,是讲明事实,传授知识,而不是编织和灌输信仰。要承认个人的认知是有局限性的,不可盲目自信;只有透过表象,才能真正去理解你生活的世界。那种随意下结论并站队于强权或胜利者的做法,或自认为是“正义社会的道德仲裁人”,这对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是无法接受的。
他批评的主要对象,是当时法国知识界一批“左派”人物,他们“醉心于革命,沉迷于幻想”,拒绝真相,喜欢高调;以偏概全,误导大众与社会。即便在今天,欧美各种的“左”倾也不时泛滥,“极左”更成公害。
从“老左”到“新左”,其思潮与现象在中国社会几乎也没停歇过。就在前些日,还收政治学家荣剑先生的文章《AI评荣剑与汪晖之争》,读后甚觉精彩。这些年,荣剑对“新左”的批评可谓不遗余力,如《为革命招魂——评汪晖新著<世纪的诞生>》、《汪晖的“海德格尔时刻”》等等,无不是试图对“左”的一次次清理。的确,“左”派扭曲的历史观与反市场经济的观念思维,对社会进步只是有百弊而无一利。
作为审美接近的好友,我也曾加入其中的转发与评论。也很感叹AI,竟有如此强的“自主思考”功力,难怪荣剑一开始就醉心于为人工智能的前途“鼓与呼”。
三
二月初十这一天,为日本天皇生日,大使馆举办了一个招待会。新任驻华大使金杉宪治先生,也借此活动与中国各界友好人士见面交流,外交部一位副部长作为中方主宾出席。实际上,缘于疫情,又添“核废水处理事件”,中日之间上层的正常对话已中断多时。日相岸田文雄继承安倍晋三对中方偏强硬的路线,美日韩的戴维营会议,导致了彼此关系正陷入僵困之局。显然,中国也同样不示弱,强调捍卫国家利益,枕戈待旦。如此,对新任大使无疑是一种架设桥梁能力上的考验。
我和一些知识界的同道们,坚持着一种这样的观点:日本,就是从一度的魔鬼形象中被文明重新改造、彻底回归现代人类的典范。历史学者、友人马国川先生曾深入日本,做严谨的研究分析,撰写了从“启蒙”、“歧路”到“重生”的三部曲,完整展示了日本国家的历史嬗变过程。 而今的中日关系,又站到了一个不同的十字路口。如何对话、怎样沟通,寻找有利两国持续正常关系的最大公约数,实在是检验双方的政治智慧。以我个人的看法,中日之间可暂放领土之类的争端,着重在经济贸易上做市场互补,以务实外交让彼此睦邻友好。
在这之前的庚子年间,我曾对前任日驻华大使垂秀夫先生说,到任正值非常时期,期待能是一次成功的“破冰之旅”。但结果冰没破人却是提前离了任。人们难以断定,新大使是否更有外交作为?毕竟,两国关系背后牵涉的是美国、西方、亚洲及印太的复杂的地缘政治博弈。所以,单凭一个大使、一位首相,也都难以真正改观中日关系。而我最忧心的,却是彼此对“文明”理解有太大的差异性。双方矛盾是历史的,更是现实的。而金杉宪治先生既非前任那样的“中国通”,亦非“中国学派”的有利出身,或更添了某种沟通难度?
使馆活动次日,收到资中筠先生文章:《21世纪东方“猎巫”运动——从农夫山泉事件说起》。她谈到了近期国内一批“爱国”网民,突然发起对私企“农夫山泉”的网暴攻击,理由是其商品包装宣传上带有日本元素。导致“农夫”销量巨减,股值下跌,所属一公司还被迫注销,其钟姓老板的母亲也因此七绝而亡!就因“涉日”,便成“卖国”企业?资先生指出,仇日、仇美的“爱国”,形同上帝、圣经,只要打着这个旗号,一呼百应,无人敢反抗,平时草民望之生畏、穿制服与穿便衣的执法者都不敢管,各种荒诞、和暴行,皆以“爱国”之名施行——先生感叹:“猎巫者不一定是愚昧草民,也有学者精英。”
甲辰年五月十九,苏州一日本校区发生血腥事件,一名校工为保护日籍母子被刺死。市民自发献花哀悼这位英雄女性,日驻华使馆则降半旗向胡女士致哀,苏州市追授“见义勇为”称号,外交部强调“反对一切暴力犯罪”。善良者赞美与悲叹这个美丽的生命,而有不少网民则为野蛮行径与“爱国”混淆。又想起资先生的感慨,为此国民的素质不免嗟叹!
学会文明宽厚,面向未来,靠什么样的情感与理性能量,才能克服“游民”报复社会,或“义和团”式的残存余毒,消解自我放纵的群氓文化——是期待整个社会更加理性正常,还是靠一批能启迪的哲学家、诗人或艺术家?
思想家李泽厚生前说过一句话:中国当代没有真正的哲学家,而他自己,也只算个美学家。这感觉是接过了黑格尔的话茬,我半信半疑却未能再问。也许不是没有,而是哲学缺失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广场?那些诗人,肯定是数量庞大。只是,要像古希腊或古中国那样的影响力也同样指望不上。而有真思想的诗人并不占多,即便极少数能深刻起来的,在别人眼里也多半性格古怪或三观格格不入。况且自由体的“现代诗”,与这国民鉴赏趣味、习惯也相去甚远。
至于艺术家,多半不是同质化就是边缘化,缺乏个性的洪流。在商业欲望的裹挟和无关外力的冲击下,它更像是“苟延残喘”,一点嫁接的现代性也日渐式微。文化探索与艺术教育的匮乏,民粹爆棚、不分是非和趋利反智的坚挺,有时候真就叫人瞠目结舌的。
如此,不由自主地想起:“五四”的影响,超越了我们这个时代思想与文化的总和。而能让我们去加倍珍惜的,就是那些零散的、一息尚存的文明的动机。
有些知名,也有所思想的诗人、小说家鲁亢,罹患癌症,在福州住院仅三个月,各地诗友们筹措了有限资金、拟定“挽救”计划,最终也无力回天。甲辰六月十八是鲁亢的“头七”,“反克”公众号发布了部分中外诗人、作家的哀悼之情。其实,他之于中国文坛就是个异数,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介入多领域且出色地思考。诗人没获过什么大奖(或某些大奖不一定就需要什么思想?),但他临终前却惦记着也立个私人“鲁奖”,鼓励为自由与诗歌之人。
鲁亢的文学彻悟于日本,同时也意识自己被“缓刑”的命运,似乎每天,都能感觉到尾随的一阵枪决声。被延长或放大的疫情时代,人类的变形与突然的死亡,钩动了巨大的不确定如影随形。鲁亢只归其一,也不限简单地肉体遁形,而与灵魂有关。
鲁亢死了,像条小道消息在文坛中流转,社会没做任何反应。尽管生前,在同一空间,他与所有生存者们如何关系密切,费尽心机、舍命地写作并对抗着命运。不过,这应该还是两码事,独立的灵魂也需要安宁,无需得到廉价的反馈。我相信,文化与文明是两种不同的形态,真正的诗人应该自有归属。当我再次回闽,城市照样明暗,诗人们照样写诗,轻风照样吹拂,天空中的鸟也照样高高低低。只是鲁亢已成骨灰,他说过要撒向大海的,不知现安何处?
我和他的那些诗友们,聊昨日的“天才诗人”、“中国的卡夫卡”,他如何优劣掺杂、生命多彩以及引以为傲的存在:尽管不能去与艾略特或克尔凯郭尔们相比较,但彼此之间还是有些相似之处,包括一生怀有的忏悔或救赎企图。鲁亢在写作上就是一个纯粹的叛逆者,他用及其独特的语言,征服了自己也征服了读者,尽管其艺术的变革性究竟何在在他生前就已成为争议的焦点。慧眼识珠,《当代·诗歌》及时刊登了鲁亢的评论与诗作,而北岛主持的《今天》,也推出了他的系列小说。这也是一种纪念:艺术语言对一切的隐喻。
到福州,也老会惦记起清末的那些人物来。作家朋友瓔洛女士,择日指引去了福州郊区的盖山阳岐村,这里有启蒙思想家严复的早年故居。一处房屋紧闭不开,其实已成虚拟,不见真实。一块“思政研学基地”的招牌也徒有其名,依然是有形无神,可谓:故里如故,严复不复;欲求其道,必寻新魂。
我只能在此想象:试图以西学拯救中华的严复,他在北京无功而返、心如死灰。他重新寄望于古老的东方文明,但依旧心境杂乱,头绪难理——亚当·斯密、孟德斯鸠、穆勒和斯宾塞等,这些西方自由的现代性思想,与其孔孟儒学的社会之道是怎样地背道而驰?
夕阳西下,黄昏暗淡。从小到老,一辈子,一眨眼,故里风景不变,世间却物是人非。从推崇民主共治,再改拥君主立宪,国还是那个国,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四
北京方园,自然有更多新旧往事。随着年龄增大,要悼念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因郑仲兵先生忌日在即,朋友小丹来信息,问是否同往京郊万佛华侨陵园拜祭。因多种缘故,只得由她代为送花、表达哀思。
小丹在郑老墓前为我代述,对这位为社会进步所思所虑所求的前辈,表达了作为后辈的敬意与缅怀。小丹父亲王若水先生,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与总编辑胡绩伟及郑仲兵等,同为当年的一干改革派理论家,彼此是思想上珍贵的挚友。对我而言,都是值得敬重的人物——关心一国一族光明的出路,他们也都是真诚的爱国者。
读到同济大学张生教授的文章:《中国语言与思想愚昧时代的来临》。从内容看,是针对目前研究生考试中,有人“号称”在ChatGPT和人工智能语言翻译能力影响下,外语专业已变得不重要这个问题展开的批评。他认为,从语言对于世界的影响力来说,中文才是“名副其实”的“小语种”。的确,英文作为国际语言,它是用来理解世界的,单纯靠机器人的科技翻译,也许无法完解读最本质内涵。作者批评道:这是“一种盲目自大的民族自信与狭隘的民族文化自信的膨胀”;拒招外语专业学生,只会让中国的语言与思想变得落后、愚昧。
关于ChatGPT,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尝试了它的威力。AI,作为比工业与信息革命又进一步的科技革命,对改变人的生活方式毋庸置疑。尽管之前清华的黄裕生教授有言:“人工智能缺乏自由意志和整体时间性,它们无法像人类一样体验和理解道德与信仰。”但无疑,它可帮助人类摆脱多种传统依赖,突破更多信息茧房,缩短获取思想的时间途径;且能决定一个人认知与精神的重要维度,让生存得到更大的价值支持。
也许,已能独立思考的AI,无所谓权力与威权,可介入我们的公共领域,协助进行观念性的社会批判,取代人文生态中的某种胆怯与无能。换句话说,人工智能所具备的“仿思”与“无私”功能,也将以“民主科技”的身份,积极参与文明生活的品质提升?
制度改善与科技进步,直接关系当下人类持续进步与文明再创新。这一年,与ChatGPT一样被世界热切关注的,则是米莱的一揽子社会变革。遵循哈耶克自由经济思想的逻辑,经济学家米莱几乎以一人之力,像魔术师般让阿根廷恶劣的社会经济出现了曙光。如同伊朗从自由坠回专制,阿国从富有坠入贫困,彼此皆为制度所致。米莱认定采取“自由模式”,是结束世界贫困唯一可能的制度,并也是唯一符合人类道德目标发展的制度。阿根廷可否再次不哭泣,在于人民能否支持“休克疗法”,最终在阵痛的嬗变中获得新生。
甲辰间也重返了一次故乡,为一场阔别50年的集体同学会。这是许多同窗辛苦筹备数月的结果:两百余位老学生步入了久别的渔镇校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只是校方并不十分重视,不屑于这一“人老珠黄”、也与眼前教育政绩无关的群体;或根本就理解不了,这个特殊年代学生的集体回归,对母校的历史文化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年过花甲,情感依然;母校岁月,学子难忘。我以为:如此冷淡,意味着某种校方文化的浅薄;而无礼,则同样说明了一种对文明的无知。
这次,组织者们尽心尽力,让同学们半个世纪后得以集体重逢,其乐融融。却也留下遗憾:这批旧时期的学生,未能与新生代的老师们进行对话,形成一份特殊的“教育遗产”;没能安排与后辈学生们见面,座谈不同的读书体验,理解异样社会环境下的求知目标;同学们没围坐聊天的机会,谈论人生各自经历的酸甜苦辣,表达一次对社会生活真实的理解与期待。只是单纯娱乐表演、吹拉弹唱,更像一场没有醒来的怀旧。尽管展示了老人不老的天赋才艺,却忽略了必要的历史反思。
聚会的体验却很新鲜、独特:一批“文革”学生,混了十年学业,随即“上山下乡”去农村,接受农民的“再教育”;接下来迎接计划生育,回城遭遇企业关转倒闭而下岗。如此酸甜苦辣之旅,见识与心智,其结果该难以乐观。但他们却奇迹般地完成了人生的“闯关”——在畸形的文化与社会环境下,以强大的抗压能力自强不息、曲折前行;多数人终没自甘沉沦,而是求得一种自在心态,且不失质朴与善良。极少数人还考入大学,成就了自我。这些,都的确值得欣慰!
逾越了半个世纪,容貌虽变,聚首尚能欢颜。一种意外与惊奇,让所有人几乎都淡忘了自己曾经的苦难与辛酸。是的,他们都在抹去了伤悲展示出美好一面。我的心情多味,承受既轻又重,我也无从了解他们的一切内在状态,明晰各不相同的人生道路,而只能说:“所以纪念,是为了不可以的忘却。而对那些已永辞我们的老师与同学,理当致敬的致敬,怀念的怀念,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一种文明立足的必须细节。”
甲辰最愉悦的事,莫过于有朋自远方来,初夏时将好友李伯宏接到家里。他是个出色的翻译家,也是一位小说家,在联合国总部供职了30余年。每回母国,我们都要见面,聊上一天半夜的。去年对象是米兰·昆德拉及东欧小说的反极权特色,尤其聊了约翰·穆勒,其《论自由》影响了人类的思想与政治自由,而伯宏兄在10多年前也重译了这本巨著。
这次话题围绕三个:俄乌战争;国家转型是制度还是文化优先;民主制度的局限与“多数人的暴政”。在如何认识美国的体制上,我与他的差距明显,自己的视角时常会发生错位。环境的差异,也导致认知的“机会不平等”,要克服,就涉及到观念、开放与认知等问题。
泛泛而谈,未有任何清晰结论。但伯宏有句话很到位:“民主的口号是崇高的,民主的目的是平庸的”。的确,最终都落实到了每一个人的头上,一种非常具体的利益:你的和我的,依法自由分配。朋友很用心,每次都从纽约带回点艺术品礼物,这回又送了一包香浓的美味咖啡豆。他给我最珍贵的礼品,是一张铁质印制的《美国独立宣言》,上面签着杰斐逊等一批开国领袖们的大名。这些日子,每天在客厅看到它,想着美国民主道路的曲折与成功,再想象当下美国传闻的种族冲突、社会撕裂、政策漏洞以及国际反弹等,心里也不免疑惑,欲知更深的究竟。
次日,我们又喝着咖啡慢条斯理,东西南北。黄昏临近,我只能开车送他去了机场。
五
转眼又是立秋,北京感觉有了明显的凉爽。应日本一驻华公使邀请,同两位学者朋友一道共进晚餐。外交官们无非想多了解一些中国文化,欲知我们对世界时局的看法,而我也想多了解日本新政府对中国的态度。偶尔也不免自嘲:虽人微言轻却心事浩茫,牵挂天下的危机管控或理性决策。可叹,连充“公知”都狗尾续貂、断断续续的。其实,也更似一只安静的现代家猫,练习纯属抽象的捕鼠本领,形同自乐。
我们都非政治人物,但让自己国家更优质地立足于人类,确是一节知识人不想拒绝的思考旅程。它自然不是“山寨”野史,而是为个人的精神视界,多辟一条开阔又清朗的风景线。 或许这样的目的,也还是有点对历史的微弱传承,即绕不开鲁迅与胡适的初衷:一个要截断传统的去“国民性”,另一个要续上现代公民的“争人格”。
这年参与的最受益活动,是在中央财经大学举办的“首届财经法治论坛”。学术碰撞、场面热烈,专家学者们观点异见多元、高潮迭起,几乎不回避当下社会矛盾,正视不利发展的国际环境。有幸多年与各路学者精英打交道,对关键性的宏观是非、真假问题亦有所识别。解决中国困境的路径,其实取决于拓宽制度的变革思维。若当真给市场经济立法,尤其包括对保护民企的自由发展并严格执法,也许中国的民生和社会就可持续稳定,与世界的发展亦可重新并轨同行。学术的目的,是给社会提供尽量多的有价值的东西。
虽历史在不断重复,但人类彼此间的距离却在越拉越近,国家关系也越加地复杂或微妙,那种篱笆与院墙之类的感觉也在渐渐淡化。甲辰末最大新闻,是唐纳德·川普成为美国历史上的第47任总统,按李伯宏先生的说法,即完成了每四年一次民主参与的“政变”。也许川普幸运,躲过了两次暗杀,赢得一半的选民,可谓是一种险胜的竞选。
自庚子年起,关于川普,“天选之人”对“秩序破坏者”,美国内外的评价南辕北辙,各种消息云山雾罩。在知识界,也是“进步主义”与“保守主义”各执一边,赞之批之。为此,我也常收到两类相反的观点,术有专攻的学者们各怀主义,和而不同,但不时也能“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目标只有一个:不希望美国转向价值观堕落,殃及世界,随之创伤。
从“二战”到今天,人类每迈出重要的一步,几乎都有美国人物与事件的投影。然而到了甲辰年,美国政坛的对外张力更是山呼海啸:拉美,中东,欧洲、亚太。如何认识他,亲近或疏远、称道或批评,却缘于川普的出现无疑变得更为复杂。只是我尚看不出究竟,是内因还是外因;是一种国家的价值重构,或是整个人类的又一次利益撕扯?
记得一次,与清华社会学家郭于华、北大宪法学家张千帆、人大历史学家张鸣、北京电影学院文学批评家郝建、北航法哲学家高全喜等诸位师友聚餐,中间聊到了美国总统大选。同为中国“自由派”,也有截然不同的争执,各持论据,观点鲜明。此谓君子之争而无伤大雅。好像是张鸣和郝建两教授,反川挺川,言辞对立,但姿态和睦。这就是知识分子,各抒己见,求同存异;贤能互予,君子之交。
作为旁听者,我自然是多重受益而丰富了观察的视角,足以减少偏差与盲点。尽管有过一些小反应,我还是持谨慎保守的态度。之后,高全喜先生还为《川普主义》一书约稿,但我除感谢信任却只能推辞:的确缺乏那种深度专业的政治思考,也没显见美国已形成新的意识形态。我赞赏高教授他们的学术真诚,试图从“保守美国的传统价值”入手,来探讨变动中的美国、解读川普“新政”可能的积极意义。
说实在,尽管自己发表过多篇国际宏观评论,但对美国日益复杂的内政问题却了解甚少,原本现实观察与理论分析的能力就很有限,对总统选举与宪政问题说三道四、随意评判也难免自觉轻狂,故只能谨慎观之,或干脆等某些疑问水落石出。而那些对美国社会政治十分了解的人们,自然也应该自由坦然地予以评论。何况,美国的文明还关系着世界的兴衰。
比如,甲辰十月廿八晚上,我转去一篇关于俄乌问题文,资中筠先生看后回复,对乌国处境充满了忧虑。她还说:“我对美国现状不看好,感到主要是精神堕落。”并表示对“川(普)马(斯克)”的失望。也许她是对的,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美国问题专家。
人们关心美国,评论其“左”“右”思潮、社会分裂或政府政策,不管怎样都实属好事。但这座“民主灯塔”是否暗淡,却只能依靠他们自己的公民、知识分子以及政党来辨识与纠正,由“三权分立”的民主宪政力量来平衡,或由他们的基督教与自由精神来支撑。
近日,为调解并停止俄乌战争,川普与普京通了一次电话,人们便担心起乌克兰被出卖。舆论又开始炸锅,中国国内也是困惑多多、情绪满满,感觉对川普的批判热度甚至还超过了普京。尽管未发现美国内对此舆论有多么强烈地反应,可我也相信,没泽连斯基的参与,川普团队也不可能单方面与俄国签约,这违反基本的公正常识。人们只能等待真实解决方案的出笼,才可知其分晓,断其利弊。
论常理,要实现和平必须同时呈现正义、审判侵略者,对受害者进行足够的战争赔偿。否则,就会留给欧洲乃至世界新的战祸隐患,人类现代文明又将大打一个折扣!
作为旁观者,我也想“让子弹再飞一阵”,看它最后击中了谁?也不想面对一个大世界,再绕入像《红楼梦》贾雨村的语境中,总看着“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2025.2.15 听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