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资这件事过去了,公社干部,大队干部都认识了老田,记住了老田,社员们也更了解了老田。于是,老田成了全村乃至全公社有名的人物。
这年农历7月,遍地的玉米长得特别茂盛,绿的发亮,一看就是个丰收年。老田和社员们一样,盼望来个丰收年。真该透透气了。这可是有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后的第一年啊。饥饿已经开始肆虐,“天灾人祸”已经笼罩在中国人的头上。那时农村青壮年劳动力的饭量每天至少得两斤粮食,从减到了一斤,又减到了八两,六两,老人,孩子的更少。野菜,树叶成了主粮,浮肿病开始流行。一些本来很健康的人开始生病。一些本来不健康但不至死的人开始死亡。
老田每天强打精神带领勉勉强坚持劳动的社员们在地里干活。大暑节过后的第一天,公社的驻村干部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宣布一项上级的决定。大意是地瓜的产量比玉米高,要各个生产队铲掉玉米,改栽地瓜。曹主任声色俱厉:“这是上级的绝对正确的决定,要不折不扣的执行。谁敢反对就是反对三面红旗,反对党的领导,全村所有玉米地改种地瓜必须在五天以里完成。”
曹主任的一番话如雷轰顶,在场的人们都清楚,大暑已过,再栽地瓜,这不胡闹吗?节气已过一月多,还能长地瓜吗?
散会后,五队的社员们都堆在老田的门口,都希望他能拿个好主意。老田这时心里比谁都烦。这么做肯定不行,可是硬顶更不行啊。他心里比谁都明白,捐资的事曹主任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呢,再惹他不是火上浇油吗?这的时候给你扣上一顶攻击三面红旗的帽子,那就一切都完了。面对着大伙那殷切的目光,老田摇摇头,摆摆手,进了屋门。大伙也都无可奈何的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老昌爷和犟牛筋,副会计,穆队长四个人。
说到这里我们得把这四个人简单介绍一下。老昌爷60岁左右,抗战时期当八路军负过伤,是荣誉军人。全村数他辈分大,做人又特别正直,敢出头,敢说话,从年轻没成家,孤身一人,侠肝义胆,大家都非常尊敬他。又是县级的劳动模范,所以,没人直呼他的名字,都叫他老昌爷。队里的好些事情需要他参与谋划和决断,相当于生产队的顾问。
犟死牛任思勤是个直来直去的硬汉子,30多岁,干活带头,不怕流汗,说话不怕得罪人,遇到不公平的事马上说话,是生产对的副队长,听外号就知道是个让人敬畏的角色。付会计并不姓付,他叫任胜付,大家习惯叫他付会计。付会计为人谨慎,遇事不轻易开口。做事尺度往往把握的很准。
穆队长是妇女队长。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妇女队长。但是多数为摆设,起的作用很小,这位妇女队长则不同,在任家五队有时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姓穆,做事风风火火,泼辣能干,热心肠,谁的忙她也爱帮,大伙都很尊敬她。人们经常称她穆桂英,也有的干脆称她穆元帅,她都高兴地应着。
这四个人后来被称为“四大金刚”。见大家都散了,这四个人进了屋。犟死牛先开了口:“我说老田,这不是胡折腾吗!铲了棒子(玉米)栽地瓜,都快要立秋了,还能长出地瓜来吗?再说上哪里去找那么多地瓜秧子(地瓜苗)!“是啊!”老昌爷紧接着说,“这个事太离板了,真是胡闹!真要这么搞,那么好的棒子苗可就惨了,社员们还都指着这些棒子渡过难关呢,唉!”
老昌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坐在炕沿上抽起了旱烟。穆队长盯着老田,“还是你的鬼主意多,你咋想的,说出来。“我说。”老田把身子往桌子边靠了靠‘变了一下姿势,捋了捋头发,说:“这件事要不照办,曹主任这一关就过不了,再说捐资的事曹主任还记着仇哩,他还不把我给生吃了。”“没法办也得想法办,要不然这200多亩棒子真给毁了,秋后还得饿死人。”付会计闷声闷气地说。“我豁出去了,就是不办,看他有啥法!”犟死牛气得两眼冒火两腿直跺脚。“硬顶不是办法,曹主任他们也是为了多打粮食,目的不错,只是方法不对,他们不会种地,这就是瞎指挥。咱们要是硬顶,给咱扣上反对三面红旗的帽子,可就摘不下来了。”
付会计这几句话说到了问题的关键,大家一时都无语了。一时间仿佛一切都停滞了,屋子里六个人就有四支烟袋,只有穆队长和老田女人不抽烟。不大会烟味就充满了屋子,呛得两个女人直咳嗽。“还是你拿个主意吧。”老昌爷说。
老田抬起头,在桌宴上磕了磕烟灰说:“咱多拖一阵是一阵,棒子苗多保一棵算一颗吧。”“咋拖,咋保?”副队长犟死牛问。“明天,老昌爷去菜园帮老园长割韭菜,给社员们分一部分,再派人卖一部分。穆队长带领全队妇女去修理棉花,思勤副队长带领全体青壮劳力去把防水沟挖开,要入伏了,雨季就要来了,准备排涝。胜付会计领着几个老年人去饲养处修修牲口棚,防止漏雨。这些活没有三天完不了,拖他三天再说,说不定情况会有变化的。这三天里出现啥情况你们自己处理吧。”“你呢?”妇女队长问。“我么,”老田苦笑了一下,“我生病去!”“唉,就剩这一招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接着老田又对三人说了一番,三人明白了,各自散去,这时已到半夜时分第二天早上,社员们都上工了。曹主任和另外两个驻村干部也上地检查他昨天晚上布置的任务。说实话,曹主任他们绝不是真心想做坏事,他们也希望地里多打粮食,真正解决当时的灾荒。可是他们不懂农时,不会种地,只是听说地瓜比较高产,再加上当时的蛮干风,浮夸风盛行,从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三年自然灾害的程度。曹主任他们从村东往西逐队查看,只见各队的社员们都到了地头上,可是没见到一个人动手铲玉米苗。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就是瞎指挥,是白白糟蹋玉米,季节太晚了,栽上地瓜苗也白搭,是长不出地瓜来的。
社员们看到曹主任他们来了,才慢腾腾的动起手来。在一队的地头上,他嫌社员们动作太慢,抢了社员的一把锄头,亲自铲了几十棵玉米苗。看到大家动起来才离开。到了二队的地头上,看到还没动手,就把正副队长骂了个狗血喷头。等来到三四队时,看到已经铲了一大片,他才露出了笑容。
来到五队玉米地边时,他愣住了,连个人影也没有。看来这个老田又要跟我玩鬼花火,我看你还有啥花招,这一回咱新帐老账一起算。曹主任一行三人顺着地边往前走,一会来到了棉花地,看到了一群妇女在修理棉花,露水浸透了她们的衣衫,曹主任来到她们身边,也没有一个人起来打招呼,都在默默的干自己的活。
“老田呢,你们的队长呢?”曹主任问一个妇女。“不知道!”那个妇女说。“是谁让你们来修理棉花的?”“是队长夜来(昨天)安排的。”“你们队的男劳力干啥去了?”“不知道。”“棉花啥时能修完?”“不知道?”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的。
也许曹主任气糊涂了,也许他不重视妇女,反正他忽视了妇女队长的存在。穆队长暗自庆幸曹主任没有找她的麻烦。曹主任气乎乎地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了正在挖沟的五队青壮年劳动力。“任思勤,你在干啥?““挖沟啊!”“挖沟干啥?”“排涝啊!”“现在涝了吗?”“等涝了再挖吗?”曹主任听出了犟死牛任思勤对自己的不满,决定不再啰嗦。“任思勤,我问你,昨天晚上听开会了吗?”“听了。”“听的啥?”“啊,我昨天晚上听开会时睡着了,啥也没听到。”“我命令你马上停工,回去铲棒苗。”“不铲行吗?”“不行!““我要是不去呢?”“我撤了你的职!”“嘿,嘿,我自己早就撤了,不劳你费心了,呵呵呵!”“我给你戴上反对三面红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曹主任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犟死牛更不买账,双手紧握铁锨把,锨尖对着曹主任,两眼喷火:“曹主任,你敢,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是国家干部,我是普通社员,你只要敢给我戴反革命分子帽子,我就敢要你的脑袋,不信你试试。”说着,闪闪发亮的铁锨尖在曹主任的眼前晃了几晃,锨尖离曹主任的鼻子尖只差几厘米,吓得曹主任往后退了几步。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片卷烟纸,卷起了旱烟,只气地双手不停得颤抖。
面对这位天不怕,地不怕,说出来,做得到的人,曹主任这才知道话说过了分。自己跟一普通社员较劲实在不该。可是话既然说出了口,又收不回来,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们队长呢,老田那里去了?”“病了,自己去找,我不伺候。”曹主任只好悻悻地离开。犟死牛任思勤这一闹,可给公社干部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任家五队不好惹,尽量别去找麻烦。曹主任和两个驻村干部气呼呼地从地里来到老田家。
经过这几番闹腾,天已近中午。初伏天气,又闷又热。他们三人渴得嗓子冒烟,饿得肚子咕咕叫,气又不打一处来,实实在在的想把火烧到老田的头上。来到门口,一看敞着门,一进院子,曹主任就喊:“老田在吗,出来!”一边说,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
“来了。”是女人的声音。老田的女人从屋里出来了。这个女人三十来岁,人才长得不错,细高个,白净脸,可是脸上愁云密布,六七岁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她的腿。“老田呢,在哪了?”“病了,在炕上呢,您请屋里吧。”老田女人说着往屋里指了指。“啥病?”老曹说着就进了屋。“听诊所的张大夫说是发疟子。”“啊!”曹主任已经进了外屋的腿立刻收住:“啥病?”“张大夫说是发疟子。”老田女人说。
曹主任的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呢,那时农村说的发疟子,也就是虐疾,传染力很强,在古代死亡率极高。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投巨资预防和治疗。当时治好后,在第二年同一时间以前还必须吃药预防,否则就有复发的可能。又是空气传播,所以曹主任身后的那两位干部吓得连屋门都没敢进,就地来了个立正。曹主任站也不是,退也不是,马上跑出来怕人家笑话,只好朝炕上的老田看去。只见老田双眼紧闭,面色蜡黄,一动不动。
曹主任看完转身出屋,问老田的女人:“昨天晚上开会时还好好的,咋说病就病了呢?”“说的是呀,昨天晚上真的好好的,半夜里犯的病。”“他过去的过这个病吗?”“得过,可是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咋又犯了呢!”“吃过药了吗?”“张大夫说诊所里没有,他到公社的中心诊所拿药去了。说不定快回来了。”老田女人停了停又说:”得上这个病三天五天好不了,你说这可咋办呢?”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流下了眼泪。“嫂子,不要紧,这个病现在治得了,吃上药,养上几天就好了,你放心吧。曹主任由发火变成了灭火,心里这个别扭劲就别提了。”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辆自行车,进来的正是张大夫。只见张大夫满头大汗,白衬衣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截。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从车兜里拿出一个药包递给老田女人,说:“一天三次,一次两片,按时吃,不要忘了。”老田女人给了张大夫药钱,张大夫又嘱咐了注意事项。
曹主任三人和张大夫告辞出了老田家。曹主任边走边问张大夫:“老田这个病准是疟疾吗?”“错不了,呼吸弱,脸色黄,一会热,一会凉,冷如冰,热如汤。这还错的了吗!”曹主任回到住处越想越生气 ,越想越窝囊。沏上一壶水,边喝边想,两位干部让他吃饭他也不理。独自想他的心事:老田这家伙诡计太多,可能是装病骗我,犟死牛和我硬抗,他和我软磨,对!一定是这样。得想办法揭穿他,绝不能叫他蒙混过关!可是又一想,老田的脸色,女人的眼泪,张大夫的诊断,又加上张大夫去公社中心卫生所拿药,这一切又不像是假的。再说铲了玉米栽地瓜这件事真的能高产吗?全村社员们的抵触情绪为啥那么大。难道真的错了,这可是公社党委会定下的。自己不懂农业,难道其他委员也不懂?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烦。越喝水,越出汗。蒲扇再摇也不凉。气得他把蒲扇一扔,往床上一躺,就打起了呼噜。
曹主任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位驻村干部已经把晚饭做好,闻到饭香,才想起已经两顿没吃饭了。顿时饥肠辘辘。面对晚饭,毫不客气,蘸蒜就葱,唏哩呼噜,连吃带喝,三个人的饭,他自己就吃了一大半。问起当天的工作,两位驻村干部汇报说,他们两人下午去地里转了一圈,有的生产队铲了几十亩,有的队铲了几亩,只有五队一颗玉米也没动。怎么办呢?老田家是不能去了,任思勤又不买自己的帐。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办法。明天督促其他生产对加快进度,完成之后,动员全村社员一起去帮第五生产队。
第二天一天,五队的社员们继续干已经分排好的活。而其他生产队在曹主任和其他两位驻村干部的督促下真的加快了进度,其中第二生产队200母玉米苗已经铲除了近150亩.晚上,曹主任一边喝茶,一边盘算,照这样再有两天,连第五生产队的玉米苗也能铲完。
就在曹主任心情好转之际,公社通信员送来县委县政府紧急通知,这项活动立即叫停,所有涉及的公社干部听候处理。曹主任这才知道闯下了大祸。真是悔不当初。觉得无法面对全村父老。连夜卷铺盖离开了任家村。后来曹主任等人受到了严厉的处分,撤销职务,调到县里一个什么部门当了一个普通人员。按说你那个自然灾害波及全国的日子里,粮食就是生命,这个处分实在是太轻了。铲了玉米苗的几个生产队,只好栽下了晚地瓜。地瓜苗长了还不到两个月,就到了种麦子的季节,又加上当年大涝,刨起来一看,一点地瓜都没长,根倒是长了不少,密密的,厚厚的,一刨带起一大片土。于是,就留下了一句传了很多年的话:七月里栽,八月里刨,不长地瓜光长毛。
玉米苗铲了,地瓜没长,就是剩下的玉米也没幸免。因为人们忙着铲玉米,栽地瓜,错过了农时,排水沟没有挖,立秋一过,大暴雨如期而至。几天末伏,天没放晴。不能放水的地里,一片汪洋。五队因为提前挖出了排水沟,因而受害很小。别的生产队都在等待统销粮(国家供应的粮食)的时候,第五生产对不仅缴了公粮,还卖了余粮,成为全公社最好的生产队。
事情过去了,老田出了风头,五队社员吃到了甜头。老田真的病了吗?当然没有.老田和张大夫是好朋友,他们商量好,假戏真唱。为了做的天衣无缝,张大夫还真的跑了趟公社中心诊所,拿来的真是治疟疾的奎宁。脸黄是他用槐连豆(槐树籽)熬水抹的,还真的骗过了聪明的曹主任。只是浪费了那几片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