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画苑●文学原创●双槐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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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头题字:葛裕钧(江苏)
著名书画家
刊头题画:张建新(山东)
中国书画名家
刊头题词:漆爱礼
中国书法名家
作者风采
作者简介
龙书杰,湖南岳阳市洛王花园坡人。笔名:云迷 、 逸云、孤旅天涯 、叶贤哲(夜行者的谐音)、夜行者之歌。喜欢文学、书法、瓷器、盆景,热爱教育,更喜欢游山玩水,探访名山古刹。在诸多微信平台和纸媒发表了几十万字的小说、诗歌和散文,深受广大读者喜爱。
小说:《点滴之恩》、《灰色运动鞋》、《黑衬衫》、《倔强的生命》、《丈夫的秘密》、《奇特的寿宴》、《牛塚》、《心魔与孽缘的终结》、《凶杀外包奇案》……
诗歌:《杂诗集》系列、《混沌自我》、《绿野韵幻》、《梦语萦怀》、《永恒的思念》、《野黄菊》、《钢铁长城》、《桃花魅》、《月亮》、《故乡的小河·真纯的岁月》……
散文:《魂牵梦绕的故乡情》、《拜谒中山陵》、《滕王阁随笔》、《门前的荷塘》、《爱的全部》……
龙书杰小说作品选
龙书杰小说集·一00
血色幽灵之有钱没钱都行
中篇小说
龙书杰(逸云)
血色幽灵
楔子
幽灵,以它们生前的形态重现人世间,通常没有固定的模样,一般肉眼是看不见的。它们变化多端,飘忽不定,既心狠手辣,有时却又异常和善与温馨。然而,无论它们如何变化,总归是要吃人的,连渣也不放过。随后,它们会伸出那血淋淋且尖黑的舌头,上下舔舐唇边,似乎永远也吃不够,展现出一副永不满足的饕餮姿态。
血色幽灵人物谱
以人物出场先后顺序排名
陆九龄(苏州富商)(壹章)
陆秉坤(苏州富商陆九龄的侄子)(壹章)
桂道成(柳梦儿车夫、百炼教信徒)(壹章)
柳梦儿(女主人公、那女人、百炼教分支女头目、裴柳氏、庄炳潮媳妇)(壹章)
常天良(百炼教信徒、“仙剑”客栈管家兼打手)(壹章)
叶寒珊(柳梦儿的师傅)(壹章)
小翠(柳梦儿的女仆)(壹章)
庄炳潮(男主人公、庄安福和杨月儿的独子、铁柱、铁柱哥)(贰章)
庄安福(庄炳潮父亲)(贰章)
杨月儿(庄炳潮母亲)(贰章)
赖博赡(北宋堪舆学家赖文俊的后人)(贰章)
邵秉林(著名老画师)(贰章)
潘鸿宝(庄炳潮发小、铁哥们)(贰章)
祁莲儿(潘鸿宝媳妇、潘祁氏)(贰章)
裴成荫(“柳梦儿亡夫”【虚】)(叁)
董梅儿(“柳梦儿姨妈”、“罗董氏”【虚】)(叁章)
罗安顺(“柳梦儿姨丈”【虚】)(叁章)
徐萍儿(李徐氏、杨月儿邻居)(伍章)
王莺儿(吴王氏、杨月儿邻居)(伍章)
徐琴士(扬州最大的实业家、金陵南市街的恒丰裕绸缎棉布庄创始人)(柒)
司徒弘(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伙计)(柒章)
公孙烨(恒丰裕绸缎棉布庄掌柜)(柒章)
慕容轩(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伙计)(柒章)
南宫逸(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伙计)(柒章)
司马尧(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伙计)(柒章)
甄鸿畴(官差)(拾肆章)
段琪睿(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大人)(拾肆)
廖嫦曦(小妾、十三姨太)(拾肆章)
白鸽子(段琪睿女佣)(拾肆章)
邹永康(段琪睿管家)(拾肆章)
费荣轩(段琪睿师爷)(拾肆章)
倪德厚(徐琴士的大管家)(拾伍章)
夏侯康(金陵城著名讼师)(拾伍章)
作坊的头家老刘头(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作坊的头家——东家)(拾伍章)
壹章
电光火石,震撼苍穹,脉冲式的冲击锤砸着苏州府这片此时狰狞而幽冥的土地。一瞬漆黑,一瞬煞白,雷声轰鸣,但那最后一声巨雷,却悬停在半空,迟迟未响,仿佛在膨胀、裂变,等待着……
接着,坟顶树梢的玄鸦,在这灿烈而惊竦的天幕幻境中,“呱——呱——嘎——嘎——哑——哑”地叫个不停,声音变化多端,一波接一波,枭号着,波及到遥远且晦暗的天际,令人心里发毛发颤。
苏州富商陆九龄的侄子陆秉坤的葬礼还没有结束,棺柩肃卧灵堂。
他家的少奶奶,卷着包裹物品,在一老车夫的协助下,从侧门乘坐一驾豪华马车,带着浓烈、新鲜、刺鼻的血腥味,趁着漆黑的夜色,急促地驶离了苏州府,朝应天府方向疾驰而去。
车夫驾着马车,沿着一条宽阔且平坦的官道,非常熟练地驶离了府城,这才麻利地点亮了蜡油马灯,在这漆黑得摄人心魄的雨夜里,终有了一点暖人心神的光晕,却昏晃得如鬼火般裂心。
车夫桂道成,年逾六旬,中等身材,脸庞瘦削,棱角分明,目光清明,神情肃穆,不苟言笑,一副仆人粗服装束,宝刀不老,显得那么忠心耿耿,老成干练,任劳任怨。
车里坐着一位清靓俊艳的女子,她臂弯里夹着一个蓝色锦缎香囊,眼神朦胧,面色绯红,鼻翼柔美,嘴角微翘,神态自若,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在昏黄摇曳的灯光映照下,她身着一袭紧身蓝花绢衣,衬托出她那窈窕的身姿,曲线分明,凹凸有致,荡漾出勾魂夺魄的迷人魅力,弥漫里外,一路香迷离又阴兮兮。
马车颠簸中,女子手中的香囊轻轻晃动,散发出淡雅香气。
车窗外,雨滴敲打篷顶,节奏急促。桂道成紧握缰绳,眼神坚定,仿佛在守护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夜色深沉,官道两旁的树木影影绰绰,仿佛无数鬼魅在暗中窥视。车内女子却依旧沉静,仿佛这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只有那香囊中的秘密,与她紧紧相连。
雨声渐弱,马车驶入一片密林,树影婆娑,风声如泣。
桂道成目光如炬,警惕四周。
女子轻抚香囊,眼波流转,似在回忆往昔。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后方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桂道成眉头紧锁,紧握缰绳,车速骤增,仿佛在逃离某种未知的危险。
那女子脚边放置两个精致的金丝楠木官皮箱,不怎么晃动,看样子有点沉,间或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这是她钟情的最美妙的音韵,使她心花怒放,百听不厌,还会情不自禁地伸出猩红的尖舌,舔几下嘴唇。
糊满泥渍的马车,在次日的更定时分,抵达了应天府城西外关厢地一处“仙剑”客栈。
马车顺溜地驶入客栈后院,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抖落了一身风干的泥土。
进入后院,马车尚未完全停稳,便有一个膀阔腰圆、宛如黑熊般的伙计常天良,双眼笑成两道扣眼,动作麻利地接过马缰绳,轻巧地挥动马鞭,顺势将马车引入一个特别建造的停车库内。
随着车库门缓缓合上,几盏青花、粉彩壁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营造出一种温馨而神秘的氛围。然而,在这香气缭绕的环境中,似乎也潜藏着一丝不祥的气息。
女子悠然自得,轻盈地撩起门帘,走出马车外面,优雅地踩在车夫宽阔如凳的背上,轻盈地跃下。她身形如柳枝般柔软,舒展了几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眨了眨困倦的双眼,还轻轻咬着下唇,这才显得神态自若,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满足之中,她的举止宛如妖精般迷人。
墙上标有“拾玖”字样的暗门突然打开,常天良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他恭敬地鞠躬,殷勤地说:“主人,请进……”女子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态,步入其中,仿佛踏入了另一个幽深莫测的世界。
桂道成与常天良各自携带着一只金丝楠木官皮箱,紧随其后,停在了地下密室三八的入口处,放下箱子,迅速离去。
那女子从贴身内衣的隐秘口袋中,取出一把铜钱大小的钥匙,摁入锁孔,壁门缓缓开启,金光闪耀,宝气袭人。她不敢多作停留,迅速整理好两个箱子,关闭了暗门,匆匆离开了这个秘密的重地。
尽管略显疲惫,那女子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和非凡的气质。她轻盈地走向西墙的一处神龛前,一扫之前的倦怠。
神龛两侧分别刻有“无生父母”和“真空家乡”的教义,中央镶嵌着白莲老祖的肖像,周围悬挂着六十四块银质的八卦百炼徽章,下方嵌有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和破军五个邪灵的标志。跪垫铺陈于地,那女子俯身跪拜,三跪九叩,表达着他们的虔诚与敬意。桂道成和常天良亦一同虔诚地礼拜。
她嘴唇微动,默念着咒语:“百炼之光,圣女降世,光复明宗,统御江湖!红阳之劫,终将过去,白阳之光,必将升起。苍天已逝,黄天将立,甲子之年,天下大吉。振兴教派,不计微小。”
这段祷词是她师傅——被尊称为灭绝师太的叶寒珊亲自传授的。她铭记在心,虔诚地诵读了近二十年。作为百炼教叶寒珊分支的圣女,她对师命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违背,总是力求做得更好,将此视为自己一生的追求和事业。
百炼教,自唐代、宋代以来便在民间流传,是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秘密宗教团体。它跨越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始终在历史的长河中扮演着活跃的角色。
起初,百炼教的教义倡导念佛,要求信徒遵守不杀生、不偷盗、不饮酒、不邪淫等温和的宗教戒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百炼教的性质经历了显著的转变。
他们开始挑战朝廷的统治,并在这一过程中导致了众多无辜民众的伤亡,从而在民众中引发了对白莲教的恐惧。
百炼教的演变,从温和的信仰到激进的抗争,反映了其内在矛盾的激化。
教众在虔诚与反抗间摇摆,既渴望精神救赎,又不满现实压迫,最终走向了对抗朝廷的道路。
这一转变,既揭示了宗教力量的复杂性,也映射出社会矛盾的深重。
然而,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百炼教的命运亦随之起伏。教众们在信仰与现实的夹缝中挣扎,试图寻找一条通往光明的道路。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深知百炼教的影响力,因此颁布法令禁止其活动,并将百炼教钦定为邪教,加以竭力绞杀。
尽管如此,百炼教通过各种方法继续筹集资金,并持续发起暴动,这一状况一直延续至明朝中期。
在这一过程中,一些分支教派打着百炼教的旗号,却走上了被世人和历史所不齿的邪道,最终在历史的阴影中消逝。
那女子心中默念,目光坚定,深知肩上重任。
她缓缓起身,拂去衣袂尘埃,转身走向密室深处,心中默祷,愿白阳之光早日普照,教派复兴有望。
密室内光影交错,她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似在回应历史的回声。
四周壁画斑驳,记载着百炼教的兴衰历程。
她深知,今日之行不仅是传承使命,更是对未来的期许。心中信念如磐,她将继续引领教众,穿越黑暗,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光明时刻。
她凝视壁画,仿佛看见历代教主英姿,心中涌起无尽敬仰。
密室尽头,一卷黄绢静静铺展,上书“白阳秘典”。她轻抚其上,字字如刻心间。深知此行责任重大,她深吸一口气,决心以毕生之力,守护教派,引领众人走向光明。
密室外,夜色渐深,星光点点,仿佛在见证她的誓言。
她缓缓展开黄绢,目光如炬,逐字研读。每一句经文都似火焰,点燃她心中的信念。她深知,唯有坚守初心,方能破晓黑暗,引领教众走向那光明的彼岸。
此外,百炼教在元朝末年成为了反元起义的先锋,其中著名的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等都是白莲教的教徒。
礼毕之后,那女子屏退了随从,深吸了几口气,轻盈地步入卧室,小心翼翼地关上紫檀木门。她从楠木衣柜的底层取出一个黑檀木宝匣,然后坐在红木梳妆台前,拿出一个精美的钧窑白瓷瓶,倒出一些清黏的药水。她熟练地卸下了第九号人皮面具,迅速清理完毕后,换上了一套华丽而典雅的翟衣。随后,她前往膳房,享用了早已准备好的燕窝和熊掌,然后迅速返回卧房,踩着紫檀木踏板,坐上紫檀雕花月洞门架子床,脱下翟衣,掀开龙凤绣花被,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当寒阳高照时,那女人才睡眼惺忪地自然醒来。在女仆小翠的服侍下,她洗漱梳理了一番,匆匆吃了点早餐,接着前往神龛前进行祷告。小翠也在她身后虔诚地跪拜。
“小翠,劳烦你去请常管家过来,我有事与他商议。”那女子并未直视小翠,而是继续专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遵命,主人,我这就去请。”小翠恭敬地回应,然后悄然从暗门离开。
不久,常天良轻手轻脚地出现在那女子面前,态度极为恭顺,一边说话一边弯腰作揖:“主人,常天良在此恭候您的吩咐!”
“常管家,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我定会给予你适当的奖赏。之前我交代你挑选的猎物,你已经准备好了吗?”那女子依旧没有看向他,而是继续对着神龛,双手合十,跪在垫子上闭目祈祷。
“遵命,主人,已经确认完毕。”随即,他将确认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向那女人做了详尽的报告。总共有八个目标,他将踩点的图纸递交给了那女人,并与她商定了第一个选货目标,同时约定好了协作的联系方式。“主人,需要我带您去现场熟悉情况吗?”
“不必了,我自己会去的。你们只需密切关注事态发展,我会随时向你们发出指示。现在,你去忙吧,记住:增加人手,搜集我所需的各种情报,并整理成书面报告,及时汇报给我。”那女人依旧闭目祈祷。
常天良汇报完毕后,欣然领命返回。
那女子估摸着时间已到,回到房间贴上了一块二十八号人皮面具,换上蓝色白花的家布衣裤,头裹一块旧细布头巾,红布条束着蓬乱的青丝,左臂弯挽着一个蓝布包裹,便消失在“仙剑”客栈后院侧门,那阴风嗖嗖、幽暗腐臭的巷子中,无影无踪。
贰章
十里秦淮,六朝繁华,画阁藏佳丽。
应天府,古称金陵,后改称南京,低山缓岗,连绵起伏,山川壮丽,虎踞龙蟠。
栖霞山、牛首山、幕府山、狮子山、清凉山、鸡笼山环抱城区,长江、秦淮河环绕左右。
玄武湖、莫愁湖、佛手湖星罗棋布,共同造就了以山、水、城、林为大格局的奇致景观。
秦淮河畔,燕子曾在花丛下的小巷中迷路。夏柳依依,轻盈地舞动着风花雪月,偶尔几只乌鸦停歇晃荡,鸣叫几声,稍扰了风景,便迅速飞离。
城下的秦淮河水,平静地随着潮汐流动。河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鱼儿自由自在,往来穿梭。
高羊茅和结缕草如同被褥覆盖着河堤,宛如玉带般消弭战争的创伤,铺垫着六朝古都帝王的富贵与繁华。
黑藻与金鱼藻轻盈地舞动,仿佛在探戈与伦巴,它们轻抚着过往的游鱼,营造出一种惬意而自在的氛围。
白日里,孤独而古朴的塔影,以及葱郁苍翠的青山,见证了六朝的兴衰更迭。傍晚时分的远眺,让人的思绪变得悠远而深邃。
栖霞寺、鸡鸣寺、灵谷寺、大报恩寺、毗卢寺的晨钟暮鼓,激昂而又悠扬,连同那缭绕的香烟,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它们福佑着金陵的居民,祈愿人丁兴旺,吉祥长久。
秦淮河两岸,灯火辉煌,倒映着古建筑的轮廓,游船穿梭其间,桨声灯影里,仿佛诉说着千年的繁华与沧桑。
河畔的茶馆酒肆,熙熙攘攘,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商贾云集,交易的喧嚣与丝竹之声交织,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秦淮八艳的传说在风中飘荡,令人遐想万千。
河畔的戏曲声,悠扬婉转,仿佛与《一文奇冤》中的戏曲元素遥相呼应,诉说着古今市井的悲欢离合。那深植人心的戏曲韵味,穿越时空,与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交织,勾勒出一幅古今交融的生动图景。
在这灯火辉煌的秦淮河畔,仿佛能听见《一文奇冤》中那荒诞不经的对话,看到剧中人物在市井间的挣扎与抗争。
戏曲的韵律与河水的波光交相辉映,令人不禁深思,古今市井生活的悲欢离合,是否都在这桨声灯影中得到了某种共鸣?
秦淮河畔的夜色,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灯火与水波交织,映照出历史的深邃与现实的繁华。
文人雅士的吟咏,商贾的喧嚣,戏曲的悠扬,共同编织出一幅生动的市井图景,令人沉醉其中,仿佛穿越千年,感受到那份独特的文化底蕴与生活气息。
秦淮河畔的灯火,犹如星辰般璀璨,映照出古建筑的巍峨与细腻。游船轻轻摇曳,桨声轻柔,仿佛在低语着千年的故事。
茶馆酒肆中,文人墨客挥毫泼墨,商贾谈笑风生,喧嚣与雅韵交织,勾勒出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风情画。夜色渐深,戏曲声依旧悠扬,仿佛与古筝音乐会中的《月儿高》遥相呼应,诉说着古今交融的悠长韵味。古筝的清音与戏曲的婉转,交织成夜色的华章,令人心醉神迷。河畔的灯火,如梦似幻,照亮了历史的足迹,也映照出当下的繁华。
游船缓缓前行,桨声如诉,仿佛在讲述着那些尘封的往事,令人不禁驻足聆听。
应天府城南秦淮河畔外关厢地前三门附近,庄炳潮的家由三间低矮破旧的砖石木结构房屋组成。屋顶覆盖着破旧发黑的毛毡和松树皮,用棕绳捆绑的旧衣服和旧棉絮,尽管简陋,但在战后不久的当时,这仍算得上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家产。
春夏时节,从四面八方的缝隙中透进的凉风,为屋内带来如空调般的凉爽。然而,一旦进入严寒的冬季,那刺骨的寒风便如同无数锋利的箭镞,迅速穿透屋内的每个角落,让人仿佛置身于战火纷飞的战场,或是在冰天雪地的冰窖之中。尽管庄炳潮频繁地修补,那些缝隙和裂纹似乎总是能神奇地重现,使他不得不经常围绕着屋子转圈,寻找并修补新的漏洞。
屋后设有厨房、杂物间和厕所,四周被院墙环绕,院内种植着一棵桃树和一棵梨树,为这个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机。这些树木不仅美化了环境,还能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用以补贴家用。
屋前同样有一个小院子。靠近右侧的房屋,种植着一棵葡萄树,树龄至少有五十年。葡萄藤粗壮有力,枝条蜿蜒盘旋,攀爬在一个用竹子搭建的架子上。夏季时,枝叶茂盛,为院子带来一片凉爽的绿荫;到了秋天,葡萄挂满枝头,吃不完的葡萄可以送给张家李家尝鲜,剩余的则可以出售,换取一些粮油和盐巴。
这所房子是庄安福在世时留给妻子和儿子的宝贵遗产。即便在战乱时期,它也奇迹般地未遭破坏,比起他在乡下的祖父母家,条件要好得多。这里地处皇城根边,天子脚下,是他们无需掩饰便能感到自豪的家底。
屋内被打扫得相当整洁,地板由捡来的砖头铺成,其中甚至包括从皇城根下掉落的墙砖。砖缝中灌注的石灰浆已经钙化,但依旧平坦且富有韵味。地板中央绘有阴阳八卦图案,四角分别刻有“福禄寿喜”四个字,寓意吉祥。这是庄炳潮的父亲庄安福在世时,一位北宋堪舆学家赖文俊的后代赖博赡,根据五行风水学说设计的布局,既实用又具有装饰性。
初入堂屋,冷不防还以为踏入了某个武林门派的堂口,既神秘又令人耳目一新。
屋内摆放着大小不一、高低错落、长短各异、陈旧斑驳的家具,这些家具或是他父亲在帮人掏粪时好心人赠送的,或是从路边捡拾的,颜色各异,原木色、黑色、红色,虽显得杂乱无章,却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在家中。
此外,家中还有一件散发文化气息的物件,那就是悬挂在正房柜子上方墙壁上的一个相框和一处家神。相框内是庄安福的肖像画,这幅画是他在世时,请一位熟识的、在街边摆画摊的著名老画师邵秉林所绘。画作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连左脸颊上三根粗汗毛都清晰可见,连他的内人都赞叹说太像了,仿佛她的丈夫在世时,微笑着凝视着远方,似乎还有许多未完成的心愿。老画师见庄安福面善厚道,仅收取了几个铜板作为象征性的报酬。
庄炳潮的命途真是顽强,上面顶死了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下面又踩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唯独他这唯一的血脉得以幸存。父母视他如掌上明珠,他未曾经历太多艰辛,生活得相对安逸,无忧无虑,心情舒畅。
他身材魁梧,宛如一座铁塔,头大脸宽,额头狭窄,浓眉高耸,眼似牯牛,鼻梁塌陷,嘴唇厚实,脖子粗壮,四肢强健,皮肤黝黑,看上去威风凛凛,却似乎不太机敏。他目光直率,稍显拘谨,言语不甚流畅,急躁时甚至会结巴。若他更机灵一些,或许能外出从军,凭借勇猛或许能晋升为将军。
他唯一的嗜好是在屋后的小河里垂钓,钓来的鱼吃不完时,他母亲便拿去换些零钱。此外,他们还会送给左邻右舍一些,邻里们因此感受到他们母子的善意。
童年时期,他曾在私塾求学,但常常在读书时感到困倦,因而屡遭先生责打手板,甚至遭到同窗的讥笑。
每当提笔写字,他总是弄得满身墨迹,幸好穿着深色衣服,每次回家都仿佛换了一身新装。
有两位比他矮个头的师弟,总是喜欢戏弄他。
每次回到家中,他都会撅起嘴,把书包一丢,嘟囔着抱怨,虽然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然后独自一人跑到河边,郁郁寡欢地扔石子打水漂。
不到十天,他便感到极度厌烦,虽然父母曾答应如果他愿意读书就会教他,但他们自己也不过是文盲,无法给予他指导,最终只能任由他随性发展。
他渐渐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虽不擅文墨,却对自然万物有着独特的感知,钓鱼时那份专注与宁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河边成了他心灵的避风港,每当夕阳西下,他便会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份简单而纯粹的生活,虽无波澜壮阔,却也自得其乐。他常在河边静坐,任思绪随波逐流,仿佛能与鱼儿对话。那份宁静,让他忘却尘世纷扰,找到内心的平和。
夜幕降临,他轻哼着小曲,踏着星光归家,心中满是踏实与满足。
他母亲见状,心中虽有无奈,却也明白这是儿子唯一的乐趣。
邻里间常笑称他为“钓鱼王”,虽无显赫成就,却也因此赢得了一份朴实无华的尊重。
岁月如梭,庄炳潮在河边度过了无数宁静的日夜,那份对自然的热爱与依赖,成了他生命中最坚实的支撑。
岁月流转,庄炳潮在垂钓中愈发沉稳,对自然的感悟也渐深。他开始尝试用鱼骨制作小工艺品,赠予邻里,赢得更多赞誉。
这份宁静生活,虽平凡,却让他找到了内心的归属与满足。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开始为他的未来感到忧虑,希望他能掌握一门手艺,以便将来能够独立谋生,避免像他那样,从事一份既卑微又不体面的工作——为他人清理粪便。
然而,庄炳潮似乎总是无法稳定下来。他尝试过学习木工、铁匠和裁缝技艺,也曾做过店铺的伙计,但似乎没有一项技能能够真正掌握。
即便如此,他的父母从未对他有过责备。母亲总是对他宠爱有加,生怕他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而父亲则常常显得忧郁,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父亲动用个人人脉,为他引荐了几位女性,她们多数来自乡村。即便如此,她们中没有一人对他产生兴趣,但他并未因此而生气或计较,而是让一切顺其自然。
他在女性面前天生显得有些拘谨和木讷,常常脸红,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即使勉强开口,也常常语无伦次,话题散漫,这使得女性们很快感到不悦,对他产生了轻视。
女性天生倾向于欣赏那些自信、能言善辩的男性,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因为他的内心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天赋。
然而,庄炳潮并未因此气馁,反而更加专注于自己的钓鱼生活。
他在河边找到了心灵的慰藉,逐渐明白,真正的幸福并非来自他人的认可,而是内心的宁静与满足。每当夜深人静,他仰望星空,心中那份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愈发坚定。这份简单的生活,虽无繁华,却让他感受到生命的真谛。
他似乎生来就是个被动的接收器,无论是口头语言、肢体语言、表情语言、心理语言还是环境语言,他似乎都能全盘接收。然而,他的脸上从不流露出任何情绪,让人难以捉摸他是否在思考和分析。没有喜悦,没有愉悦,没有忧郁,没有愤怒,没有焦虑,他既不会哭泣,也不会诅咒、谩骂、羡慕或嫉妒。他的表情总是平淡无奇,麻木不仁,仿佛与世无争。这既像是天生的面瘫,又像是深沉的智慧,大智若愚,不露声色,城府深不可测。唯有大自然的语言,特别是鱼的语言,他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此外,他还有另一个本领,能够静坐数小时,纹丝不动,凝视良久,眼睛连眨都不眨。他最为自豪的是他的天生神力,能够轻松抱起数百斤重的石碾,甚至能将其举过头顶,而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只是他的眼睛会瞪得像牛眼一样大,却缺乏生气。
在十八岁的某一天下午,他应母亲之命前往野外拾柴。途中,两头牛发生了争斗,牧童请求他出手相助。他并未多言,直接走上前去,凭借双手的力量硬生生地将它们分开。牧童回家后将此事传开,从此他便多了一个“神力王”的绰号。尽管母亲因此责备了他许久,他却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长期的劳累,庄安福的体内积聚了湿气,导致关节肿胀变形,最终心力衰竭。在庄炳潮十九岁那年的冬天,他带着无尽的遗憾离世,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地生活。从那时起,家中失去了经济支柱,生活变得愈发艰难。
母亲杨月儿接的一些针线活和浆洗工作,无法支撑整个家庭的开销。面对困境,庄炳潮不得不继承父亲的遗志,拖着父亲留下的破旧粪车,穿梭于街巷之间,开始了掏粪工的生涯。这一干就是十余年,尽管仅能勉强维持生计,家中并无多余,生活过得紧巴巴,但至少能保证不受冻挨饿。
曾经饱受元朝统治者欺凌的人民,在朱元璋建立明朝并定都应天府后,生活终于安稳了许多。然而,对于庄炳潮而言,生活似乎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他依旧每天拉着粪车,从事着清理下水道的工作。岁月如梭,转眼间他已经三十多岁,却鲜有人为他提亲。他的母亲是一位乡下妇女,虽然能言善辩,却很少与人闲聊家常,因此社交圈子并不广泛。在父亲在世时,家中事务都由父亲做主。父亲去世后,眼见儿子年岁渐长,她也只能在暗地里焦急,以至于频繁生病。
庄炳潮有一个童年挚友潘鸿宝,住在虚构的神策门内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潘鸿宝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和妻子祁莲儿曾试图为庄炳潮介绍几位乡里的女子,但每次女方见到庄炳潮的木讷和老实,最终都未能继续交往。
庄炳潮似乎对婚姻大事并不太上心,天生对女性缺乏兴趣,他唯一关心的就是照顾年迈的母亲和帮忙处理一些家务琐事。除了清理粪便和带回家一些喂鸡的剩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就这样,他的日子平淡而悠然地流逝。每逢闲暇,他便会携一钓竿,至城郊小河垂钓,静享片刻宁静。鱼获虽少,却足以慰藉心灵,亦为家中餐桌添些荤腥。岁月悠悠,他依旧守着这份平淡,内心却愈发坚韧。
叁章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天空阴沉,仿佛老天爷也面带忧伤,近十天来,阳光似乎被遗忘。洪武三年十月底的风,在这应天府的江南地带,已经变得刺骨寒冷,树木裸露出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颤抖。寒鸦们缩紧羽毛,发出凄厉的叫声,似乎因寒冷而声音嘶哑,即使换到另一棵树上,也难以发出激昂的鸣叫。然而,得益于皇城的衬托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它们依然保持着几分尊严。
傍晚时分,庄炳潮结束了繁忙的一天工作。在蒙蒙细雨中,他摘下竹笠,脱去蓑衣,来到屋后河边的木码头。他用一块扭曲的皂角团,仔细地清洗着脸和手脚。洗完后,他逐一闻了闻手、胳膊、衣服和腿脚,然后舒展筋骨,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眨了眨眼睛,感到格外舒适。接着,他整理好洗净的雨具,准备回家换衣服,享用晚餐。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天色在洗漱后依然显得有些明亮。
当他走上河岸,抬头环顾四周时,目光落在左侧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那里,一个女人蹲坐在一块冰冷潮湿的条石上,身着蓝底白花的家常布衣裤,头上裹着一块旧细布头巾,红布条系着凌乱的青丝,她伏在双膝上,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裹,低声啜泣,双肩微微颤抖,身体轻轻颤动,显得十分可怜。
庄炳潮似乎天生对女性持有一定的距离感和冷漠,不擅长与她们交流,常常不知如何开口,更难以理解她们日常所思所想,她们的世界对他而言仿佛遥不可及。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他也只是知道她是那个生他养他的人,很少与母亲谈论生活琐事。
然而,他内心深处那股天生的同情心,却让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转瞬之间,他摇了摇头,便继续独自一人走回家去。
“大哥,”那位女子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用带有苏北口音的声音叫住了他。她看起来远不到三十岁,在微弱的天光下,她的俊俏和纯真无法被掩盖,尽管灰暗的夜色隐藏了她内心深处偶尔闪现的血腥、狠毒和凶残。
庄炳潮突然一愣,站在原地,表情木然,神情凝重。他缓缓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目光直视那女士,沉默不语。他的胸膛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询问:是在叫我吗?
“是的,大哥,求求你,可以帮帮我吗?”这女人似乎可以读懂眼语,尽管声音浸润着哭腔,却仍不失甜美娇润。
“ 你,是在,叫我吗?”庄炳潮有点愕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迅速环顾四周,仿佛担心其他人会抢走这份荣幸。
那女子梨花带雨,清泪迷蒙,祈求般盯住他,稳定地点了几下头,仍目不转睛。
“大妹子,你,有什么事吗?”庄炳潮落心地定了定神,这才完全转过身子,整理了一下思绪,捋直了舌头问道。
“大哥,我本是来京城投靠亲戚的,但寻觅了两三天却一无所获,真是令人焦虑万分,今晚我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落脚。”她边说边忍不住啜泣起来,那无助和孤独的神情,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悯。
“那,那,你可以,找个,客栈,暂住一晚。”目睹这位美妇人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中不禁焦急起来。
“客栈里人来人往,我一个女子独自投宿多有不便。前一晚,我选择了佳缘客栈,却遭遇了不速之客,一整夜有人敲打我的房门。起初我以为是店家的人,询问来意却无人回应,害得我整夜无法安眠。天一亮,我便匆匆离开了那里。
“第二晚,我转投红馨客栈。那里不仅有人敲门,甚至有人试图拨弄我的门栓,幸好我事先将门栓固定得牢固,才避免了意外发生。我整夜坐在床上,直到天明。
“今晚,我实在是不敢再冒险去住客栈了。”
“大哥,您看是否方便让我在您家借宿一晚?我会按照客栈的标准付费,甚至愿意支付双倍费用。我只求一个安稳的夜晚,因为我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未能好好休息。明天,如果我找不到二姨家,就只能硬着头皮返回盱眙的娘家了。”女人说完,眼中含泪,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大妹子,你看,我一个单身汉,你住到我家里,确实不太方便。我是个掏粪工,身上难免有异味,我自己都难以忍受,你真的能忍受吗?万一我有梦游的毛病,岂不是会对你造成伤害?”庄炳潮带着几分无奈,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同时试图用这番话来吓退她。他再次打量了这个女人几眼,内心和外表似乎都充满了矛盾:既有犹豫,又有期待,还夹杂着一丝不舍。他暗自思忖,如果真的能对她造成伤害,岂不是能了却自己内心深处未竟的愿望?即便是老实人,心中也有不为人知的复杂情感。
“那大哥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女子听闻此言,心中既感失望又怀揣希望,不甘心地继续追问。她心想,如果真的因梦游而伤害到她,那也算是满足了她的心愿。
“家里啊,还有我那六十岁的老母亲。”庄炳潮的语调变得柔和而流畅,话音刚落,他便低下头,随即又迅速抬起头,面颊泛红,仿佛是在相亲时等待着裁决。不知不觉中,他那从未有过的眼神,专注而深情地凝视着她。在这个初冬的寒风中,他仿佛感受到了春日的温暖,仿佛置身于阳春三月。这似乎是庄炳潮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春情的萌动,面对一个对他有所求的绝世佳人,即便自己处境艰难,她依旧如出水芙蓉般清新脱俗,似牡丹般高贵妩媚,像玫瑰般娇艳动人。即使是最久远沉睡的情感,也会因她而瞬间消融,如同冰释瓦解,激发出内心的颤栗、热情与奔放。
“大哥,那不刚好,我和大娘睡一晚上,明天天一亮我就走。你看可以吗? ”那女子一听有戏了,顿时转忧为喜,热切地望着他说道。
“啊…嗯…那好吧。”他此时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心底里倒燃起了一股久违的欲火,怂恿着他,千万别再找出什么不合时宜的理由,一下子把这股冲动给浇灭了,略想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而此时,雾雨仍然似有似无地飘零着,应天府的天色真的暗淡了下来,看到的只是一些模糊而潮湿的影子,就像幽灵一样,环绕着他俩,那么虚幻,不着边际,且看不清嘴脸。
他又转过身,目无旁顾,在前面缓步引路,生怕那女子跟不上,走丢了似的。
在暮色四合的时刻,那女子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迅速站起,紧紧搂抱着那个蓝色的家布包袱,跟随他,步入了一个搭有光滑葡萄架的小院。即便是在夜色朦胧之中,她身上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常人难以察觉的气息。
肆章
庄炳潮这次不知为何,动作异常敏捷,迅速地在屋檐下窗户旁的杉木柱子上晾好了蓑衣和斗笠。接着,他推开虚掩的大门,摸黑取出火镰,熟练地啪嚓几下,点亮了清油灯,这才走到屋外,邀请那位女子进屋。
女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堂屋,庄炳潮示意她在乌黑厚实的木凳上稍坐片刻,自己则走进卧室更换衣服。
女子环顾四周,只见几件简易的桌椅板凳,摆放得还算井然有序。堂屋后墙上设有一处神龛,旁边挂着庄炳潮父亲庄安福的画像兼遗像。
女子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神龛旁的画像,与庄炳潮已故父亲那善良笃诚的眼神相遇,她迅速转过头,假装在察看房门和后门,心中似乎在默默盘算着什么。
庄炳潮换上一套灰色的衣裳,步出房间,手里拎着换下的黑色土布衣服,推开后门,将它们扔进屋后院子东侧的洗衣台上一只大木盆中。随后,他舀了几瓢河水,正准备开始洗衣服。
在后屋的厨房里,一盏清油灯亮着。庄大娘正忙于准备晚餐,一边忙碌一边催促道:“铁柱,快点搓几下,饭马上就好了。”
庄炳潮一边洗衣服,一边回应母亲:“好的,娘。有个大妹子,请求我们,想在我们家借宿一晚。她现在正坐在堂屋里。”他回答着,语气不紧不慢,显得有些窘迫,不知所措,还带有一丝漠不关心。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来者是客,我们怎能如此怠慢?”杨月儿责备了儿子几句,随即放下手中的活计,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渍,带着一身的烟火气息,快步走进堂屋。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她看到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双手抱着一个蓝花家布包裹,略显腼腆地坐在长木板凳上。尽管油灯的光线昏暗,却无法掩盖女子的美丽与聪慧。
“大娘,您好,很抱歉打扰了您,我实在是因为住在客栈的前两个晚上,被一些事情惊扰得心有余悸,求您发发慈悲,让我在这里住一晚吧。我已经和大哥商量过了,我可以按客栈的费用支付,甚至双倍也可以。明天一早我就要回苏北去了,可以吗?”见到庄大娘急匆匆地走进来,女子连忙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右侧的板凳上,急忙站起身,不等大娘回应,便急切地向她请求。她的双手不自然地搓动着,神情紧张而迫切。眼中似乎含着泪水,脸庞也因羞涩而泛起红晕。
庄大娘见状,急忙靠近,面带微笑地握住女人那既不细腻也不粗糙的双手,真诚地说:“姑娘多虑了。一个女人独自在外,住在客栈确实多有不便。出门在外,谁又会携带大量行李呢?放心,条件虽简陋,但若让您住得不舒适,那才是我们的过错。”
“大娘,这里很好,真的很好,就像在家里一样,舒适、安心,我肯定能适应,一定会适应的。”女人显得有些激动,眼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连连表达她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姑娘肯定还没吃晚饭,那就和我们一起吃吧,简单点,将就一下,怎么样?”庄大娘看到女子愿意,也觉得与她很有缘分,她那俊俏的面容,惹人怜爱,仿佛自己突然间多了一个女儿,心中充满了喜悦,不由自主地关心起来。
“大娘,不麻烦您了,真的不麻烦,我吃了两个窝窝头,已经不饿了。”女人虽然嘴上说着不饿,实际上,她非常希望能和他们一起享用这顿晚餐。
“那怎么行。现在晚上时间长,容易饿。我和闺女这样相遇,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去加两个菜,好好吃一顿饭,也算是一个见面礼吧。闺女,嗯,你坐,你坐,千万不要拘束,我这就去准备。”听到女子这么一说,庄大娘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怜爱,说完,她急忙走向厨房。还不忘嘱咐儿子,“铁柱,你快点忙完,去陪陪大妹子,说说话,我再炒两个菜,就开饭了。”
庄炳潮刚洗完衣服,正打算回到堂屋陪伴那位女子,突然听到她温柔而甜美地说道:“大娘,您太客气了,真的不必这么费心,这让我感到有些怪难为情的。我怎么能坐享其成呢。大娘,让我来帮您一把。大哥,您继续忙您的事情吧。”话音刚落,她便走向灶台添柴火,开始在厨房里收拾、打扫,仿佛是他们家的女儿,又像是儿媳妇,没有把自己当外人。没过多久,她便和杨月儿谈笑风生,宛如一对母女加婆媳般亲密无间。
庄大娘看着,忙着,忙着,看着,满心欢喜,还想着,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媳,该有多好哦。转念一想,自己哪有那么好的命呢,即使有,这么穷光景,也载不住唦。
她心里自各自地胡思乱想,还时不时瞅几眼那闺女,说不尽的欢喜,说不出的惆怅,五味杂陈。可手底里挺利索,一点也不含糊。不一会儿,煎了一大碗鱼,做了一大碗荷包蛋,加上先前的一大碗蘑菇炒腊肉,一碗青菜,还有自己腌制的酱菜,一起端上了饭桌,看起来还相当丰盛。
饭桌上,那女子见状,眼中泛起泪光,哽咽道:“大娘,您对我真是太好了,这份温暖让我仿佛找到了家的感觉。这份深情厚谊,我一定会铭记在心,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您。”庄大娘眼眶微湿,轻拍她的手背,柔声说:“傻孩子,都是一家人,哪用得着说这些。只要你好好的,大娘就心满意足了。”铁柱也微笑着点头,心中暗自赞叹这女子的善良与坚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温馨的氛围弥漫整个屋子,彼此间的关怀与温情,让这个寒冷的冬夜变得格外温暖。
三人相互礼让,彼此客气,仿佛一家人般围坐共餐。
用餐之际,庄大娘带着好奇询问身旁的女子:“闺女,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呢?”
“大娘,娘家时我叫柳梦儿,嫁入婆家后,便成了裴柳氏。”柳梦儿边说边抬起头,随即又低下头,面露忧愁。她再次抬头,话语间却欲言又止,眼中竟泛起泪水,模糊了视线,泪水滴落在饭碗中,几乎要哽咽出声。
“闺女,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伤心了呢?是不是碰到了什么困难?说出来听听,大娘帮你出出主意。”庄大娘看着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柳梦儿突然变得如此悲伤,心中顿时焦急起来,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紧紧握住柳梦儿的手,关切地询问。她先前心中的思虑,此刻仿佛烟消云散。确实,自己想得太多了,怎么还去揣测别人呢?更何况,这样一位美丽的闺女,怎么会需要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来操心呢?
庄炳潮正独自品尝着母亲酿造的高度米酒,忽然间,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杯箸悬在半空,目光呆滞,仿佛被雕刻一般,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与同情,却沉默不语。
“嘤……呜……哇……大娘,我真是命苦啊!我的丈夫裴成荫是裴家的第四房次子,在外经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积累了一定的家产,却不幸染上了痨病,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无效,最终不幸辞世,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凄凉度日。
“他去世还不到两天,裴家人就开始四处散播谣言,硬是给我扣上了荧惑星、丧门星、天厄星、天杀星、五鬼星等莫须有的恶名——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星宿代表什么,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竟说我心怀不轨,害死了他们裴家的男丁,企图侵占裴家的财产。将来,还不知道会说我克死了谁。”
“他们担心我继承了亡夫的遗产后,将来可能会改嫁,带着孩子和财产离开,导致我已故的丈夫一无所有,成为他人的笑柄。他们害怕这会引发一系列不幸,最终导致裴家家破人亡。
“他们封锁了我家的入口,阻止我自由出入。夜晚,他们雇佣地痞流氓在我家周围制造混乱,敲打墙壁、撕毁窗户、撞击大门、大声吼叫,恐怖的声音整夜不断,让我生活在恐惧之中,无法安宁。
“他们甚至公然转移我家的财产,搬空了家具,使得家中变得空荡荡的。
“最终,他们还把我的孩子们藏匿起来,阻止我们相见。”
“我曾恳求过家中的长辈,以及裴家的族长,也递交了数次诉讼,但都徒劳无功。他们表面上应允,实际上却放任那些恶徒肆意妄为,将我打得遍体鳞伤,甚至企图对我施暴,遭受了无数的迫害和折磨,最终被逼离开了家园。
“我在裴家辛勤劳作,生儿育女,付出无数心血,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却如此无情,生生将我和孩子们拆散。
“我这才明白,他们蓄谋已久,意图霸占我的家产,决心要将我置于死地。
“我已无路可走,尝试过上吊、服药、溺水、撞墙,每一次都被那些热心人干预,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在其他时候,我会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但在我这般境遇下,我竟开始怨恨他们。死亡,在我这里,为何如此难以实现呢。
“我渴望回到娘家,但娘家并无依靠。父亲早年离世,家中只剩下母亲和一个精神失常的弟弟相依为命。若我回去,恐怕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负担,让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尊严受损。
“迫于无奈,我像病急乱投医一样,绞尽脑汁地回想。终于,我想起出嫁前母亲曾提及,我有一位姨妈名叫董梅儿,嫁人后改姓罗,称为罗董氏。她的丈夫是罗安顺,他们一家在应天府城里经营杂货生意。心中便有了一丝希望,自我安慰地感到些许宽慰。然而,我连续寻找多日,四处打听,嘴唇磨破了皮,脚上也磨出了水泡,却始终未能找到他们。
“夜晚,我只能在客栈留宿,却遭遇骚扰,整夜不得安宁……
“于是,我又想到了死亡这条唯一的不归之路,但冷静下来一想,即便要面对死亡,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干干净净。我必须再见一次我的母亲和那可怜的弟弟。明天,我只能硬着头皮,鼓起勇气,直接返回娘家。”柳梦儿见大娘如此关切,便放下碗筷,紧握大娘伸出的那双粗糙而厚实的左手,不再顾及矜持和面子,像倾倒苦水一般哭诉起来,仿佛要将长时间所承受的委屈和苦难一并倾吐,她的样子显得异常悲凉而凄惨,连木讷的庄炳潮都面色沉重,泪眼模糊。
庄大娘更是不停地用围兜擦拭着眼睛,不断地安慰她:“姑娘,你这么年轻,却遭遇如此巨大的磨难,真是难为你了。你比我坚强多了,如果是我,恐怕早已支撑不住。你不必再四处奔波,就住在我家吧。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保证不会让你挨饿。此外,我们对城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可以一起帮你寻找你的姨丈和姨妈,一旦找到他们,你不就有了依靠吗?”庄大娘的同情心泛滥,即便自己生活也并不宽裕,却决定让柳梦儿暂时住下。她心里盘算着:如果运气好一些,或许,我就能梦想成真,捡到一个现成的儿媳,也算是实现了老头子生前的愿望,为我们庄家延续了香火。
“大娘,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我怎能有如此非分之想?今晚您愿意让我留宿,我已是感激涕零,实在不敢再有奢求。更何况,我心力交瘁,心如死灰,了无生趣,恐怕会让您感到失望,最终反而给您带来负担。”柳梦儿虽然内心一阵窃喜,却未显露分毫,她故作矜持,表面上装出一副为难而诚恳的模样,一再推辞。
“闺女,既然我已经了解了你的困境,就想要尽我们所能提供帮助。虽然我们母子俩生活也并不宽裕,但也不能坐视你受苦。否则,我将愧对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杨月儿见柳梦儿推辞,越发恳切地劝导,“再者,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青山常在,就不愁没柴烧。等你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他们一定会努力寻找他们的母亲。到那时,如果你不在人世,他们该有多么伤心,甚至可能迁怒于他们的族人和亲人,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甚至面临牢狱之灾。你若在九泉之下,又怎能安心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妹子,你现在的生活比我们还要艰难,处境比我们更加困顿,进退维谷。你就听我娘的话,暂时在这里安顿下来吧,等形势有所改变再做打算也不迟。”庄炳潮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听完柳梦儿的倾诉和老娘的安慰及建议,他才开口附和,这次的话语出奇地流畅,也显得特别真诚,声音却异常平静,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非常感激大娘和大哥的关怀与援助,小女子无以为报,谨此致谢!”柳梦儿听到他们母子如此真心实意,感激地说完,激动地站起身,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微微弯腰,低头行了一个揖礼。庄炳潮和母亲也各自回礼,于是,原本弥漫在堂屋中的怨恨和悲伤气氛,融入了一丝柔和而温馨的气息,悲伤和忧愁得到了缓解,连冷风似乎也变得温暖如春。
柳梦儿坐下,回想起庄大娘提及她曾说过的关于一对儿女长大后寻亲救母的故事,这让她灵光一现:“感谢大娘的点拨,让我如梦初醒。我之前一直被愤怒蒙蔽了理智,自私地忘记了我那至今下落不明的孩子们,真是不应该。大娘,现在我已经平静多了。有了您的支持和大哥的帮助,我决心要等到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说完,她终于破涕为笑,出乎意料地跪下,向大娘磕了三个响头。
大娘惊慌失措,急忙起身扶她起来,让她坐下,大家继续用餐。
柳梦儿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一扫之前的忧愁,心情舒畅了许多。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她看起来越发美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大娘,大哥今年多大年纪了?”柳梦儿明白庄炳潮性格憨厚,反应迟缓,于是直接向杨月儿提问。
“铁柱今年三十二虚岁了呢!哎……”杨月儿并未吐露实情,至少隐瞒了六岁。她的儿子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但她却视若无睹。
“那他的婚姻状况怎样?”柳梦儿不识时务地继续追问。
“一直单身到现在,也没有着落。他整天一点儿也不着急,我头发都急白了,你看,我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了。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有哪个姑娘看得上呢。他爹在世时,在外面还有些人脉,还介绍过几个女孩子,他爹一过世,我和儿子也没什么能力,没什么人脉交往,也就一年拖一年,拖到了现在,也都麻木了。哎,要是哪一天我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我,我死都不瞑目啊!”杨月儿说完,又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赶紧扒了几口饭,夹了几根青菜,瞄了一眼儿子,又瞅了瞅柳梦儿,“闺女,莫要客气,多吃点下饭菜,吃饱了好养精神。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庄炳潮又瞥了他娘一眼,也扫视了一下柳梦儿,目光在柳梦儿身上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三秒,然后,回过头,绷着个脸,闷声只顾自个儿吧唧吧唧吃第五碗饭,再也不看任何人了。
“大哥的婚事,确实需要抓紧了。毕竟,战乱持续了那么长时间,如今朝廷虽然初定,但仍有诸多地区战事未息,局势尚未完全安定。因此,许多女孩都选择避世不出。”柳梦儿缓了缓语气,继续说道,“如果我早些时候能生活在像您这样纯朴善良、温情敦厚的家庭,与你们一同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那将是多么幸福啊!那样的话,我就不会经历这些苦难,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失落,那会比现在幸福千倍万倍!就像现在,一家人其乐融融,和和美美,那该有多好啊!即使生活条件简朴一些,工作辛苦一些,衣食住行简陋一些,我也心甘情愿。”话音刚落,她原本稍显明朗的脸上,又笼罩上了浓重的忧愁,几行清泪从那双迷人的凤眼中不断滑落,让母子俩感到不知所措,重新陷入了紧张。
庄大娘心中涌起怜悯之情,急忙问道:“姑娘,你刚刚才有所好转,怎么又泪流满面呢?我这可怜的孩子,历尽艰辛的女子,别哭,别哭,艰难的时光终将过去,幸福的日子必将到来。”她的眼里充满了同情与期待,仿佛愿意为她承担所有的苦难。
庄炳潮嘴里还含着饭菜,停下手中的碗筷和咀嚼的动作,满眼同情地望着她。显然,他开始真心实意地关心起她来,在这寒冷的冬季,他的心中也不禁涌起一丝温暖,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唉,我如今,家破人亡,仿佛死过多次的人。大娘,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幸福的日子何时才能降临到我头上呢?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像大娘这样慈爱善良的母亲,疼爱我,宠溺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像大哥这样勤劳温和的男子,关心我,体贴我啊!”
“我们家要是有你这样美丽又贤惠的孩子,那真是祖上积德的福分!但我们这样贫穷的人家,哪有这份福气呢?!”
柳梦儿感受到这对母子的关怀,也明白他们的好意,她看着庄大娘说:“这算什么福气呢。”说完,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换了一种自嘲而恳切的语气,“大娘,我看铁柱哥为人忠厚,既孝顺又善良,虽然我们是初次相遇,他就这么愿意帮助我,这或许就是前世的缘分。如果大娘和大哥不介意,我想在您家做个儿媳,至少有个依靠,不知是否可行?”
庄大娘终于听到了她最盼望听到的消息,这消息是如此难得,以至于她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她紧紧地盯着柳梦儿,仿佛自己也即将迎来幸福的婚姻。然而,当消息真的传来时,她却一时不知所措,几乎说不出话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杨月儿(旁白):儿子如此朴实无华,家境又如此拮据,这么一位美丽的媳妇,他如何能够驾驭呢?
庄炳潮此刻又显得有些呆滞,那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比油灯还要明亮数倍。
庄炳潮(旁白):这怎么可能,我竟然能有这样的好运,真是傻人有傻福。不知是她傻还是我傻,真是莫名其妙,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不要白不要,只要能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嘿嘿,嘿嘿嘿,我竟然有这样的艳福,打死我也不信,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以前的春梦,现在看来有可能成真了!怎么?这个女孩,竟然让我如此心动,真是厉害!嘢,我今晚怎么会想这么多问题?怎么这么想立刻把她拥入怀中亲热呢?这个老处男被弄得神魂颠倒,切,真是切切!
杨月儿自顾自地满面笑容,暗自安慰自己,从儿子应该成家立业,到现在依然单身的忧愁、焦虑、痛苦的失落与绝望中解脱出来,正准备回应柳梦儿,却听到她继续说话。
“大娘,我是不是太冒昧了呢?没关系的,我只是随口一说,不必当真。只是,我真的非常向往,非常羡慕这样平静安宁的生活。”柳梦儿脸红了,正在自我调侃。
“不,不,闺女,这么大的喜讯,来得如此突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不喜欢呢?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份心意,我们非常感激,铁柱,你说对吧?”她那双急切的眼睛在儿子脸上快速扫视了几遍,随后又带着笑容转向柳梦儿。
铁柱正为柳梦儿的话担心着,听他老娘这么一说,顿时转忧为喜,立即附和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且还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昨晚梦境里迷迷糊糊,浑身燥热难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压在一个梦幻般绝世妖娆美女身上,翻江倒海,巫山云雨,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彻底释放了身底里的汹涌咆哮,湿透了裤衩……尔后,死猪般一觉睡到大天亮,仍在梦境里不愿回过神来。
“这么说,大娘、铁柱哥都同意了。老天娘啊,我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呜呜呜……”柳梦儿喜极而泣,拜了拜上苍,福了福大娘。
“可是,我们家铁柱老实憨厚,就这么个提不上台面的差事,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几个子,就怕养不起一家三口人。而且结婚成亲还要花不少钱,我是真的拿不出来,就怕苦了闺女呢。”杨月儿接着毫不掩饰地诉苦,用目光像淘金似的,在柳梦儿的脸上磨来碾去,企盼一份最廉价最夯实的结果。
是的,杨月儿等到了,庄炳潮也等到了,却是喜忧参半。
“我不怕人穷,只要人好就行!我还有一些银子,可以做我们的本钱。帝都脚下,想点门路,讨点生活,问题不大的。”说完,就放下碗筷,起身从黑色矮柜子上取回蓝布包袱,翻出一件粉红色腰间小衣,从里面掏出差不多一两碎银,当当当地放在了杨月儿的面前,“娘,这些个碎银子,可以用来给我们成亲办事儿。节省点,应该差不多的哈。以后,只要我们想方设法,勤劳肯干,吃饭穿衣,生儿育女,没什么问题的呢。”
那银子在昏黄的油灯照耀下,发出皓洁而幽魅的星光,炫惑了杨月儿和庄炳潮的双眼,要知道壹两白银在当时大约可换约壹千五百文铜钱呢。
在他们母子眼里,这一堆碎银,比一两还多,可能是二两,或是三两,甚至更多,白银的星光与柳梦儿的心意糅合在一起,堆进他们母子俩的心坎里面去了。
好多年又好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儿,竟然这么快,这么轻轻松松地就要美梦成真了,止不住的畅快,仿佛荷叶上的晨露,一颗颗,水晶似的,反射着幽魅的微光儿。
尤其是柳梦儿的那一声“娘”,喊得是那么亲切,那么甜美,那么自然,像闺女的呼唤,却比闺女更暖心,更厚实,更让杨月儿蜜沁心扉,喜不自禁。
“闺女,这如何是好啊?还要用你的私房钱。你本来就遭难了,怎么好意思哦。不过,这是你的一份真心,那就按你的意思做,只是亏待了你,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呢。”杨月儿有一点言不由衷,心里却早已经开始盘算着做奶奶的天伦事儿,以为近在咫尺了。
“姆妈,昨天鸿宝兄弟发酒疯似的,生拉硬拽着我去朱建平的后人朱翰采老先生那里算了一卦,说我今年能娶上媳妇,老先生好灵验,太好了,太好了!呵呵,呵呵呵……”庄炳潮边吃边喝边听,不胜酒力,却有点儿嗜好,此时,两腮潮红,醉眼迷蒙,迸着酒气,扬了几下握着筷子的左手,望着杨月儿炫耀着,很少有这么笑意的比较生硬且粗糙的脸上,洋溢着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找不着北的得意忘形,还时不时乜斜着双眼,攒足了酒力,狠劲地瞅了几眼柳梦儿,恨不得拿来当下酒的佳肴,美美地饱餐一顿,至死足矣。
庄炳潮(旁白):这脸蛋,秀色可餐,一点也不比皇宫里面的妃子差。
这身材,柳条儿都要羞一羞,尤其是这娇羞又敞亮劲儿,好比清澈平静的湖水,咋游咋舒畅,该不会把我变成一条无骨的蚯蚓吧?
关键是自掏腰包,还不要彩礼,也不需要大操大办,省了兄弟我不知多少事儿。还有可能会买一送二,我早就做爹爹了呢。
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杨月儿甩了几眼老儿子,满足了他的这种嘚瑟,暖进了心头。回过脸,熠着满脸的轻笑,送给柳梦儿,说不尽的激动和谢忱。柳梦儿知心会意,还给杨月儿一个浓浓的笑,笑里面却伸吐着一条紫黑色的蛇信子,长是长得很,在他们母子二人的脸色捺来撇去,那么柔和,那么惬意。
“闺女,老身身上有难闻的老人气,我自个儿都不怎么待见自己,你看你们今晚就……嘿嘿额……”杨月儿不惜故意自贬,只为尽快促成儿子的好事。
“娘,这也忒性急了吧?我还没有准备呢。”柳梦儿也故意矜持忸怩了几下,羞羞答答,脸上氤氲起娇羞的桃红。
颠迷得愣坐在对面的光棍男,心旌摇荡,浴火焚身,急不可耐,浑身微微战栗着,特别是酒劲的加持,恨不得立马抱着美娇娘,在手心里揉搓,搓揉,人之初顺延下来的本性,宛如火山就要爆发前的恐怖,整个人都要爆裂了似的情不自禁。
杨月儿凿在眼里,烙在心上:“娘知道,娘知道(声音韵味悠长),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哩,有啥好准备的呀,喜事乘早不宜迟,就这么说定了哦,你们都去洗洗,早点儿睡,即日正是个黄道吉日,今晚就把事儿办了。呵呵呵……”不等说完,就嗔怪地拍了拍柳梦儿丰腴的右大腿,连忙起身,去给他们烧了一大锅热水,让他们沐浴更衣,入了洞房。
柳梦儿温柔、腼腆、顺从,同时满怀期待。
画外音:我也不清楚这是第几个了,也不知将来还会有多少个,这便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独门绝技。我只是一台机器人,只要老大有所需求,我便无条件地坚决执行,不断地复制、复制、再复制……
杨月儿的喜悦步伐轻盈得仿佛不沾地,她年轻得就像个喜庆的婆娘,只差在门外放几挂鞭炮来庆祝了。
庄炳潮更是不必多言,油灯下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半个屋子,眼中射出的光芒,宛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预示着他人生中辉煌时刻的到来,即将撕开一道炫目的时光隧道,也是……
这一晚,庄炳潮一改往日木讷憨厚本性,借着酒劲酣畅,穿刺心肺的涅槃欲性,无师自通,宛如章鱼缠身,鲤鱼板子,脸色肝紫,青筋暴起,热汗淋漓,气喘如牛,难解难分,把柳梦儿拼死拼命地蹂躏了六七次,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连坚实的木床也痛苦地崩裂般吱嘎吱嘎吱嘎,都快要散架了,这才勉勉强强释放贮蓄了三十八九年的原始积累,飘飘欲仙,真有点夕死可矣的感觉,还意犹未尽,实在是兴奋过度,瘫软如泥,无力续战了,都懒得去盥洗一下,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沉沉睡去了。
柳梦儿即使修炼了玉女心经、左右互搏术、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清静派武功,也差点难以抵御庄炳潮铁塔般身躯猛烈的原始撞击攻势,只得暗运内劲,在黑暗中尽情享受和咬牙忍耐这个威猛品种男人的疯狂碾压和暴击,耻骨生痛难忍,皮肤和骨头快要剥离,私处快要撕裂,疼痛得快要麻木,仿佛炸裂了一般,直弄得呻吟鹊起,香汗如雨,骨软筋酥,木偶似的,毫无招架之功,还手之力,任其摆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风平浪静,她疲惫慵懒得只用枕巾草草擦拭了几下似刚出浴的身子,和私处流了一次又一次、擦了一次又一次的米白色混合精液,也天不管,地不摊,酣畅淋漓,略带苦涩地怡然梦乡。
杨月儿趁着他们沐浴更衣之际,早已备好了换洗衣物、温水和澡巾,整齐地摆放在黑木衣柜旁的马桶旁边。
他们一踏入房间,她便悄无声息地搬来一条小木凳,倚靠在门框边,耳朵紧贴着墙壁,全神贯注地聆听,直至两人沉沉入睡。
她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儿子威猛霸气,彻底赢得了这位她珍视如宝的儿媳的心。她内心的喜悦和自信溢于言表。若她得知古代还有位以性能力著称的嫪毐,她或许会兴奋得手舞足蹈,坚信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远胜于他数倍。
她独自一人忙碌了整个夜晚,最终靠着墙壁,既欣然又迷糊地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久,一只顽皮的小老鼠耐不住寂寞,开始啃咬她的旧布鞋,尖锐的牙齿甚至刺痛了她的脚背,痛得她猛地惊醒。醒来后,她刚想呼唤儿子,却突然记起儿子昨晚已经洞房花烛。于是,她揉了揉眼睛,拿起板凳,颤抖着身体,牙齿打着寒颤,摇摇晃晃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踉跄地走到床边,一头倒下继续沉睡。直到鸡鸣三遍,她才急忙起床,迅速地为两位新人准备食物和酒水,同时开始筹划和准备婚礼事宜。
杨月儿(独白):为了儿子的婚礼,老伴忧劳得病过世了,留下我和儿子。我本也已气若游丝,却突然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这位闺女不要彩礼还倒贴,解决了我的心头大患,让我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或许是老头子在天之灵保佑吧!现在我可不想早逝了,我要等着抱孙子呢,呵呵呵……
伍章
冬阳白煞煞的,镏抹着一层水晶般的寒霜,已上三竿,昨晚异常辛苦劳作的两大人,有些腰背酸软地起床了。
柳梦儿一脸的羞愧,麻溜溜地跑到婆婆面前,双手抚左膝,右膝弯曲,蹲下身子,给杨月儿请安:“娘,万福吉祥。我睡过头了,请娘责罚。”说完,低着头,等杨月儿发话。
杨月儿正坐在堂屋里杀鸡拔毛,看到柳梦儿这架势,哪见过这阵仗,忙里忙慌地丢下手里的活计,把手在围兜上使劲揉搓了几下,立马扶起柳梦儿:“孩子,娘责罚你干嘛,快起来,快起来,你都把我弄不会了呢。饿了吧?来,先吃点甜酒,润润肠胃。”说完,就从炭火温着的铁锅瓦盆里,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甜酒冲蛋,放一把白瓷勺,笑眯眯地递给了柳梦儿,里面浮着一层涨得鼓鼓囊囊的红枣,紫红得泛着精微的油光,把这张精致的脸庞,更映照得玫瑰般妍美。
“谢谢娘,正好饿了呢。”话音未落,也顾不得难为情,就低头舀塞了起来。
“昨晚睡得可好?”杨月儿精亮着眼睛,拖长了音韵,意味深长地问道。
“睡好了,睡好了。娘,等会儿,我帮您。”柳梦儿俊俏的脸愈加润红着,不敢正面瞧杨月儿,“囫囵吞枣”地吃完了,连忙走回房间,把庄炳潮摇醒,给了他六钱银子,出来和母亲商量着买些办事待客的酒菜回来。
庄炳潮半夜劳累,一觉醒来,仍然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起来吃了两碗红枣甜酒冲蛋,就戴上灰色六合帽,背着沁色竹背篓,步行上街采买货物去了。
半路上,特地拐到神策门内关,邀请潘鸿宝和祁莲儿夫妇带着孩子们今晚黄昏时分去家里喝喜酒。
他们夫妇俩一听,喜笑颜开,比自己婚嫁还高兴。
祁莲儿麻溜地拎出两只咸板鸭和盐水鸭,一包虎皮肉,一包状元糖,笑嘻嘻地装进了庄炳潮的背篓里。
潘鸿宝神神秘秘、屁颠屁颠地回到房里,从内房壁柜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壹贯大明通宝纸币的私房钱,塞到庄炳潮马甲内兜里面。
三个孩子也嘻嘻哈哈、咋咋哇哇地跑过来,抱住他的柱子长腿,撒欢地叫伯伯。
他听着倍倍儿爽,羡慕得眼珠子快掉了出来,傻嘿嘿地从长袍里掏出三小包皋董糖,给孩子们一人一包,抱了又抱,亲了又亲——要是我也有这么多孩子,该有多好啊!呵呵,呵呵呵,应该快了,应该也会有的呢!
然后,谢过鸿宝夫妻,去菜市街买好了一应货品,就风风火火赶回了家。
杨月儿请来了邻里好姊妹徐萍儿(李徐氏)和王莺儿(吴王氏)帮忙,她们带来了平时舍不得吃的压箱底的稀罕腌制荤菜和酱菜,跟来的孙儿孙女们在屋里屋外追追打打,嘻嘻哈哈,使这个平日里比较清冷的院落,增添了好几分的热闹和生气,加上厨房里面洋溢出来的菜肴的喷香,整个庄家都笼罩着一片祥瑞和喜庆的气氛,连屋后小院里面的果树,屋前的老葡萄藤也笑眯眯地沉浸在喜悦之中。
徐萍儿(独白):这闺女,真是好面相,是我们女人堆里特有气质和魅男人的那种。这裴家也忒不是东西了,竟然把这么福气的媳妇给轰走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怎么对头呢?可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费思量。还自个儿掏钱,办酒席,嫁自己,实在是没地儿去了嘢!就凭她这个美人坯子,什么样子的找不到,偏偏找了这么个二憨头。这妮子这相貌这身材,配个大老爷,配个县太爷,配个知府,配个将军,都只有多,只可惜,配了一个粪桶将军。杨月儿怎么就这么走运呢?
王莺儿(独白):这闺女咋不去我家里歇息呢?我二儿子这辈子怕是没辙了,这世道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呀?可我就是想不通,这么一个俊俏精明的闺女,如何就看上了杨月儿家了呢?铁柱要相貌没相貌,要钱财没钱财,比我家老二差几条街,我找谁说理去。没办法,这就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由上天定,半点不由人。也不知道这闺女图个啥?老庄哥在世时,家道还算过得去,我曾经还暗恋过他好多年哟,现在想起来,心里面还甜着呢。呵呵呵……嘿嘿嘿(心里暗笑着)……可他儿子,不咋地,好像还有点什么毛病一样?不怎么灵光,可这两天,不知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冒光,说话也挺利索。不像原来,哼哼唧唧,不成人话。我们女人有这么大作用?我怎么从来没有感受得到呢?
黄昏时分,酒席已备好,潘鸿宝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放了好几挂鞭炮,四介里震响,向世人宣告了这段出人意料、简便快捷的姻缘。
潘鸿宝(独白):这老兄,不做声,不出气,给我们弄个国色天香的嫂嫂回来,简直让人惊掉下巴,天底下竟然有这等美事,比我媳妇强上几百倍啊!我没有留鼻血(用手擦了擦鼻子)吧?真把我和我媳妇担心了好多年又好多年,这回总算是出头了,我为我兄弟着实高兴呢!哈哈哈哈……
祁莲儿(独白):我怎么觉得,我和这个女人,好像两个世界的人啊?这模样,这气质,这气场,这……就宛如土鸡比凤凰,月亮比太阳,一个地上,一个天上,把我比得不成人样了呢!不过,我讨我相公的光,能有这么一位天姿国色的嫂嫂作伴,也不失一种荣耀,我可不是一位妒妇哦,嘻嘻……
庄炳潮特地从杂物间里面,早就搬出了老父亲在世时准备好的最为得意的通体茨米红八仙大圆桌,擦洗干净,放在堂屋正中央的方桌上,摆放好各色各型櫈椅,一大桌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的美味佳肴杂陈其间,色香味俱全,米酒、药酒一起上,既丰盛,又诱人,大人小孩围坐一桌,举杯庆祝庄炳潮和柳梦儿喜结连理,伉俪情深,早生贵子,儿女成群,金玉满堂,白头偕老,还吆喝着让他们俩喝了一个交杯酒,方才作罢。
接着又一起祝贺杨月儿人丁兴旺,家业有成,福寿绵延,洪福齐天,惹得她笑呵呵,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一条缝,激动得热泪滚滚,还连声谢天谢地——白捡一这么便宜、漂亮、能干的儿媳妇,能不高兴吗?不要彩礼,还倒贴银子,天下的好事都被我杨月儿占尽了呢。
几个小孩子也不甘落后,学着大人的模样,端着装有米酒的小酒杯,一窝蜂地去给庄家这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媳妇柳梦儿敬酒,柳梦儿羞红着脸,轻声细语地谢过孩子们,掩袖一口而尽,孩子们也一口而尽,有几个竟然仰面躺倒在了地上,引得众人一阵哈哈大笑,有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酒宴就这样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直到杯盘狼藉,曲终人散,庄炳潮和柳梦儿就算正式结婚,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当晚,新房里又是一夜巫山云雨,卿卿我我,恩恩爱爱,那么牢固的实木大床,也难免吱吱嘎嘎地又呻吟了一个晚上,直至他们疲惫倦怠,酣然入睡。
陆章
今早的冬阳冉冉升起,红确是红得很,却不正常,倒有点吓人。耀得树梢上的寒鸦都快有些叫不出声,断断续续的,嘎也嘎不成腔,俨似抽泣一般。
柳梦儿即日个起来得早,忙着把堂屋、前后院子、厨房和杂物间收拾整齐,打扫干净,又喂了鸡和猪,还做好了早点,这才看到婆婆起来。
她从灶壁上的铁水瓮里面,舀了半木盆热水,放好脸帕,端到杨月儿面前:“娘,洗脸。”
杨月儿正拾掇好衣衫,收完头发,洗脸水就送到面前了。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没有过这种待遇,一时间适应不过来,忙不迭地接过木盆,尴尬着笑嘻嘻道:“闺女,娘昨天实在是累了,即日个早上忘记时辰了,睡了个大早床。以后我自己来,不要这么客气的。我洗完脸,就给你们做早餐哦。”
“娘,我早做好了,我自己吃了,给您和铁柱的热在锅里。我这就给您端过来。”说完,就去厨房端来了还热乎着的甜酒冲蛋。
“闺女,我这就享福啦?有闺女就是好啊!可我还是不习惯呢。以后,娘给你们做哦,呵呵,呵呵呵……”杨月儿嘴里说着不习惯,却是一种浑身的舒服和享受。
“好呢,谢谢娘。”柳梦儿瞅了瞅东房,“娘,我去叫铁柱起来吃早餐。”也没等杨月儿回话,就去了。
“大哥,该起床了嘢,快起来吧,我即日早上做了甜酒冲蛋,你来吃吃,看有没有娘做这个的味道。”说完,就去拽庄炳潮。
庄炳潮正好梦醒,睁开眼,生活正如梦境一样,一个仙女似的媳妇,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更觉得心花怒放,喜不自禁。这连续两晚,他饱受这个人间尤物的惊艳、洗涤和冲击,仿佛整个人变得灵光了不少,眼睛也有神光了,口齿也伶俐了起来:“娘子,这么早,辛苦你了!我这就起来,尝尝我娘子的手艺,肯定好吃。”说完,一骨碌翻身,三两下穿好衣服,用清水漱了漱口,接着柳梦儿递过来的热水,抹了几把脸,坐到桌旁,两碗甜酒被他乌龙搅水,瞬间入肚,竟还嗝了一下,翻了几下眼珠子,定了定神,就瞅见柳梦儿房门半掩,在门口向他轻轻招手。
他倏地一下站起身,急忙靠了过去,飞快掩上房门,立马张开猿臂,迅速抱起柳梦儿,就像扔一只香气四溢的金黄烧鸡到砧板上拎刀开剁一样,把她丢到了床上,又准备开始他翻江倒海的造人流水作业。
这两晚,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刺激、兴奋、抖擞、豪迈和霸气,欲死欲仙的酣畅淋漓与君临天下的崇高无上,这辈子算值了,即使是皇帝老儿,也不过如此吧。
“大哥,别闹,别—闹——”柳梦儿知道他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促声笑着呵斥,“来,这里有六钱银子,你去找个好点大点的布庄,给我们都扯点合适的布料回来,我们都做几件新衣服以示庆祝。我们三个人所需要的布料的尺寸、颜色和质地,都写在这张罗纹纸上了,你做一套衣服要一点四丈(十四尺),青色;娘需要一点二丈(十二尺),紫色;我要一点二丈(十二尺),海棠红。千万不要弄错了,要一样一样地对照检查妥当,我来给大家做衣服。我虽然是二婚,但我也想穿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你说是不是啊?”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娘子,必须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我这就去,我这就去——”话音刚落,就在柳梦儿脸上像拔火罐似的猛地亲了一口,攥着银子和尺寸,早已离弦之箭脱弓而去了。
庄炳潮前脚刚出门槛,柳梦儿就在杨月儿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也离开了家。
柒章
在明朝,徽州商人、山陕商人、洞庭商人、闽商等早期的商帮,在江南城镇中逐渐建立了以棉绸业商人为主体的布号与布庄组织。这些组织集采购、运输、纺织、印染、销售和缝制于一体,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辐射广泛的商业体系,显著提升了当时社会服饰的品质。
金陵南市街的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其创始人徐琴士,作为扬州最大的实业家,也是当地知名的商人,将棉绸布庄扩展至扬州以外的城市,尤其是京城金陵。
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位于黄金地段,全部采用柏木建造——柏木纹理细腻、质地坚硬、耐水性强,且以桐油刷面。布庄拥有三个门头,店内宽敞明亮,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棉布和绸缎,五彩缤纷,光彩夺目。
自开业以来,恒丰裕便与众不同,开创了货真价实、明码实价的经营风气。此外,布庄承诺,顾客若对购买的货物不满意或不适用,只要未造成损坏,均可退换。
布庄还坚持不采取提高价格后再以“大减价”名义打折的虚假促销手段。因此,恒丰裕的声誉迅速在市民和周边乡镇中传开,生意日益兴隆。岁月如梭,十多年过去了,生意愈发红火。
洪武五年(1373年)冬月十九日,南市街的恒丰裕绸缎棉布庄内,五十多岁的老掌柜公孙烨与四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伙计司徒弘、慕容轩、南宫逸和司马尧,正热情地招待着顾客。时近腊月,店内忙碌而热闹。
店内,姑娘、媳妇、婆婆,还有小孩子,穿梭不息,热闹非凡。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生意,反而使得人气更旺,生意更加兴隆。
“店伙计,我要买布。”庄炳潮对伙计大声而得意地喊道。
“来了,来了。”瘦高个伙计董承业刚好忙完一个小媳妇的生意,连忙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庄炳潮面前,“大哥,您好!我叫司徒弘,我将竭尽所能为您服务。您要买什么样的布料啊?”
“喏,我娘子给我写了一张单子,你照着上面的布料和尺寸,一样一样扯好给我就行。”
“好呢,瞧好吧您嘞。”司徒弘话音刚落,就开始非常熟练地找布、量尺、裁剪、折叠、打包去了。
庄炳潮也没去看,只是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几个打打闹闹的孩童,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羡慕的微笑。
“伯伯,伯伯,伯伯……”庄炳潮忽然听到一连串的稚嫩的呼喊声,赶忙从自我陶醉的欣喜和幻想中回过神来,原来是杨鸿宝带着内人祁莲儿和孩子们一起来这里买布做衣服了。
“铁柱哥,你来买布?你会买吗?我是一点都不会。是该做衣服了,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个新郎官呢。怎么一个人来的啊?我嫂嫂呢?怎么不见人啊?”杨鸿宝倒豆子般问了好几个问题,还意犹未尽地望着庄炳潮,愕愕然。
庄炳潮听到杨鸿宝连珠炮的发问,慌忙转过身来:“呃,你们一家人都来了,真的热闹哦!你们这得买多少布啊?老板碰到你们,都要发财了呢。你嫂嫂在家里忙乎着哩,给我写了一张字条,就让我一个人来了。这不,我交给店伙在弄呢。我会买什么布哦。”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你们等等,等等,我去去就来。”说完,一阵风旋走了。
杨鸿宝和内人祁莲儿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不一会儿,庄炳潮就回来了,山楂糕、牛皮糖,一样买了三包给孩子。孩子们打开纸包,吃得欢天喜地,在那里惊喜地嘻叫呢。
杨鸿宝和内人祁莲儿相视而笑,拢身到庄炳潮旁边笑嘻嘻地表示亲意。
“上客,您要的布料都已经准备好了,都在这里,您要不要再看看?”司徒弘把精心量好裁剪妥当的布料,用布带捆绑好,连同尺寸单子,一起递给了庄炳潮。
“不用不用了,我要赶回家去了。”说完,去柜台掌柜公孙烨那里付清了布银一点一四两(包括杨鸿宝送给他的壹贯大明通宝纸币,贴了五钱四厘),又对杨鸿宝、祁莲儿和孩子们一一告辞后,才欣欣喜喜地回去交差了。
庄炳潮(独白):谢天谢地,幸好鸿宝兄弟送我一两银子,不然,还要露丑了呢。但还是怪我笨头笨脑,开始没有要掌柜的先算一算要多少银子,哎,算了,算了,谁叫我娘把我生得这么不聪明呢,该我受这么多罪哦,这就是我的命。还好,傻人有傻福,也还不算没得救,也许……呵呵呵……
捌章
“娘子,娘子,我买回来了,你看看,对不对?”庄炳潮乐呵呵地一阵浪式澎进屋里,把一拎棉布奉到娘子面前,傻呵呵地盯着他娘子。
“辛苦了,辛苦了,相公。你走后,我算了一下,钱不够,我在家里好着急呢,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家布店?你是怎么解决的啊?”柳梦儿早已回家,帮助公婆收收捡捡,擦擦洗洗,等候庄炳潮回来。她看到铁柱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故作诧异和焦急地问道。
“还好,我发小鸿宝兄弟给我壹贯大明通宝纸币,忘记交给你了,这才补上这些亏欠。布银总共花了一点一四两,补贴了五钱四厘,还剩下四钱六厘,交给娘子保管。”说完,把剩下的银钱交给了柳梦儿,一双蒲扇大手还在腰间揉搓了几下,依然傻乐呵呵地瞅着媳妇儿,等她发话似的。
“你去喝杯茶,休息一下。我去房间里面去准备好裁剪布料,等下要给你和娘打折子(量尺寸)。”见他回家,迅疾接过他手中的一摞棉布,温声情气地问候了一下,就躲到房里,拿出早已磨得锋利的剪刀,把其中两块棉布各剪去约三尺,把剪下的布匹揉皱,塞进墙角陷塌的几个老鼠洞里,覆盖灰土,踩紧抹平。
随后,左手搂着棉布,快速打开房门,冲着庄炳潮大声斥呼:“相公相公相公,你看你做的好事,你说你按照我写的尺寸买的棉布,可有两块布都少了两三尺,这是被别人剪剩下的布,你怎么这么被人家欺负呢?!我们又不少给他们银子。”
庄炳潮一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来气:“娘子说得对!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理论,把少给的布料一寸一厘都讨回来!”说完,抄起娘子手里挽成乱圈的棉布,就怒气冲冲地直奔恒丰裕绸缎棉布庄。
庄炳潮(旁白):简直没天理,没这么欺负人的,看把我娘子气的,亏我还这么相信你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我一定要去讨回公道。我这是怎么啦?自从有了我娘子,我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底气十足,也不怎么结巴了,脑子也不那么笨了,邪门。
恒丰裕绸缎棉布庄还是那么热闹,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拨人,杨鸿宝一家人还在那里买布料,差不多买好了。见到庄炳潮又折转回来,脸色不好看,两块布匹胡乱缠在手臂上,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连忙迎上去:“柱子哥,咋的,这是怎么啦?”
庄炳潮只是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柜台前站定,把手上的棉布像撸串一样扯下来,然后,像农民扳稻谷似的,摔在了老旧池米红实木柜台上,声音整天介响,布头冲到了掌柜公孙烨的身上,触到了他的脸上,酸麻烧裂般疼痛,惊得他,瞪大了双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庄炳潮。
“掌柜的,你的店伙干的好事,把碎布头子卖给我。我扯三块布,就有两块布各少了三尺,害得我娘子气得要死,把我骂了一餐死的。你们怎么这么黑心啊!专门欺负老实人。掌柜的,你看看,你看看,怎么办,怎么办啊?”声音如狮吼,唾沫星子,宛如喷壶浇水,差不多把掌柜的浇了三遍。还两手扯起两块被柳梦儿剪折的棉布,仿佛在河水里面洗衣服一样,摆来摆去,气得是额头冒汗,眼睛冒火,七窍生烟,唾沫星子飞溅。
“客官,请您冷静,不要激动,我们可以慢慢沟通,任何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店铺是老字号,在这条街上经营已有十多年,始终以诚信为本,从未有过欺骗顾客的行为。您所遇到的情况,显然是一个误会,绝对是个误会。我们会立刻为您妥善处理,请您放心。”庄炳潮的安抚让公孙烨感到意外。但他迅速回过神来,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离开柜台,走到庄炳潮身边——庄炳潮身材魁梧,肤色黝黑,而公孙烨则显得瘦弱,两者形成鲜明对比,“客官,您的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我记得您购买的棉布是由我们的伙计司徒弘经手的。没错,就是司徒弘。司徒弘,请你过来一下,看看这位客官遇到了什么问题?”
司徒弘早已注意到庄炳潮的举动,见掌柜的正在处理,便在心中回顾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我确信自己没有犯任何错误,每一段布料都经过了仔细的测量。而且,考虑到这位客官需求量较大,我还特意多给了几寸布料。怎么会出问题呢?真是让人费解。
“掌柜的,我来了,让我看看。”司徒弘接过庄炳潮带来的尺寸单子,仔细地一一核对,发现青色布料的长度无误,但紫色和海棠红两段布料却分别少了近三尺,这让他感到既困惑又愤怒。
“这位客官,您购买的布料是由我经手的,我都是仔细测量后才裁剪的,并且还多留了一些余量。客官,我只是一名伙计,布料的分发由掌柜负责,我绝无可能私吞。我若少给了您布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损害我的声誉和店铺的名声。我在这家店工作六年了,从未做过任何损害店铺声誉的事情!许多常客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们店铺生意繁忙,从不欺骗顾客。您的布料不可能短缺,绝对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是您自己剪短了布料,您不应该来责怪我!”司徒弘虽然内心有些气愤,但他仍然保持了冷静,语气平和地解释,只是在最后表达了自己的怀疑,语气坚定。
“你这个店伙怎么说话的啊?我和铁柱哥穿开裆裤一起长大,他从来就是一个老实人,大家瞧瞧,看看,我铁柱哥像是一个偷奸耍滑的人吗?他会昧着良心说瞎话吗?你这个店伙说话忒没道理,简直胡说八道!你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污蔑我铁柱哥!”身材瘦高的潘鸿宝听到司徒弘欺负他铁柱哥,忍不住,厉声带气,就欺身上前,逮着他就要和他武力理论起来。
“我相公说的实在话,我相信铁柱哥,他绝对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我认识他起,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和谁争吵过,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我姨我嫂更不会做这事儿!你们这就是欺负人!”潘鸿宝媳妇祁莲儿软声细语,面带怒色,也加入了战阵。
“你这两位贵客,有话好好说,凶什么凶?他老实,我们看得出来,但人不可貌相,谁不是都在不断变化的啊?再者说,就算不是他,也不能说谁能保证他家里没有什么人不会这样做呢?大家说,是不是啊?”墩胖的伙计慕容轩,刚做完一单生意,还没有歇息一下,就边说边站到了司徒弘的旁边,挡住了潘鸿宝和祁莲儿气势汹汹的架势。
“你这更是没有道理的胡咧咧。我铁柱哥家里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娘,和一个刚过门才两天的腼腼腆腆的新媳妇,大家评评理,她们能这样做吗?她们能想得出来这么做吗?你们就是看我铁柱哥老实巴交,就逮着机会欺瞒哄骗他。我们刚来店里时,铁柱哥只光顾着和我们打招呼去了,哦,他还去外面给我的孩子们买吃的去了,你们就乘他没注意,做这些缺德事儿,你们有良心没有?大家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掌柜的,你说呢?啊?!”潘鸿宝洪亮着嗓门,诉说辩白争论了一番,最后的质疑,是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连他三个孩子也跑过来傍着爹爹助威,用稚真的眼睛瞪着,用嫩白的手指指着慕容轩。
“就是,我兄弟说得对!你们就是明目张胆地欺负我这个老实人!我又没少你们一厘钱,你们还这么欺负我,害得我被我刚过门的媳妇一顿臭骂,弄得我老娘都没面子,在家里唉声叹气,哭哭啼啼的,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今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跟你们没完!我跟你们没完!”庄炳潮看到慕容轩钉到潘鸿宝鼻子旁边,粗着嗓门,边说边用身子顶了上去,居高临下,大有要把他挤压成肉饼的气势。
“客官,这个事本来就是你自己有错在先,你再忙也要看明白、查清楚了才拿回去。现在,你在家里转了一圈了再来,你要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是事实啊?!顾客要都这么做,我们还要不要做生意呢?我们店这么多年了,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店伙南宫逸忍了好久,沉着男中音,有板有眼,一字一顿,说得头头是道。
“掌柜的,你们也是的,这位客官兄弟一看就是一个老实人,憨厚诚朴,你教他使坏都学不会,怎么会做这种缺德的事呢?我是不相信,他是一个喜欢占小便宜的人,你们大家相信吗?你们确实有点欺负人。”车夫桂道成和“仙剑”客栈管家乘店子里面混乱不堪时,都鬼魅般侧身入店,各自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刚把店子里面的几捆布匹暗地里戳绞了个稀巴烂。桂道成刚听完店伙南宫逸说道完,就挤到了庄炳潮身边,嘶哑着喉咙,像一个相命先生,装腔作势,阴的阳的品评了一通。一边说,一边还在把没怎么藏好的刀摸摸捏捏。
“你这老苍头,说得太偏心!我看着明明就是这位客官故意在找茬,我在这里买了好多年的布料,只有多,没有少给过。这位客官就买点棉布,少他一点能赚多少钱呢?又不是绫罗绸缎,那还值几个钱儿,大伙儿说是也不是啊?”常天良阴着话语拱火,得抗着桂道成有些苍白无力的袒护,唯恐事儿不乱,害怕少了一点戏份,没有了兴头。他一边说,一边还在把没怎么藏好的刀捏捏摸摸。
店伙和庄炳潮、潘鸿宝各自的辩斗,引得顾客们不置可否,莫衷一是,难辨真伪。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瞠目结舌,一会儿左顾右盼,都在思考、分析和掂量,整个店里混乱一片,正常营业几乎瘫痪。外面的路人也陆续举步而入,场面就要失控了。
公孙烨虽然知道司徒弘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但这肯定是有恶人耗上徐老板家的布店了,他不能就此毁了老板的心血,让歹人趁火打劫的阴谋得逞。见势头不对,只好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位贵客,这位贵客,这有可能是我们的店伙拿错了布料,我这就吩咐店伙给你重新裁剪两块足料的新布,另外,还给客官的母亲和媳妇各送本店新设计制作的羊绒帽一顶,现在就不纠结于谁对谁错,你看好不好啊?”公孙烨满脸堆笑,竭力平息这次无妄之灾。
“掌柜的,这个主意倒是好,但不论对错可就不怎么厚道了,我们这位客官拿回去,心里也不好受啊!仿佛是他故意为之,这个理可一定要辩明白,大伙说是也不是啊?”桂道成有点不依不饶了。
庄炳潮可等不了了,他觉得能解决问题就行,于是急声道:“谢谢这位客官替我主持公道,别的,我看就算了,掌柜的,你快点给我安排好,就没事儿了,我媳妇可在家里等着用呢。”
公孙烨连忙答应下来,并且在柜台后面取下两顶时兴的羊绒帽,递给了庄炳潮,司徒弘也立马按原先的尺寸,当着大伙儿的面,把棉布裁剪好,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他手里,庄炳潮连声感谢了大伙,就急匆匆赶回家去了。
事情平息后,顾客们仍然还在兴致勃勃地挑选布料,闹闹哄哄的。
玖章
庄炳潮这回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胜利者的姿态和超脱往常的喜悦。回家的道上,走起路来,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脸上洋溢着情不自禁的傻呵呵的笑意。
一回到家庭小院门口,他老远就大声叫着:“娘子,你快出来看看,我把棉布换回来了,掌柜的还给了我两顶羊绒帽作为补偿呢!”
听到庄炳潮宛如将军凯旋班师回朝的喜庆叫喊,柳梦儿和杨月儿不约而同地从房间和厨房里面,来到堂屋中央迎候他。
“来,快来,拿来我看看。”柳梦儿接过庄炳潮手里面还带着布店热闹气息的来之不易的棉布,翻看了几下,当着庄炳潮和杨月儿的面,把棉布贴在俊俏的脸庞上,享受似的磨蹭了几下,“嗯,就是嘛,上当受骗了,就要理直气壮地去争取。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好欺负,把我们看扁了呢!这才是我的好郎君哦!好,我去房里准备裁剪,等下给你们量折子,不要走开了哦。”说完,就躲进房间里面,熟练而坚决地又拿出那把白煞煞的锋利剪刀,在棉布里面,一钻一扯,一划一带,胡乱戳了好些破绽和划痕,迅速整理了一下慌急的情绪,酝酿了一下气氛,就薅着那两块破布气冲冲地蹦出了房间。
“相公,相公,不好了,不好了,你看,你看,我翻到里面一瞅,你换回来的两块布,全都是烂的,你看,这里的破洞,这里的划痕,这怎么做衣服啊?!你又被店家算计了,这掌柜的怎么这么黑心肠啊,一而再,再而三地坑我们,还有没有天理啊?这么狠毒!这么歹毒!”柳梦儿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起,就像爆米花开了罐似的,砰砰砰地炸开了锅,声音尖亮,夹杂着气愤、伤心,还带着哭腔,眼泪巴巴,脸色热红,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淑女娴雅娇羞的迷人媚态,一惊一乍,一哭一闹,慌得庄炳潮母子俩神经兮兮,慌慌张张,战战兢兢,那种和谐平静的生活,被瓦解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庄炳潮立马拢身,一手扶着娘子,一手接过那两块凌乱不堪的棉布:“娘子不着急,不着急,我来看看。没道理啊?这天杀的老板怎么还敢骗我?真好像我没有脾气一样,看我不去扭断他的脖子!”他嘴里是这样说,可心底里却在打鼓,这明明就是说给柳梦儿一个人听的,杨月儿还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尿性么。
杨月儿也甚是奇怪,抓过布料一看,不禁也是有了怒气:“这店家也忒欺负人了,太不把我儿子当回事了。这可怎么是好呢?这可怎么是好哦?”
“掌柜的既然这么做了,就不会承认的了,更不会给我再换布了。”柳梦儿满脸的焦急、担心和气愤,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看也是。那怎么办啊?总不能去跟他们打架吧?我长这么大,可没有和别人打过架,也不会打架啊.这可怎么好啊,娘子?他们铁定不会再给我换布的了。”庄炳潮既是对着他娘子说,也是在自言自语,他空有一身蛮力,因为自身秉性,却没有任何用途和价值,自己也常常苦恼至麻木。自从尝到了这个女人送给他不可言说的人生美味,本来就是一个没脑壳的人,就更没有脑壳了,事事听从柳梦儿的调摆,言听计从,说一不二,不敢有丝毫违拗,而且,这娘儿母子一个德行,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
“难怪你这么窝囊,难怪你穷得叮当响,你这种人就该穷一辈子,你怎么这么怂呢?你只管去换。如果他们不换,你就使劲吵,使劲闹,骂得越难听越好,吵闹得越凶越好,看热闹的人就会越多,他们怕影响生意,就会妥协。恁大个男人,你怕什么怕?我和娘会给你撑腰的。娘,你说是不是啊?”看到庄炳潮犹犹豫豫、畏畏缩缩这个怂样,柳梦儿发狠咒骂激将怂恿。
杨月儿见柳梦儿壮胆,又痛惜这一两多银子打了水漂,也鼓励儿子:“铁柱,你只管去,我和梦儿都支持你,务必要讨换回来,这还等着做新衣服呢!”
“你只管去,按照我教你的方法做。生意人都怕自己的声誉受损,看得像命一样珍贵。如果他们固执己见,耍赖皮,不给你换,你就使劲骂他们,什么难听就骂什么,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他们有错在先,咱们还怕他咋地!”柳梦儿发自骨髓里的狠力撺掇,惹得窝窝嚷嚷一辈子的庄炳潮血性迸腾,浑身细胞核里面都是喷张裂变的能量,蒲扇般的大手,一把从柳梦儿手里抓过那两块烂布,发誓般盯了娘子一眼,扭身噔噔噔地离开了渗满阴森森气味的屋子,直接就奔恒丰裕绸缎棉布庄震地而去了。
拾章
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依然热闹,人来人往,并没有因为庄炳潮的一次吵闹而造成重大影响。相反,生意比原来还要兴旺。
“掌柜的,你可真是丧尽天良,一而再再而三地坑我。你看你做的好事,你看看,你看看,这两块布都是烂的,有这么多破洞,这么多划痕,你也干卖给我,你怎么这么黑心!为了这两块布,老子的腿都快跑断了,被我姆妈数落了好半天,被我娘子骂得狗血淋头。你说,怎么办吧!?”庄炳潮第三次来到了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一进店门,就撞开拦着他路的人,直奔柜台前,把两卷乱糟糟的棉布,像打铁似的,砸在了掌柜公孙烨的面前,烈火中烧,怒目圆瞪,骂骂咧咧,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破釜沉舟架势。
公孙烨正在柜台上全神贯注地噼里啪啦上下左右扒拉着算盘珠子,被庄炳潮这炸天雷般的一地震,笃实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后面急退了两步,张着嘴,瞪着惊愕的双眼看着他,立马回过神来道:“你这位客官,怎么又来这里闹事,甚是没有道理。我给你换布时,明明都是好好的,还给你检查过,大家有目共睹。你想一想,你怎么不动脑筋想一想,我们会把布匹弄成这个糟样子卖给顾客吗?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我们在这条街上做了十几年,靠的就是老少无欺,公平公正的信誉。再者说,我跟你素不相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会害你呢?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啊?我看这布匹的划痕,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怎么就跟我们店子有仇呢??这分明就是陷害我!”公孙烨边说边上前检查。
“你个老不死的,还敢胡咧咧,我老母会吗?我娘子会吗?就她们俩看过。你上次就怀疑她们,我就要揍你,这次又怀疑她们,看我不把你揍扁了!”说完,就抡起铁锤似的拳头,准备去砸公孙烨。
公孙烨见势不妙,立马躲开。店子里面的顾客被这动静和声势给惊吓到了,停止了选购,都站在原地看热闹。
可顾客的孩子们,还在店子里,甚至是布匹里面穿梭罗,捉迷藏,全然没有注意大人们的事儿。
伙计们则全拢身过去,给掌柜的护驾,都挡在了公孙烨的前面,抵抗庄炳潮行凶闹事。
“你个老苍头,你还敢躲,老子看你躲到哪里去!”庄炳潮不识时务,公孙烨四个伙计都围上来了,仍然出口不逊,还扯开前面的伙计去抓他。
四个伙计也不是好惹的。
尤其是司徒弘,见庄炳潮这种不死不休的架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是几巴掌,打在了他皮糙肉厚的黑黝黝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一个巴掌印,边打边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黑炭,我们是不是前世有血海深仇啊?你怎么再三再四、不死不休地陷害我,亏得我还对你一片好心,给你多裁剪了布料,又给你换了布料,你是非要把我这份养家的营生搅黄了,才肯罢休是吧?我看你不是来买布的,就是专门来我们这里找茬的!一不做,二不休,老子我也跟你没完!”
庄炳潮被突如其来的巴掌给打蒙了,摇了几下脑袋,左手干抹了几把脸,醒过神来,就准备去抓司徒弘。
就在这时,只听到一连串的砰砰啪啪的声音响起来。原来是孩子们捉迷藏,把搭在布架子上的布料给弄翻了,还有没放稳当的布架子也给弄倒了。
有个小孩子被砸到了脚,在那里杀猪式地干嚎。
还有个穿绿袍子的小男孩,突然大声叫喊起来:“好多烂布,好多烂布!”
众人顺着声音瞧过去,果真,有好多被刀子扎穿了的布料。
于是,有两个不怕事儿多的顾客,还在别的地方翻找,竟然也找到了几捆被利刃扎坏了的布匹,大家都明白了过来,肯定是有人惦记上了布店,想闹事,浑水摸鱼,败坏布店的名声。
“客官,客官,你也别闹了,你都看到了,肯定是有人害我们。这样好不好,我们把你买布的银子都退给你,还补偿你一点工钱,你到别的地方去买布,你看这样可好?”公孙烨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对策。他怀疑这个事儿,跟庄炳潮有关联,至于怎样一个关联,他一时也弄不明白,更找不到证据,只是联系起来想一想,八九不离十,必须快刀斩乱麻,解决掉这个无头案,他不想——坚决不想让别有用心的恶人的阴谋得逞。
“不行,老子就要换布,我娘子等着给我们做新衣服呢!你即日个必须给我换,不然,老子要在这里闹个十天半个月,不死不休!你店子里面就有这么多烂布,这是怎么来的啊?难道也是我家人弄的吗?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赶紧的,不然,我砸了你这个店!”庄炳潮横竖不接受,就是不接受。
公孙烨知道他是一个憨子犟驴,说不清,道不明,费再多口舌也是枉然,只好自认倒霉,舍财免灾。
“可以,可以,我再给你换!这次,我们把布拿到中间来裁剪,让大家做个见证,你给我一寸布一寸布的看清楚,行不行?免得你到时候又出什么幺蛾子,说三道四,纠缠不清!”公孙烨这次真的是吸取了教训,决心做一个最扎实的事。
“行,我这次盯着眼睛看着,没有问题,绝不再来麻烦你们。”庄炳潮打下保票。
听到庄炳潮打了保票,还有一众客人作证,还去邀请了几个关系好的信得过的街坊邻居来见证。于是,吩咐伙计们搬桌子,找布,量尺寸,裁剪。不一会儿,就把他要的布料弄好了,并且是他认可了才裁剪的,众人都可以作证。
公孙烨还忍痛把店里绣工精心制作的图案新颖、色彩艳丽、独特款式的云肩,送了一条给庄炳潮的娘子,作为补偿。
这回确定没什么问题了。
庄炳潮也自顾自地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事情就这样在掌柜的再次妥协下,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只是浓郁的苦涩味,牢牢地粘附在公孙烨的心窝窝里面,红血忍成黑血的发酵,给他贮藏的陈年老味,增添了新的创伤的积累,并成为一种资本和荣耀。
店子里弥漫着一种苍凉凄冷的气氛,笼罩在掌柜和伙计们的心头,飘荡在大街上,氤氲成明初京城的风云。
众人在心底里没有不佩服公孙烨作为商人的临机处断和忍耐秉性的,对他钦佩有加,恒丰裕绸缎棉布庄的口碑反而在民众心中不胫而走。
拾壹章
今天的天气不错,冬阳也不是那么苍白,风儿也不是那么寒冷。庄炳潮心里这么感觉着,他仿佛听到了金陵城里大户人家梧桐树上传来了凤凰的锵锵和鸣——他应该不知道,那和他娘子与他巫山云雨时的和鸣差不多,心里的那种神往和无限美妙的回味,一直萦绕在心肺里面,总认为他的娘子,是从王母娘娘身边来的七仙女,是美貌、勇气、智慧和人性的化身,她吩咐他做的事儿都做成了,这也是他做人的一种成就,不知不觉间,对他娘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更是言听计从了。
“娘子,娘子,我回来了。还是你的方法好使,老板又给我换了。还给你一条这个(云肩),作为我误工的补偿。有件事很奇怪,有几个小孩子在店子里玩,把布柜子打翻了,里面露出好几匹烂布,老板吓得快尿裤子。老板只得乖乖地给我换了。”庄炳潮回家,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但奇怪的是,这次叙说的语气没有先前的那么激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似的。
“我相公就是行,不错,不错,有本事!”柳梦儿嘴里花儿般地夸着“相公”。
“来,娘子,我把这条云肩给娘子披上。”话音刚落,就从长袍口袋里面,掏出了那条披肩,往柳梦儿肩上比划。
“哎呀,相公,你的脸怎么肿了啊?还肿的这么厉害!这是怎么搞的呀?是不是他们打的啊?啊!”其实,柳梦儿早就看到了,却不动声色,她在酝酿情氛,寻找时机,当庄炳潮给她弄披肩时就找到了机会。
“是那个给我裁布的伙计打的,当时只是觉得蒙蒙的,这会儿,你一提起,到真的疼痛得有点厉害了。哎呦,娘子,你轻一点儿。”庄炳潮实话实说,还添加点煽情卖萌博同情,心底里也希望他娘子能安慰安慰、心疼心疼、犒赏犒赏他。
可庄炳潮失望了,而且是彻底地失望了,不仅没有得到丝毫的怜悯和慰藉,更不要说,暖融心扉、缠绵温情的抚慰,砸给他的却是一通劈头盖脑、恼羞成怒、震天撼地的臭骂。他呆愣着,无地自容,但却仍然俯首帖耳,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童,老实巴交地听着先生的训斥。连杨月儿也觉得自己儿子没用,给她们丢脸了。
“我们诚心诚意买布,又不差他们一分一厘银子,还落一顿打脸,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个没骨头的怂货,不要脸的贱皮子,你恁大个个子,五大三粗,是泥巴捏的,你不会揍他们!成天躲着,像个老鼠,是个人就可以欺侮,这哪是做人啊,连个畜生都不如!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狗急了还会跳墙呢!被人家打了耳光,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跑回来了,你还是人不是?即日个你不给我把这个脸给挣回来,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盱眙娘家去,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想再被人家瞧不起!我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了!!”说完,转身就回房去收拾衣物,作回娘家的准备去了。
庄炳潮本不想再去闹事,他生性懒散惯了,可他经不起娘子这么闹腾和胁迫,万一娘子真的回娘家去了,且不是刚煮熟的鸭子就飞走了,这美妙的天鹅肉的滋味,他没有尝够呢!
于是,他赶紧贴身跟了过去,拽住柳梦儿的胳膊,对她赌咒发誓:“娘子,你别急着走,老子这就去把他们店子给砸了!你等着瞧好吧!我绝不会让你再丢脸了!”说完,把心一横,铆上了天生的倔劲,抄起一根两米多长,苹果粗的铁木棍,就直奔恒丰裕绸缎棉布庄,风风火火,震街而去。
拾贰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恒丰裕绸缎棉布庄在庄炳潮一天之内几度闹事之后,市井间逐渐流传出一些不好的名声,似乎让这个地方成了是非之地。虽然上门的客人数量减少并不明显,但伙计们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影响。他们变得情绪低落,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生怕再次招惹麻烦,惹上一身不必要的麻烦,不值得。掌柜的看在眼里,心中难免焦急。
掌柜的司徒弘在这一行经营已有十多年,人脉资源自然相当丰富。每逢节日,总有一些必要的应酬和打点。
无论是上至官府,重要的官员,他都会在节日时拜访、祝寿,送上礼物,宴请吃饭喝茶是常有的事。下至客户,特别是富户人家的红白喜事,他都会亲自出席,表示尊重。对于新到的货品,他还会利用这些关系,向四邻宣传。但面对这样的小事,他并不愿意轻易动用这些辛苦积累的人脉资源。毕竟,为了一点小争执就动用关系,就像是用牛刀杀鸡,不仅显得小题大做,还可能让人觉得他不分轻重,自贬身价。处理这类问题,吃点小亏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常言道,吃亏是福,但是否真的如此,还有待商榷。
虽然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司徒弘总觉得那位顾客背后有人捣鬼,似乎还有同伙在店内搞破坏。他们用利刃刺穿了好几捆布料,这便是明证,让人防不胜防。
同行是冤家,这确实不假,但他的众多同行多年来都相安无事,没有理由突然间发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司徒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因此,他感到非常苦恼。他想请求别人帮忙,却也说不出个究竟,不知该如何向他人解释。只能暗中提防,却也不知何时会出什么事。
就这样,司徒弘和伙计们紧张地等待着,时刻保持警惕。
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时机未到。
果不其然,事情真的发生了。
就在同一天,庄炳潮第四次来到了恒丰裕绸缎棉布庄。
“司徒弘老匹夫,你个老畜生,妈拉个巴子,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坑害我,还把我的脸,打肿得像猪头,让我在我娘子面前受尽羞辱,老子今天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们这个害人的布店给砸了,免得你们再去祸害他人!”庄炳潮旋风入店,口里泼天骂着,手里操棒千钧之力砸着,一时间,砰砰乓乓……乓乓砰砰……砸得店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店子里面本来就没几个客人,经庄炳潮这么一凶神恶煞般地打砸,早已逃之夭夭。
司徒弘与伙计们且肯罢休,他们早就对庄炳潮不满,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只想找机会教训他,操起早就准备好的木棒,和庄炳潮干了起来。
“哦嗬,你们怎么打这么热闹啊?”常天良还准备给“仙剑”客栈买点布料做被单,一进门就看到了布店里面在混战,没有人招呼他,他也加入了混斗,和伙计们一起揍庄炳潮。
店子里面的伙计只是在格挡,企图阻止他继续在这里胡作非为,并不想把他打伤打残。
常天良本来就是一个练家子,而且受命而来,混战时,他使用了硬气功,专挑他的死穴上招呼。
庄炳潮本来就势孤力单,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这会儿又舔了一个打手,浑身上下都挨揍,脸被打得更肿了,鼻血也流出来了,见势不妙,用最大的力气,挑棍横扫,倒棒一顿乱插,瞅准一个空挡机会,撑地一跃,偌大一个人,竟腾空飞出门外,划船一般撑着木棍,快速逃跑了。
几个伙计正要全力追赶,却被公孙烨一把喝住,庄炳潮这次似乎是死里逃生了。
伙计们仍不肯罢休,怂恿掌柜的告官。
公孙烨何尝不想,只是他考虑的方面太多了,弄不好,自己的生意就没法再好好做下去了。息事宁人,方为上策。小不忍则乱大谋。
常天良正干在兴头上,还没有完全施展手段,就看到庄炳潮以进为退,溜跑了,有点失望,但也只好悻悻地离开了。他估计这位怂蛋,被他打出了好几处暗伤,应该时日无多了。
拾叁章
庄炳潮像一只落败的公鸡,仓皇逃窜,然而他内心却异常满足。独自一人面对众多对手,不仅全身而退,而且战绩辉煌,这在他的成长历程中前所未有。他甚至因此感到一丝自豪与骄傲。
如果他早些遇见他的娘子,或许在这个冷兵器时代,他有机会成为朱元璋麾下的一员猛将,享受拜将封侯、封妻荫子、锦衣玉食的辉煌前程。
这个念头如流星般一闪即逝。实际上,当他接近家门,感到安全时,才真正感受到浑身的剧痛,那是一种如火灼烧、如锥刺心、如刀割肺的痛楚,甚至像是阎罗王召唤般的致命痛楚。
但一想到即将见到娘子,他的心中又涌现出一种胜利归来的自豪感。
这一次,娘子应该会好好夸奖和安慰他了吧?
他刚鼓起最后的力气跨进门槛,身体便摇晃了几下,眼前一黑,砰的一声,他倒地不起,失去了意识。
堂屋的地板,是北宋堪舆学家赖文俊的后人赖博赡设计铺建的,但似乎并未给庄家后人带来好运。
听到堂屋传来巨大的声响,屋内的两位女性几乎同时紧张地冲出门外,她们惊恐、伤心、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充满了忧虑。
柳梦儿用她那纤细的手指,轻轻试探庄炳潮的鼻息,幸运的是,他还有呼吸。
她们仔细检查了庄炳潮的伤势,所幸并无大碍,四肢完好无损,这才稍稍放下悬着的心。
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庄炳潮安置在床上躺好,随后打来热水,为他洗脸洗手,整理好衣物。
“傻相公,你打不过就早点跑啊,吓唬吓唬他们就行了,又不是真的要你去拼命,弄得满身是伤,你让我怎么办啊?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我和娘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柳梦儿泪流满面,此时更是泪眼模糊,几乎要因愧疚而失声。
“儿啊,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傻呢?你可别吓唬娘啊?!你快点醒来啊,你快点起来啊!娘年纪大了,还指望你儿孙满堂,养老送终呢,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哎!”杨月儿吓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说完,就要去请郎中,却被柳梦儿拦下。
“娘,都怪我。我不该让他去的。您不要太担心了,他只是累了,在休息、恢复。我这里有跌打损伤的三七和麝香,外敷内服就没问题了。”柳梦儿安慰着杨月儿,杨月儿只是不停地哭泣,毫无主意,始终站在柳梦儿这边,说不出柳梦儿哪里不对,她知道柳梦儿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本应是激励自己的儿子成长,自己年迈体弱,将来还要依靠她和儿子养老送终,内心充满了迷茫,无法理清思绪,只能被动地等待事情的发展和变化,附和着柳梦儿,“嗯嗯嗯”地应和着。
“娘,您放心,铁柱不会有事。你看他呼吸现在顺畅了,平稳了,他这是打累了。我还准备给他请医生去的,看样子,没什么大问题的。”她安慰着“婆婆”,轻描淡写。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庄炳潮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能否撑到明天,还是一个未知数。
“娘,我们不能忍受这样的欺凌,必须去官府控告他们!我这里还有些银两,可以立刻托人寻找一位出色的讼师,撰写诉状。我们要找最优秀的讼师,我要控告恒丰裕绸缎棉布庄,看看他们把我丈夫打成什么样子了。我还有些首饰,钱不是问题。我听说宋士杰是既厉害又经济的讼师,被誉为‘扭计祖宗’,他总是想尽办法解救我们这些穷苦人的苦难。您一定要找到他,我们明天就去应天府衙门告他们。”说完,她从房内一个深红色油漆柜子的底层翻出了一个蓝布包裹,从中取出一锭二两重的银锞子和一些散碎银子,郑重地放在杨月儿瘦弱且布满皱纹的手掌中,“这次我们一定要把他们告倒!”
杨月儿感到有些疑惑,半信半疑,但又怀揣着希望,她不愿让儿子就这样白白遭受委屈。既然柳梦儿如此坚持,她也不得不信,于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娘,您照看铁柱,我去准备饭菜,等他醒来后吃,恢复体力。他还年轻,能够承受,吃了饭就会好起来的。”说完,她便去厨房,利用庄炳潮外出打架的空隙,买回了他喜欢的下酒菜,迅速地全部做好,麻利地摆好桌椅和碗筷,然后和杨月儿一起,唤醒了庄炳潮。
庄炳潮睡了一觉后,似乎恢复了许多。看到生命中两个对他至关重要的女人如此关心,他内心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动。尽管他仍然感到体力不支,但他还是强撑着起身,特意表现出自己依然强壮。在她们的搀扶下,他兴致勃勃地来到桌前坐下,还坚定地表示今晚要好好吃喝一顿,以此庆祝。
柳梦儿早已从集市上准备好了五十八度的烈酒,庄炳潮不说,她也打算劝他喝。一听说他主动要酒喝,正合她的心意,她急忙捧出酒坛,又拿来三个酒杯,三人一起陪着庄炳潮喝酒,仿佛在庆祝他凯旋回朝一般。
庄炳潮全身伤痛,正好借助烈酒来麻痹自己,忘却痛苦。
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两位女人都不停地给他夹菜,柳梦儿也一杯接一杯地陪着他喝。酒花在杯中聚集、圆润、闪亮,酒香在屋内荡漾、蔓延、令人陶醉,酒劲在体内聚集、扩散、升腾。
杨月儿勉强喝了两口,不胜酒力,也没心情,心里乱糟糟的一团麻,匆匆扒完了一碗饭,就去自己的房间,换上平常难得一穿的出客的衣服,按照柳梦儿的吩咐,求人找讼师写状子去了。
柳梦儿似乎千杯不醉,脸色绯红,两眼清辉四射,色光艳媚,庄炳潮强撑着,就着可餐的秀色,还在往肚子里面灌,直到瘫趴桌上,不省人事。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偌大一架身躯,竟然被柳梦儿不怎么费力,就给拽到了床上。
她又返回来把桌子、屋子和厨房都收拾了一遍,这才略微清洗了一下身子,整理了一下衣物。
柳梦儿回到房间,看到庄炳潮脸色蜡黄,昏迷不醒,他的虚弱、疼痛、哼唧、口渴、抽搐、战栗,她全然不顾,就像猫戏老鼠似的,无动于衷,铁石心肠,眼角还荡漾着泉涌似的饕餮般的得意的睥睨的淫笑。
五更时分,柳梦儿掐算时间已到,便用早就准备好的麻绳,捆住庄炳潮的手和脚,骑压在他身上,顺手把找来的几小块沾上冷水的棉布,一股脑儿地贴在了他的脸上,然后,用双手使劲按压,干脆果断利索地把他给闷死了。
可怜的人啊!他还来不及在人生最后时刻哼唧呼叫几声,只象征性地扭动身子,挣扎了几下,就一命呜呼,了结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撇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母亲,去极乐世界逍遥快活去了。
见庄炳潮没了气息,就揭开他脸上的棉布,还仔细地擦拭了一番,像久经考验的殡仪馆的化妆师。
紧接着,又像一个杀猪匠,麻利地解掉他手脚上的绳索,并且揉抹抚平皮肤上的勒痕,细致地拉直他的袖管和裤管,把被褥和床单整理平复,麻绳也处理干净,房间里收拾妥帖,连细微的纤尘都处理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手法流畅至极,熟练得令人恐惧,仿佛是恶魔在人间准备了一场人肉盛宴。
柳梦儿神态自若,气定神闲,丝毫不显慌张,仿佛在完成一项自己按部就班、习以为常的工作,一项如同流水线般的工作。
此时,同样的情景闪现在她眼前:苏州的陆秉坤、扬州的陈弘益、无锡的刘伟懋……一个个蒙太奇式的浮光掠影飘然而逝。
完成这一切后,她调整了一下情绪,估计杨月儿即将回家,便开始像炸屋子一样呼天抢地地嚎哭起来:“相公啊相公,你刚才还和我有说有笑,怎么就突然离我而去了呢?你的心可真狠啊!你让我们娘俩以后怎么活啊?我这才来了两天,以后的日子我们该怎么过啊。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黄连树上挂苦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前面的相公病死不久,你竟然又被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人打死了,我真是一个克夫的灾星啊!是我害了你呀!”
正当她假装慈悲地痛哭流涕时,杨月儿远远地就听到了自己屋内柳梦儿的哀嚎声,心中一阵阵紧缩,慌乱得几乎四肢无力,几乎走不动路了。但她还是鼓起万般勇气,迈着沉重的脚步,火速赶了回去。
她口袋里由著名状师宋士杰撰写的状子的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她撞开大门,踹开儿子的房门,看到柳梦儿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泪流满面,正伏在铁柱的身上悲痛欲绝地嘶嚎,连忙加快脚步,扑到儿子面前一看,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嘴唇发黑,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也扑到儿子身上痛哭起来。
柳梦儿见杨月儿回来了,立刻抱着她哭诉,娘儿俩互拥痛哭,一时间,整个庄家充满了伤心欲绝的悲号声。
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也不约而同地涌入庄家,有的劝导,有的陪着杨月儿一起哭泣,有的出主意,有的帮忙料理后事,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陪着一起静静守着,有的又连夜赶到宋状师住处,把他请来重新写状子,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一致决定,明天去应天府衙门告状。
洪武五年冬月十九日,正是“杨公忌”凶日。
拾肆章
洪武五年冬月二十日清晨,京城彤云密布,寒风肆虐,柳梦儿两手高高地举着状子,和杨月儿一起跪倒在应天府府衙前,在那里喊冤,声音悲惨而凄厉,杨月儿凄苦悲伤的泪水,有如水帘洞前的瀑流,哗啦啦流淌,引得早起的路人驻足围观,识字的看着状子议论纷纷,不识字的就竖起耳朵瞪着眼睛听解,一时间,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密。
早起值班的官差甄鸿畴,见此情景,一路小跑,立马前去禀报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大人段琪睿。
此时,段琪睿正搂着新纳的十四岁小妾十三姨太廖嫦曦,在温柔乡里做春宫美梦。
这个廖嫦曦,资深教坊名媛,有飞燕之姿,贵妃之媚,西施之貌,貂蝉之情,婉儿之慧,婕妤之才,合德之香,幸好朱元璋不敢沾醒,否则,哪里轮到他提刑按察使大人一亲芳泽呢,按理说,他还要感谢马皇后的恩赐典带呢!
他脾气有点特别,尤其是睡觉,更别提现在正和娇小美娇娘肉贴肉睡觉——一个女佣白鸽子曾经亲眼窥见过老爷睡觉就是一丝不挂。这段时间,段大人只是隔三差五地去点下卯,没大事就溜回家去,和廖嫦曦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打情骂俏,巫山云雨,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在明朝,官员们通常需要在清晨卯时(大约早上五点至七点)到达官署,开始一天的工作。这个时间段被称为“点卯”的时间。可段琪睿段大人就有这么君王霸气,他与朱元璋沾亲带故,也是皇亲国戚,做官办事全凭兴致,衙门一切大小事务,基本上全由师爷代替。
师爷也争气,事事都给他办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
朝廷每次八个科目——曰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罢(疲)、曰不谨京察时,对段琪睿段大人的考满和考察,都核评为——按功过分为称职、平常、不称职上中下三等中的——称职,师爷几乎就是他的代言人和替身。
但谁要不长脑壳不理事,轻易打搅到他,他会想方设法霍霍他的月银和岁银,也就没有人轻易去触他的眉头。
管家邹永康和师爷费荣轩也不敢贸然去戳醒老爷的春梦,免得自讨苦吃。
甄鸿畴急得没法,知道师爷的能耐,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他就前去先挡一阵子,等老爷起床后,再作区处。
师爷特别自律,见此情景,只好临机处断。来到官署,见衙门前乌泱泱一片,吓得赶紧上前,吩咐衙役们火速把苦主传唤到公堂,一五一十地问明原委,就马不停蹄地带着衙役们、仵作魏清朗和柳梦儿婆媳俩,风风火火地赶赴庄家。
来到庄家,师爷立即组织指挥察堪现场,对尸体位置、姿势、周围环境等进行详细观察和记录。
仵作魏清朗对尸体进行了各种检查,发现死者身体表层出现无数淤伤,还有一些不确定的暗伤,他使用糟醋、葱、川椒、食盐、腊梅等物质来显现伤口,发现内伤尤其严重,是内劲武者内功造成的,是导致死亡的直接因素。
结论:被人打成内伤,加上外伤,内脏严重受损,导致死亡。
仵作魏清朗完成尸检后,将死者的身份、死亡时间、死亡原因、死亡性质等检验结果详细记录下来,并形成报告提交给师爷费荣轩。
费荣轩一面安排衙役保护现场,一面把与案件相关的所有物品和痕迹都收集起来作为证据,并根据仵作的检验结果和其他证据,带着一帮子衙役捕快,立马去恒丰裕绸缎棉布庄。
恒丰裕绸缎棉布庄掌柜公孙烨及一众伙计,正在店子里面做生意,突然一窝蜂地闯入一大帮捕快衙役,个个大惊失色,惶恐不已。
当得知他们昨天狠揍的那个客官在昨晚上已经暴亡,更是顿感大祸临头,人人自危。
师爷费荣轩指挥衙役对嫌疑人进行排查,就地审讯,获取了嫌疑人的口供和其他相关信息。
虽然得知是死者闯门闹事,掌柜的和伙计们只是防护自卫,但滋事者已经死亡,兹事体大,构成恶性刑事案件,必须严查究办。
至于那个内劲武者,经过仔细甄别,街坊取证,其实并不是布店的伙计,而是不请自来的过路人,似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去往何处,查无实证,只好不了了之,成为无头悬案。
为了防止嫌疑人逃跑、自杀或其他危险行为,当场将犯罪嫌疑人主犯恒丰裕绸缎棉布庄掌柜公孙烨戴上枷锁,关进了监牢。并且将店子贴上了府衙封条。
明朝法律在处理胁从者时也会考虑具体案情,师爷本就和掌柜的有些人际关联,再加上掌柜公孙烨一体承担下来,胁从者暂不予关押,但不得外出或逃离,必须随唤随到,否则,必予严办。
随后,费荣轩将整个办案过程写成文案,连同仵作魏清朗写的验尸报告,一同给提刑按察使大人段琪睿送了过去,备其裁夺。
段琪睿略听师爷的汇报,随即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点事你不是没有给我办过,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和往常一样,按照我大明律法,该严办就严办,绝不姑息。去吧去吧,别烦我!”
每次大事小事,师爷绝不独断,必须禀明大人。此次命案,他酌定三天后开膛审案。
拾伍章
庄炳潮的死亡案件已经结束,事实已经明确无误,责任的轻重也已经划分清楚,现在只等待审讯判决。
庄炳潮的葬礼也草草了事,被安葬入土。失去儿子、失去“相公”的阴云,依然如山般笼罩在杨月儿和柳梦儿头上,左邻右舍也在不安和期待中愁云密布。
庄炳潮的发小潘鸿宝痛哭流涕,他失去了一个最忠实、最贴心、最把他当兄弟的大哥,从此,生命中少了一份依赖,一份寄托,一份安慰,一份希望。自此以后,潘鸿宝成了比他姆妈还要守时的祭墓人扫墓人。这是后话。
杨月儿从此以泪洗面,悲悲戚戚,更加衰老,完全没有了往日贫贱中那种宁静和惬意的安安稳稳、忙忙碌碌。
柳梦儿这天双膝跪倒在“婆婆”面前,一番亲情诉说慰抚后商量道:“娘,铁柱已经去了,您老这样伤心过度,叫媳妇如何心安啊,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哦。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娘是否同意?”
杨月儿知道,儿子没了,柳梦儿也该离开了,只是没想到,她担心的事儿,这么快就来到了:“闺女(她又改回了初次和柳梦儿见面时的称呼),你说。”
“人死不能复生,与其让他们偿命,不如看看能不能让他们赔偿一笔我们满意的银子,您以后得生活也有了着落和保障,不知您意下如何?”柳梦儿话音很轻很慢,边说边察言观色,揣摩杨月儿的反应和想法。
杨月儿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心里总不是滋味,好像自己把儿子养这么大,就是为了换一笔抚养费似的,不觉更加悲从中来,哭得是哀天动地,昏天暗地。
柳梦儿知道,这是杨月儿决定时最后的内心挣扎和伤痛,流着泪,默默等待。
“并非源于深仇大恨,亦非难以忘怀的旧日恩怨,实则是铁柱先犯了错,夺人性命,却也无任何益处。我认为这样也好,只是这让我那可怜的孩子蒙受了不白之冤。”杨月儿在一阵悲痛的哭泣后,哽咽着,颤抖着,满含悲伤,最终说出了柳梦儿所期望的答案。柳梦儿轻声安慰,心中却也五味杂陈。
柳梦儿扶起杨月儿,两人相拥而泣。
窗外,寒风凛冽,雪花飘落,仿佛在为这段悲情故事添上一抹凄凉。
她们知道,未来的路虽艰难,但有了彼此的扶持,或许能走出阴霾。
雪花无声地覆盖了院落,柳梦儿轻拍杨月儿的背,低语道:“娘,咱们得坚强,铁柱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您如此。”
杨月儿泪眼朦胧,点了点头,心中虽痛,却也明白日子还得继续。
窗外的雪,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屋内炉火微弱,映照出两张憔悴却坚定的脸庞。柳梦儿轻声细语,开始筹划未来的生计,杨月儿虽心碎,却也渐渐平复情绪,默默听着。
柳梦儿缓缓道:“娘,您放心,我会陪在您身边,一起撑起这个家。我们现在就去商议赔偿之事。”
恒丰裕绸缎棉布庄作为进驻金陵的旗舰店,扬州最大的实业家、徐氏商业财团掌舵人徐琴士、恒丰裕绸缎棉布庄创始人倾注了毕生心血。
洪武五年冬月二十日,倪德厚作为徐琴士的得力大管家,这次受命前来金陵,押运了一批珍贵的绸缎,还有部分棉布,总值逾百万两白银。并由此中转至江南各地。
倪德厚深知此行责任重大,务必确保货物安全抵达。他与随行护卫严密部署,夜以继日,不敢有丝毫懈怠。
倪德厚一行抵达金陵后,立即与恒丰裕绸缎棉布庄的掌柜接头,可来到这里一看,却发现店铺外聚集了不少人,议论纷纷。
倪德厚心中一紧,迅速上前询问,才得知近日恒丰裕绸缎棉布庄出了大事,店铺被官府查封,掌柜的
公孙烨也被拘捕,其余所有人都被集中在商铺后院作坊,受看押式监管,禁止外出,原因竟是涉嫌一桩与客户械斗导致的杀人案。
倪德厚眉头紧锁,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此时正值生意旺季,耽搁一天,损失白银千两。这还是小事,更有甚者,将极大损害商铺信誉,甚至被同行打压,从此只好灰溜溜地退出京城,傻眼巴巴地看着别人风光无限。而老掌柜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他立即花银子贿通官差,将一行人马和货物带到后院作坊安顿妥当,随即派人暗中打探详情,同时急书一封,火速送往扬州,向徐琴士汇报此事,寻求对策。
倪德厚在等待回信的间隙,冷静分析局势,推测案件背后或有隐情。
当他得知这次办案的不是提刑按察使大人段琪睿,而是师爷费荣轩时,心中一阵窃喜。费荣轩虽精明,却不及段琪睿贪得无厌,阳奉阴违,尔虞我诈。
倪德厚思忖,若能借此机会疏通关节,或许能扭转局面。他悄然联络旧友夏侯康,探听费荣轩喜好,预备厚礼。
夏侯康闻讯赶来,眉头紧锁,沉声道:“此事复杂,需谨慎行事。”他建议倪德厚暂缓送礼,先探明费荣轩态度,再图良策。
夏侯康乃金陵城中有名的讼师,素以智谋著称。
夏侯康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利用人脉疏通官府关节。倪德厚心中稍安,深知此番能否化险为夷,全赖夏侯康之力。二人遂分头行动,暗中布局,以期早日解封店铺,恢复生意。
正当倪德厚苦寻良策却一筹莫展之际,作坊的领班老刘头急匆匆地赶来,低声禀报:“大管家,门外有一对婆媳,自称是死者的亲属,要求见我们的负责人,说有要事相商。您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倪德厚略作思考,决定亲自出面处理。
他示意老刘头带路,心中暗自盘算,或许能从这对婆媳口中探得一些线索,为案件的翻盘带来转机。
倪德厚步伐沉稳,跟随老刘头来到前厅。
老刘头轻轻推开厅门,倪德厚见到一位老妇人和年轻女子面露哀伤,便急忙上前表示哀悼:“二位请节哀顺变,我目前是这里的负责人,请问有何指教?”见到倪德厚,婆媳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柳梦儿率先打破沉默:“我家夫君死得冤枉,但逝者已矣。我们与布店及掌柜之间,既无旧怨也无新仇,即便对掌柜采取极端手段,也无法让死者复生。如今,我与母亲孤立无援,生活陷入困境。若你们能提供五百两银子作为我母亲的赡养费,我们愿意撤销诉讼。”
倪德厚听后,心中权衡利弊,五百两银子虽不是小数目,但若能借此平息事端,避免更大损失,也未尝不是一笔划算的交易。他沉吟片刻,点头应允,随即命跟班小六子去洪武街请夏侯康状师来做个中间人,最终商定以四百两银子作为赔偿。但前提是死者家属必须前往府衙撤销诉讼,并签署不再追究的声明。
婆媳二人见状,虽有不甘,但也深知现实无奈,只得点头同意。柳梦儿又陪同杨月儿一起去府衙申诉。
杨月儿在公堂上对师爷费荣轩申诉说:“师爷,我现在年事已高,疾病缠身,无人赡养,生活无依,如果店主能赔偿,我也就不追究了,并请求撤销诉讼。不知可否?”
费荣轩听罢,目光微闪,沉吟片刻,显然也想息事宁人,于是点头允诺。随即命文书拟好撤销诉讼的文书,将公孙烨从监牢中立即提了出来,并向他说明案情。
公孙烨自然求之不得,连声表示同意。双方在文书上签字画押,按照大明律法,公孙烨过失杀人,被判罚流放边疆三年。
同时,派差役前往南市街的恒丰裕绸缎棉布庄通知管事的送来和解银两,杨月儿婆媳二人在公堂上签字画押,领走四百两和解银。随着银两的交割完毕,府衙内的气氛逐渐缓和。公孙烨感激涕零,连连向倪德厚致谢,并向死者婆媳二人跪地道歉。
事态得以圆满解决,店铺解封在即,生意有望迅速恢复。倪德厚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却仍警惕,深知商场如战场,须臾不可大意。
事后,经倪德厚与夏侯康多方奔走打点,终于疏通了各方关系,在正式宣判前,公孙烨被改判为责打三十大板,罚银一千两。
倪德厚深知此番周折虽耗资不菲,却保住了店铺声誉,避免了更长久的纷争。他悄然布局,强化店内安防,以防类似事件再生。
出狱后,公孙烨被派遣至豫章恒丰裕绸缎棉布庄的分店担任掌柜,负责管理店铺的日常运营。尽管遭遇了诸多挑战,但他汲取了过往的教训,勤奋经营,逐渐在商界建立了良好的声誉。
前东家徐琴士对倪德厚的处事能力表示高度赞赏,认为他在面对危机时能保持冷静,成功地转危为安,是一位难得的商业奇才。徐琴士特别召见倪德厚,鼓励他继续努力,致力于将店铺推向更高的发展,并暗示将来可能会交付给他更重要的任务。倪德厚心中警醒,深知这份信任的分量,誓言要全力以赴,不辜负期望。
徐琴士对公孙烨也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希望他能记住过去的教训,坚守诚信的原则,在商业的海洋中继续稳健地航行。公孙烨同样感到这次机会的宝贵,决心彻底改变,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拾陆章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杨月儿的花终于绽放,柳树也茂盛成荫,然而,这成就却如同昙花一现,柳树的短暂繁荣,最终她还是老来丧子,孤独凄凉。
她手捧着银两,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解脱的轻松,也有无尽的哀伤。
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泪水无声地滑落,心中默念着儿子的名字,祈求他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岁月无情,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更加苍老。
柳梦儿假意温情陪伴了杨月儿几日,在一个寒风刺骨、冰雪交加的深夜,趁杨月儿熟睡之际,偷偷地带走了庄炳潮的四百两死亡赔偿款,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了踪影。
临离别时,柳梦儿朝着庄家方向行了一个稽首礼,口中念念有词:“铁柱哥,我会记住你的!”
这一夜,那一声悬而未决的撼天雷,终于在夜空中轰然作响,但依旧未能唤醒沉浸在痛苦中的杨月儿。
直到第二天近中午时分,杨月儿才病态恹恹地醒来,她大声呼唤柳梦儿,却发现她早已无影无踪,连床头柜里的四百两银子也不翼而飞,心中顿时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愤怒。
她跌坐在床边,泪水模糊了视线,悔恨自己轻信他人,导致与儿子天人永隔,如今孤独无助,未来一片迷茫。
前来探望的潘鸿宝见状,怒不可遏,轻声安慰道:“伯母,不要着急,现在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得去恒丰裕绸缎棉布庄,讨个说法。”
潘鸿宝眼中闪过一丝坚定,随即扶起杨月儿,语气坚决:“伯母,事已至此,我们只能面对现实。我陪您去恒丰裕,我们不能就这样咽下这口气。”
杨月儿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发誓,儿子被夺去了生命,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两人步履沉重地离开了破旧的小屋,寒风凛冽,却未能吹散他们心中的坚定。
他们气汹汹来到开封营业不久的恒丰裕绸缎棉布庄,大吵大闹,倪德厚见状,眉头紧锁,深知此事棘手,却亦明白冤屈需伸。
他沉声问道:“究竟何事,需如此又大动干戈?”潘鸿宝义正词严,将杨月儿遭遇细细道来。倪德厚听罢,心中一震,暗自思忖如何妥善处理,方能既平息事态,又不损店铺声誉。
倪德厚沉吟片刻,缓缓道:“老嫂子,我大概知道了此事原委,与我暗中察访和分析的结果差不多。
“自始至终,就是你家这个所谓的儿媳妇从中作妖捣鬼,兴风作浪,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我们生意受损,掌柜的被抓,险些被秋后问斩。
“我们两家都是受害人。我的伙计们告诉我说,那个女子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她不为你儿子报仇,只为了搞钱,空手套白狼,因图财而害命,真是阴险歹毒,蛇蝎心肠,竟然借你儿子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谋取暴利。
“我这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火中取栗了。
“老嫂子,我知道你的心苦,命苦,我就自作主张,再给你一百两银子,权当抚恤。此事虽难完全弥补,但希望能稍解你心头之痛。我替我们老东家保证,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们,我们会护你周全。
“我们也会尽力追查柳梦儿,还你公道。你且安心,先将身子养好,未来之事,我们再从长计议。”为了恒丰裕绸缎棉布庄的长久发展,他决定为老东家多积攒阴德和福报,广收民意民心。
杨月儿接过银两,泪水涟涟,心中感慨万千。她深知,银两难抵丧子之痛,但倪德厚的诚意与承诺,让她稍感宽慰。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倪掌柜,多谢您的好意,我虽悲痛,但也知事已至此,唯有向前看。只盼你们能早日找到那柳梦儿,还我儿子一个公道。”言罢,她与潘鸿宝相视一眼,步履虽沉重,却多了几分坚定。但即使到这个时候,这种地步,她也没有怎么诅骂柳梦儿,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倪德厚点头,目送二人离去,心中暗誓必查个水落石出。
店铺内,伙计们窃窃私语,皆感此事蹊跷。夜幕降临,倪德厚独自一人,细细梳理线索,决定动用自己的人脉,不辜负了杨月儿的期望,也为恒丰裕绸缎棉布庄的清白和信誉,誓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跋
渐近年关,万家张罗喜庆。
这一日,寒阳泛着白剌剌的煞光,渐渐降落山头,一位头发花白、容颜苍老、目光无神的老妇人,像一尊雕塑般,站立在庄炳潮经常垂钓的陈旧腐朽的木头码头上,苍白而皲裂的薄嘴唇嗫嚅着,嗫嚅着,嗫嚅着,仿佛水中望着她的那条喁喁独啜的胖头鱼,就是她儿子似的,直到深浓黢黑的夜幕,渐渐掩盖了一切。
二0二五年一月十二日写于东莞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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