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传奇之捐资
文/姚广西
说起老田,故事真多,具有传奇般的精彩,却又实实在在。他经历了农村合作化的全过程,是一位打不倒,撤不掉的生产队长,是偶然,也有必然。有侥幸,也有真实背景。他,撤职不过一月,连任又难超一年。二十年不倒,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老田这人说起来也真怪。说他正直,但有时狡猾,捎带有点阴险;说他严肃,他又有些诙谐,还爱恶作剧;说他坚毅,有时转弯还很快,眨眼间180度;说他聪明,他有时在人前显得很呆,一副麻木的表情,让不了解他的人认为这是一个傻子。总之,老田就是这么一个人,也许因为这些特点,才成就了他这一生的传奇故事。咱还是从老田这个名字开始吧。
捐资
说是老田,其实他不姓田。他姓任,名胜尧。为啥又叫老田呢,这就得从头说起了。
五十年代末,三面红旗席卷神州大地,人民公社已成为中国农村的基本制度确立,于是乡改为公社,村改为生产大队,大队以下又分为若干小队,这时,任胜尧成了首任生产队长。这时,三年自然灾害已初现倪端,只不过人们还没有察觉罢了,谁也没有想象到会出现如此恶果。
这年开春,公社要建万头猪的养猪场,当时的情况真是天方夜谭。可是,共产主义就要实现的幻想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已失去理智。“敢想敢干”是当时最响亮的口号。建养猪场,建筑材料从哪里来,饲料从哪里来,资金从哪里来,决策者全无统筹规划。他们把农村,农民当成了无穷无尽的物资仓库。
太阳已过正午,热辣辣的光线直射在公社大院的露天会场上,两百多与会者席地而坐,光头的早已冒油,带帽的一圈早已湿透。曹、李、王三位主任轮番演讲,演讲者激情迸裂,滔滔不绝,嗓音已近嘶哑;与会者心知肚明,惆怅九转。虽然大食堂以散,严重缺粮已成定局,口粮已经不保,拿啥去养猪?捐资修建养猪场,明摆着是个笑话,捐出去的东西,保证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大家都不吭声。
太阳已经偏西,会议继续进行。曹主任的讲话已经由号召转为批评,而且声调越来越严厉,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队长们又渴又饿强打精神挺着。任胜尧看看大队长老泉叔。
老泉叔苦笑着摇摇头,又低下了头。这时,只听曹主任说:“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看看谁能带着个好头。”任胜尧突然灵机一动,他站起来大声说:“我是任家村五队队长任胜尧,为支持公社修建养猪场,我队愿拿出檩条30根,苇子1000斤,砖5000块。”
任胜尧话音刚落,主席台上的三位主任一起鼓起掌来,曹主任像打上了吗啡针一样 ,精神大振。“谁说没人带头,谁说大家觉悟低,谁说我们的养猪场建不来,任队长就是榜样!”王主任带头喊起了口号:“像任队长学习,向任队长致敬 ,三面红旗万岁,人民公社万岁!”
大队长老泉叔疑惑的看了任胜尧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其余的队长们看到任胜尧带了头,都极不情愿的报了一些。有报二三十颗檩条的,有报几百斤苇子的,也有报一两千砖的。总之,全公社二百多生产队长全都报了数量。曹主任对任胜尧大加赞扬,赏识有加,对报的材料较少的队长们横加指责,要他们回去后好好反省,向任胜尧看齐。
一出公社大院,队长们这个气呀,肚子都鼓鼓的,又不好发泄。有几个本村的队长不约而同的向任胜尧开了火,有的说任胜尧升官有望了;有的说任胜尧把曹主任的马屁拍好了,也有的说把生产队里的东西往外扔,这不是败家子吗。不管大家怎么说,任胜尧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了。
大队长老泉叔回村后家都没进,直接去了任胜尧家。一进门,劈头就是一顿:“看你能的,全公社就你能,你傻呀,你队里有哪些东西吗?就是有,就这么干那,你你你……你真是一个败家子啊,那些东西送出去还能回来吗?人都要挨饿了,养什么猪啊,拿什么养猪啊?你发烧了,糊涂了,混帐东西。”
等老泉叔的火发完了,任胜尧不紧不慢的说:“叔,您别生气,我没发烧,您擎好吧,没事的,您歇着去吧,啊。”
看着任胜尧若无其事的样子,老泉叔满腹狐疑:这小子搞什么鬼,神神道道的,看看再说吧。修养猪场的材料,公社限定三天缴齐。这三天里全公社各个生产队程度不同的都缴了一部分。报三十棵檩条的缴了十棵或八棵;报一千斤苇子的缴了三百或二百;报两千砖的缴了三百或二百。有的说正在刨树,有的说正在打苇子,也有的说正在收集各户的砖块。都多少交了材料,也都有各自搪塞的借口。
三天过去了,曹主任把材料登记簿翻了十几遍,任家五队没送一棵檩条,一块砖,一斤苇子。把个曹主任气得暴跳如雷。好你个任胜尧,拿我当猴耍呀,一气之下,曹主任当晚摸黑来到任家村。也真够难为他的,当时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全凭两条腿,路上还摔了两跤。白天是七窍生烟,晚上是火冒三丈。白天的气再加上晚上的火烧在了一起。找到了大队长老泉叔,让他马上集合全村大小队干部开会,他要当着全村干部处置任胜尧老泉叔见曹主任连夜赶来,又看到他的狼狈相,心里暗暗吃惊,看来任胜尧的祸惹大了。
在村小学的教室里,曹主任来回踱着步子。那是村里一般没有固定的会议场所,晚上开会往往借用村里小学教室。他一边瞅着三三俩俩来参加会议的村干部。那时候村里经常晚上开会,村干部也都习以为常了。来到最后的竟然是任胜尧。借着讲台桌上提灯发出来的微弱的光线,曹主任看任胜尧时竟吃了一惊。只见任胜尧左手提着一把暖壶,右手提着一把小茶壶,还有两只茶碗。 “好你个任胜尧,你胆子不小,你,你你……你还敢来!”
曹主任左手卡腰,右手指着任胜尧的额头,脸色气得发青,说着说着举起了右手,眼看就要动手。老去泉叔连忙上前双手搂住了曹主任的后腰:“曹主任,您您您别生气,慢慢说,别着急,别着急。”好几个小队长也围了上来。任胜尧倒退了两步,大声说:“曹主任,您别着急,您让我说两句话,只两句,我说完后,杀剐存留,用脚用手,任凭于你,我绝无怨言!”
任胜尧一着急,连说评书的话也说出来了。老泉叔搂着曹主任的腰,气喘吁吁地说:“曹主任,曹主任,您消消气,消消气。”曹主任被老泉叔搂住动弹不得,又有几个生产队长站在面前,他也意识到了众怒难犯。就坡下驴吧。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停下了挣扎。老泉叔也放了手。曹主任想到了作为国家干部不能动手打人,老泉叔想到了让曹主任失态,莽撞,自己也有责任,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任胜尧在自己面前挨打,那不是打自己的面子吗?再咋说自己也是有十几年党龄的老党员,这点原则还是能坚持的。
曹主任活动了一下双臂,用手指了指任胜尧,严厉地说:“今天看在大家的面子上让你说,说清楚了,为啥欺骗公社领导。”任胜尧这时被也吓得不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曹主任会晚上摸黑来到任家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祸真真闯大了。
曹主任进村后,老泉叔借下通知的机会,先告诉了任胜尧。任胜尧也知道祸惹大了,他连忙让媳妇烧了一壶水,带着过年剩的一点茶叶,赶紧往学校跑。一进门就出现了这一幕。
任胜尧喘了口气,赶紧把茶壶,茶碗,暖壶放在了讲桌上,恭恭敬敬地倒了两碗茶水,曹主任气呼呼地摆了摆手:“去去去,别来这一套。”老泉叔赶忙接过话茬;“曹主任,您跑了那么远的路,保准时口干舌燥,先喝口水,他又跑不了,慢慢修理他,啊。”看样子曹主任也是渴极了,也是气得昏了头,端起碗来就是一大口。
老泉叔和任胜尧没来得及拦:“啊——”烫得他把一口水喷出了好远。这一烫,到把他彻底烫清醒了,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了,他坐在了讲桌后面的椅子上,轻轻喘了一口气,用手一指任胜尧,“你说,”任胜尧叹了一口气,“难啊,我们队没有苇子湾,哪里来的苇子。不怕您笑话,前些天修仓库向社员借的砖还没还,牲口棚塌了顶也没有木头换。这两天我围着俺队的那些树转了好几圈,多数只有胳膊粗,最粗的也没有腿粗,俺要是砍下来给你送去,您还不得把俺当败家子骂死啊。”
“那天公社大会上,你为啥表态表得那么好啊?自己的家底不知道啊?你是故意起哄吧,拿着公社领导耍着玩?”“曹主任,那你可把俺冤死了,那天俺可不是故意的,”“啊?”曹主任就是一愣。“曹主任阿”,任胜尧接着说;“你想想,那天的大会开了多半天,全公社的队长们有表态的吗,我看您们讲的太累了,嘴也干了,嗓子也哑了,大半天也没停,我心疼啊。所以我当时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我带个头,看看行不行,我也没有多想,就表了态,没想到您还表扬了我,可真没想到犯了个欺骗公社领导的大错误,曹主任,您明镜高悬,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您高抬贵手就饶了我吧,我今后保证不再带这个头了。”
任胜尧说到这里,在场的队长们差点乐坏了,他们心里说。任胜尧啊任胜尧,你可真能白话,撒谎都不带眨眼的。任胜尧连说带比划,还真流下了几滴眼泪。曹主任一拍桌子:“够了,你这一番话给我加上两大罪名,一是你欺骗领导我还得领你的情,二是你不再带头了,是让我吓得吗。好了,先撤了你的队长职务,好好反省。”
“真的?”“真的,我跟你开玩笑吗?”“那我真的谢谢曹主任了。”“谢我,我撤了你,还得谢您,这个穷队长真没法当,要啥没啥。一天起来千愁万绪,起火发燥。您撤了我,让我自由了,我不得谢您吗.再说,我再咋面对全公社的队长们,他们还不得把我骂死啊。”
“你你你——曹主任一时不知说啥好了生姜还是老的辣,老泉叔扎住时机大喝一声:“任胜尧,站住。看把你美得,曹主任饶了你我也饶不了你。春种大忙之际,你想当逃兵,门都没有。第一,按曹主任说的,回去好好反省,按时向我汇报:第二,把五队的春种搞好,误了农时,我拿你是问,听清楚没有?”“是,保证完成任务!”
这场戏演得尽善尽美,队长们也喘了一口气,皆大欢喜,只有曹主任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老泉叔给了他面子,让他下了台阶,他也只有适可而止了。临散伙,曹主任无可奈何地说:“任胜尧啊任胜尧,你真是长了一张甜蜜嘴啊!”提灯的灯头越着越小,最后跳了一下,灭了。
会散了,一天乌云也散了,甜蜜嘴这个名字却留下了。时间长了,人们干脆叫起了老甜,他也高兴地应着。任胜尧这个名字倒是让人们渐渐淡忘了。外来人还真以为他姓田,于是,老甜也就变成了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