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故乡记(下)
文/李更昌
五
2025年1月30日,农历正月初二。
今天初二,看姑去。
上一辈兄弟三个,一个妹妹,就是我姑姑。母亲去世后,姑姑给我们洗衣缝补,时刻操心着我们。在老家时,我们时常去看望姑姑。姑姑一生特别能干,我在《李门赋》里,对姑姑是这样写的:“以慧帮夫,勤劳不辍”。
汽车在乡村公路上跑。冬日上午阳光下的田野,格外宁静辽阔。也许是真的乡村越变越美丽了,还是我童年时视觉和现在不一样了。童年记忆中的村庄,一片土黄色,在树木的笼罩中,炊烟袅袅;村与村之间感觉很远,土路很窄,但也是阡陌相连,鸡犬相闻。而现在我眼前的村庄,田野开阔,大路笔直,村与村仿佛挨近了,过去从这个村去那个村,需很长时间,现在仿佛几分钟。村庄房屋鳞次栉比,二层小楼比比皆是,外观一律亮白色,过去的土墙土房已很难见到。但也很难见到姿态婆娑的老树大树,也没有了过去古木笼罩下的旧村落的田园意趣。
开车四十多分钟。几个表哥和表妹表嫂在大门外早早迎接,见面一把拉住,直往姑姑住的屋子走。
姑姑,父亲的妹妹,母亲一样的姑姑。九十二岁的姑姑,坐在炕上,我扑上去姑侄二人一把抱住了,姑姑哭的止不住,连连说,“更更娃,姑都怕见不到我娃了!”攥着我的手不放。姑姑,我的亲人,侄子看你来了。
九十二岁的姑姑,活脱脱过去祖母的模样,耳不聋,眼不花,思路清晰,说着过去艰难的事,诉着离别思念的话……亲人,血缘的亲人。
饭前,我把自己写的,在北京裱好的《李门赋》挂在墙上,给姑朗诵了一遍,姑激动得连连说好!好!
一顿臊子面,接着又是一顿丰盛的酒席。我首先祝姑姑健康长寿,长命百岁!
太阳早已西斜了,我们要走了,姑姑依依不舍,又眼泪长流。姑姑等着,侄儿再来看你……
六
2025年1月31日,农历正月初三。
看望姑姑后,我们一行人住在县城酒店。一夜的烟花爆竹,仿佛要掀翻了这座小小的城池。不过还好,由于实在太困还是睡着了。
今天初三,去看舅舅。舅家在凤翔区横水镇北务村,这个是我从小耍大的地方。要说童年在那个村住的最长,除过自己村,就是舅家北务村了,一个村子的人,我几乎都认识。记得小时侯,村上的人一见我就说:“凉外甥,又来了。”舅家养猪,一年暑假,我与村上的小伙伴,天天疯跑着打猪草,所有小伙伴们都对我好,因为我是亲戚。
大舅在村上当了一辈子书记,我阅历官场,感觉大舅是最好的农村干部。单说一件事,毛主席号召农村干部一年三分之一时间要参加生产劳动,我常常看见大舅套着两头牛拉的犁,挥着鞭子,和社员们一起耕地劳动;并奇怪大舅常常夜深还不回家,现在想来肯定是晚上开会处理公务。大舅的四个子女,除一个当兵外,其他三人均在务农。
大舅对我家是最有恩的。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带着我们一群小孩子,家里的重活全由母亲的弟弟——大舅来做。一年天大旱,自留地的玉米种不上。正是三伏天,大舅用家里最大号的铁水桶,在井里一遍遍铰水,用扁担挑着,硬是把一亩地点种上。最后大舅浑身汗水就像水里捞上来的一样。一次家里的土炕塌了,大家冒着大雨,一天一夜把炕盘好,把旧炕土拉到地里。我们人多劳力少,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吃,大舅把他家的粮食用自行车驮给我们吃;一次天还没亮,大舅就驮来了粮食,我们还都没醒,大舅叫开了门。我永远忘不了大舅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魁梧高大的身影,在幼小的心里,大舅就是我们伟岸的靠山。
大舅在新冠疫情后,不幸离世,享年八十二岁。
初三的天阴沉沉的。我又一次走在去舅家的路上,大舅不在了。
走到大舅大舅妈的坟上,我长跪墓前,无声的呼唤着大舅。我仿佛又看见了追悼会的视频,人们一声一声的呼唤着“老书记”。
七十四岁的小舅身体康健,几十年不见,看起来全然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小舅复员军人,一生从医。现在周围乡村,不管白天黑夜,骑上电动车,随叫随到。人们说,现在小舅给人看病,就是身体的本能,生活的全部。一个冬天的深夜,我与小舅通电话,小舅还在外村给人看病,我不由说出了四个字:医者仁心。我想,小舅是做到了。
在小舅家吃完饭,看了舅家村上几个长辈,我们又到风翔区人民医院看望了住院的小舅妈。天己擦黑。
七
2025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四。
教过我的老师无数,但我一生最怀念的老师,还是小学初中教我的老师——李周锁老师。
说起来,老师是我们的家门,按辈分我叫哥,但我一直叫老师。虽然现在老师呼我“贤弟”,但我想,他是我一生的老师,我也永远叫老师。
那年教师节,我回忆旧事,写了篇《老师的记忆》,开篇第一个就写的老师,不过在文中是化名李周钥老师。
年前和老师连视频,感觉老师听力不好,我要给老师买副助听器,老师坚决不让。今天初四,我们下宝鸡,去看望老师。
我们凤翔区在塬上,宝鸡市区在塬下渭河岸边,去宝鸡要下一道大坡,所以叫下宝鸡。
老师从宝鸡文理学院退休。这天,老师早早的等在学院门口。一下车,老师紧紧的抱住我,久久的说不岀话来。老师八十二啦,一头白发向后梳着,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高瘦帅气,但神情气质依然,身体也还好。
到老师家,老师还不能平静,几十年的话真不知从何说起。老师的儿子女儿们,给我们沏茶倒水,递水果,我们师生间才慢慢的说起话来。老师是班主任,教语文,我特意给老师带了套大字本《红楼梦》,老师一边说谢谢,一边说他已对《红楼梦》久违了。我这才问师母在那?老师把我领到里间,大床上静静的躺着一个人,不动也没有任何反映。老师说,师母突发急病,十四年了,不动不说话,喂吃喂喝,白天黑夜给翻身,怕师母身子疼。我这才感觉老师家格外整洁,空气清新,没有一点气味。我印象师母年轻时是个大美人,个子高挑,皮肤白净,温柔娴静,很有气质,我不禁叹息。十四年了,抗日战争,若从“九一八”事变算起,也是十四年。老师十四年,日复一日,就这么伺候着师母,直把自己伺候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我唏嘘着:不容易的老师!可敬的老师!伟大的老师!
老师的儿子女儿做了丰盛的酒席,我要陪好老师。老师年前就专为我准备了茅台酒,我要陪老师喝几杯。
太阳西斜了,我还要在宝鸡看望好几位前辈,不得不告辞。老师恳切而又下命令,晚上必须在他家住一晚。深夜,我办完事到老师家,老师给我留着门等着我。老师又想与我痛聊一夜,又怕我劳累,给我铺好了床,看我睡下才关了灯。
黑夜太短了。我也不是个自由人,明天要离开宝鸡。我多么想和老师在一起啊……
八
2025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四。
初四下午,我们专门在宝鸡看望了姨(母亲的妹妹)。姨从小被送了人,但因割不断的血缘吧,姨操心着我们,我们也一直走着姨,看望着姨。
姨一生坎坷,丈夫脾气不好,婆婆厉害。不到中年,丈夫中风瘫痪,姨伺候了多年,丈夫离世,从此孤儿寡母。接着,又经历了幼子离世之痛。
姨为了生活,在多个镇上的机关单位给人做饭,风里来雨里去。那年办完母亲的丧事,我去看姨。姨急急忙忙给单位做上饭叫大家先吃着,又急急忙忙赶回家给我做臊子面。从姨家出来,横水镇路边一个小戏园正在唱戏,我把自行车锁好走进了看戏的人群。台上什么戏我不知道,我只感到人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苦和难,离和愁!
本来这种平静而艰难的生活姨也朝前过着,但不幸又一次降临到姨的头上。家里出了意外,唯一的儿子儿媳远走新疆。从此,姨更是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多亏小女儿能干,把姨接到了宝鸡。
阳光暖融融的。我们按事先约好,把车开到姨所住小区门口。姨的家人把我们接了进去。
八十一岁的姨站在六楼楼梯口等着我们。姨的样貌没有多大变化,头发白了,体态不那么灵活,脸上是一种经过大苦大难后的淡定。
姨住在一套政府廉租房里。房子没有装修,暖气很热。这倒好,裸墙裸地,又收拾的干净,更给人一种明亮畅亮的感觉。姨的床就靠窗户放着,窗外就是小区的院子,人来人往,倒不寂寞。
经历过磨难,人活的愈加通透。姨现在无欲无求,对生活很满意,姨腿脚不便,六楼太高,姨就基本不下楼。姨也抱上了重孙,四世同堂了,外孙在西北工业大学读书。
今天见了好多人,也就吃了好多饭。但姨叫儿女们提前给我们做好了丰盛的饭,我们也就硬撑着,吃了姨做的臊子面。
姨一生正直耿直,我每回通过姨的女儿微信给姨打些钱,姨都坚决不收。说她不用钱,你们日子也不宽松。
我们要走了。姨站在六楼楼梯口目送我们。我最后一次望了姨一眼,懂得了一个人为什么坚强。
九
2025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五。
这次回家乡,除看望村上的老人,走亲访友,看望老师和朋友外,抽空也游览了家乡的几处名胜。
“凤鸣于岐,翔于雍”。这是一个美丽祥瑞的传说。西周王朝昌盛于此,战国七雄之最,秦国昌盛于此,中国历史上强大的汉唐昌盛于此,今天,凤凰展翅高飞,是凤翔的标志性建筑。
著名的东湖,湖水荡漾,亭台楼阁,游廊曲折,到处是苏东坡的遗迹。我仔细看了《喜雨亭记》碑。记得上初中时在东湖参加凤翔县文艺创作会,那时候,刚收割下来的麦捆,堆满了东湖岸边。如今,不仅扩建了南湖,南广场和苏轼大型雕像,园林到处绿化美观,小桥流水,清雅整洁,游人心旷神怡。真使人感叹时光之逝,物是人非。看得出,家乡在文旅方面,苏轼功不可没。
位于凤翔西北的灵山,是方圆百里的宗教胜地,闻名遐迩。新建的大佛耸立蓝天,灵山老母香火繁盛,香客摩肩接踵,冬日的“净慧寺”香烟袅袅。
早年在北京,全国报道凤翔发现了秦公大墓,离我们村不远,遂心心念念。今天参观了秦公一号大墓。墓似一个巨大的梯形漏斗,深不见底,墓底能看见有名的黄肠题凑,惊叹先秦古人的奢华与创造。考古发现该墓葬人殉186人之多,创造了古代帝王人殉之最,憎恨于先秦的惨忍暴虐。《诗经•秦风•黄鸟》一诗中,通过黄鸟的哀鸣,抒发了对秦穆公人殉的控诉。其中“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成语“百身莫赎”的出处),就是对陪葬的良人的哀痛。
宝鸡据称是炎帝故里。辖区内的岐山扶凤两县交界处的周原,是西周发祥之地,有姜子牙渭水钓鱼遇见周文王的传说。是青铜之乡,出土的“何尊”,是最早刻有“中国”二字铭文的青铜器。汉代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在此地的陈仓区。唐代在此发现秦代刻字石鼓,大文豪韩愈写有《石鼓歌》……
早年出差到宝鸡,接待方陪游炎帝陵,陵园雄伟高大的炎帝造像在市区南边的山上。那天下午太阳很好,我在山顶转看,一处朝南的山坡吸引了我。只见绕山一排排的小墓碑,密密麻麻地挨挤着,石碑都很小,形态不一。我俯身看去,只见每一块石碑上都是一位亡者的姓名和简要生平。我一个个地看,竟全是江苏、浙江、上海一带的人。我明白了,宝鸡是建国后国家重点三线建设城市,大批的南方人支援内地建设,他们把骨灰埋在了宝鸡。高山之上,向着东方,望着家乡,沐浴在无边的阳光里。
十
2025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五
又是正月初五。彪角镇集市已开,满街的大红灯笼;南来北往,东来西去走亲戚,送灯笼的乡亲络绎不绝,预示着红红火火的正月十五元宵节。
彪角,我家乡的小镇,汉朝的上林苑。相传汉武帝到此狩猎,“获一角兽”,形似虎仔,民呼其为“彪”而得名。这里可是我童年的“南京路”,“王府井”......
我要走了!家乡,生我养我的故乡!“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突然,喇叭响了,已故秦腔名家任哲中老先生一曲高亢悲怆的“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飘荡在镇上。
我已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
李更昌,陕西凤翔人,北京国家某部委工作。
(审稿:杨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