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远方.外一章

 （写给患病的詹妮）

我不知道

远方有多远

我只能抱你于轮椅之上

推着你

一直朝前走

能走多远走多远

当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

便合抱成——

一

块

墓

碑

！

康复室的石英钟永远停在九点十七分。我推着轮椅穿过长廊时，阳光像稀释的蜂蜜淌在地面，詹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蜷缩又舒展，把磨砂质感的金属压出细小的月牙痕。

"今天能数到第几片银杏叶了？"她的声音像浸在盐水里的棉花，却总带着气泡破裂时的清脆。窗外的树冠泼洒着碎金，叶片打着旋儿掠过她的光脚，有几片倔强地卡在轮椅轱辘间，被我们的脚步碾成更细的星芒。

止痛泵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古老而坚定的钟表。詹妮的指甲深深陷进我的手背，每当康复师说"再抬高两厘米"，她都会突然扬起眉毛，眼尾抖动着新生的细纹。那些在病床上蛰伏的岁月，把她的脊椎弯成问号，却让灵魂长出了更锋利的棱角。

我们常在长椅上等夕阳西沉。她数我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我数她毛衣领口露出的白发。直到暮色吞没最后一粒星辰，她才轻轻拉住我的袖口："你看，影子在变短。"风掠过空荡的输液架，那些不锈钢管碰撞的叮当声，竟比教堂晚钟更动听。

冬至那天下了冻雨，我们在住院部后院的梧桐树下避雨。她的呼吸凝成白雾，落在我围巾的经纬线上。远处传来圣诞颂歌的旋律，混着雨滴敲打铁皮棚顶的切分音。詹妮突然握住我的左手按在胸口，滚烫的皮肤下搏动着慌乱的节拍，仿佛有只困在琥珀里的萤火虫正在挣扎。

监护仪的红光扫过墙壁时，她正在数我白大褂第三颗纽扣上的裂纹。那些细密的纹路像极了我送她的第一条丝巾——此刻正系在她脖颈间，随着氧气面罩的起伏轻轻起伏。我掰开她僵硬的手指，把婚戒塞进她掌心，金属的凉意让她的眼睫颤动如蝶翼。

若干年后，银杏叶落满我们常坐的长椅。有人发现两枚褪色的婚戒卡在树缝里，旁边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小字："远方"。起风时，金黄的叶片扑簌簌盖住字迹，恍惚间像是某种温柔的掩埋。

   静静的，我守在你的病床前

监护仪绿光在墙壁洇出潮汐，我数着你睫毛颤动的频率，像少年时数教学楼坠落的雨滴。你化疗后新生的绒毛泛着珍珠母光泽，让我想起三十五年前产房初见，那个浑身沾满胎脂却朝我咧嘴笑的粉红婴孩

氧气管在月光下蜷成银蛇，我偷藏了一小截你咳出的血丝在玻璃瓶——这抹锈红比结婚证上的指纹更灼热。凌晨三点二十六分，你突然攥紧我的手，指甲在我掌纹刻下微型峡谷。我知道你又梦见那年雪夜，我背着你穿越封冻的松花江，冰面在脚下蛛网般开裂

晨光爬上引流袋时，我开始朗读昨日备忘录：“7:15喂降压药时偷吃了你半块苹果，9:43擦身发现左肩胛骨多了颗朱砂痣，14:09窗台飞来只蓝翅椋鸟，尾羽缺了三根……”你睫毛簌簌如风中苇草，这是我们的摩尔斯密码

护士送来雾化器的时刻，我正在为你编第七根发辫。化疗夺走的青丝正在重生，细软如初生羔羊的胎毛。突然摸到你枕下的太极服，尼龙布料被摩挲得泛起毛球——这是去年重阳节，你在社区汇演跳《云水禅心》的战袍

最惊心动魄的是换引流管。你突然睁眼，虹膜里游动着奇异的光斑，像我们蜜月时在青海湖见过的银河倒影。我俯身时听见你喉间气流震颤，组成断续的句子：“新疆…胡杨林…”监护仪骤响的警报声中，我握紧你嶙峋的手，仿佛握住二十岁那年在图书馆偷牵的少女柔荑

今夜我偷偷拔掉呼叫铃插头。让月光成为唯一的守夜护士，让镇痛泵的滴答声与往事同频共振。当启明星爬上输液架时，你忽然清晰吐出我的乳名——这是患病以来最完整的句子。我慌忙翻找血糖仪的手指在颤抖，却听见你说：“别怕，等胡杨黄了，我们坐轮椅去拍金箔雨。”

窗台上，你种的吊兰正从枯茎里抽出新芽。那些被褥下的褥疮、雾化器里的血痰、透析管中的阴影，此刻都化作晨雾消散。我知道明天化疗泵会再度轰鸣，但此刻我们拥有整个宇宙的寂静——就像那年你在产房嘶喊时，我贴在门板上听见的，生命最初的潮声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1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