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生涯
回顾的是上世纪80年代的故事。
1973年那阵才17岁,大学的校门进不去。体育场里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把我们送到农村,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插队下乡两年,赶上知青返乡潮,招工到了太谷县城东北15里的国营753厂,感觉挺牛的,军工企业。入企分配到机械车间干了6年维修钳工。结婚生子,也没安分做一辈子工人。于是在1982年26岁那年,机缘巧合,到了太谷县公安局做了警察。一干就是终生,直到2016年在山西省公安厅退休。
那时踏入警界的门槛低。全社会各行业的年轻人都赚着3、50块钱。警察也没有任何优越性。工厂的效益好了,每月还有几块奖金,令人眼红的物质小福利。小警察的收入比我们军工厂低。调离时与车间的师傅们告别,他们还不屑于一顾,说干球那营生没意思。心想,职业没有好坏,全看自己的喜爱。警察咋不咋地,企业只是小环境。公家的制服一穿,起码爬上了社会的大舞台。

太谷县是山西知名的县城,清末到民国年间是山西省的商业金融中心。民国时山西省商业总会的牌子一度挂在县街。因为太谷出了商界的一号人物,四大财阀家族之一的孔祥熙。孔由童年南门坡上拾烂炭的小人物,竟然是虫变龙飞,成了留洋美利坚欧柏林大学的博士,几十年摇身一变为蒋介石政府的财政部长。沾了孔财神爷的光,修建了山西有名的铭贤教会学校。太谷县曾一时享誉中外。直至解放后,省里的不少大中专学校驻地建在了太谷县。人杰地灵的小城,有记忆的建筑标志是老城的一座数百年的白塔,至今巍峨屹立的古楼。
太谷古楼是老城的中心,四通东西南三条主街,只有北街一截子很短,不到3百米,正对面就是明清时的县衙。县衙的右手一座建了十多年之久的院子,院内一排仿窑洞式二层小楼,上下20来间房,就是县公安局。
我所在的军工厂当时是晋中最牛的企业,是上世纪50年代苏联人的援建项目,车间及生活区还闻着点洋味儿。环境布局优美。尤其冬天,很早就有统一的供暖系统,家家有暖气管道。
到了县公安局,第一印象就是穷,第二印象是寒酸。简陋的办公室,破桌子烂椅子。每一张纸都得省着用。记得局里管财务的老宋,人豁达热心,走路拖沓。老民警悄悄的给他起了外号宋拖拉。还是公安局的财爷,财务室那个破呀,桌椅板凳,比今天旧货市场淘来的不如。
80年代了,改革开放的风从沿海刚吹过来。农村养牲畜的专业户多了,还有经办企业的个体户。那时还没居民身份证,流动人口出门,还得带介绍信。没身份的叫盲流。1949年建国后,城乡人一直被捆在生长生活的土地上。打开了国门,允许外国人进来,中国人出去。开放了,就是放开手脚了。所以国民的生产力和创造热情爆发出来,国家一下子变了模样。
社会稳定,治安问题也是大挑战。欲望的包挑破了,人们折腾的天地有了。同样,社会沉渣浮到水面。80年代初,社会各类刑事案件猛增。杀人,盗窃,抢劫,强奸等犯罪频发。公安之前是不太受待见的。不说其它,县公安局的装备很差。记得全局只有一台212吉普车,几台二轮三轮摩托。大部分民警执勤或破案,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警服也不是人人一套。那时的警服是蓝色大盖帽,上身白下身蓝。刑警队十几个人,只有几套制服,谁有勤务或公开抓捕任务,就轮流穿戴,以示仪式感。

1982年夏天正式进入公安。做警察之前是认为有具好身板子就行,知识学历不讲究。多数民警初中学历都不够。我是一高中生,说起来还是文化人。一进机关我要求到最艰苦的单位锻炼,就被派到最偏远的范村派出所。记得所长是长青,还有同时期入警的贵贵等。范村离县城40多华里。在派出所3个月,还没温热炕头。局里充实刑警队,培养刑事技术人才,把我调回去,并立刻动身到省会太原,参加省公安厅举办的"第九期痕迹技术培训班"。各县都派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培训由当时厅刑侦处的白振华副科长主导,还有国元,张翠平等年轻民警辅助。培训期学习时间不长,质量很高,聘请了全国公安行内顶尖的专家给授课。有各省市的侦查专家,中国公安大学,刑警学院的教授,现场勘查,痕迹采集,法医知识,刑事照相。还记得步伐追踪,由当时轰动全国的内蒙古公安厅葛老师亲自授课。这种填鸭式的漫灌,还真是发挥了作用。后来九期痕迹班的学员,十多年一直是山西公安系统刑事侦查的主力,之后大多数提拔为县局的领导。
公安战线是从80年代开始转向的。解放后公安的人才一直是倾斜政治保卫。弄反革命为主。为一条反动标语就不惜人力物力成本。80年代全国搞活经济,公安的主要精力才聚焦到刑事侦查。
学习加实习3个月,正式到刑警队,上岗刑事技术工作。刑事技术的设备很简陋,现场勘查的照明灯,现场提取指纹箱及足迹痕迹的几样工具,有一部破旧的120"海鸥牌照相机。不到一半年,正赶上1983年全国真正的刑事犯罪严打。公安还负责刑场执行,罪犯验明正身。记得刑场人犯被执行枪决后,还得用图片记录详细资料。破相机也不能调焦距,于是爬在死刑犯的近处,来回翻动血淋淋的尸体。枪弹的出入口,都得放好比例尺,然后用照相机拍下资料入档。
刑事案件发生后,刑事技术人员首先进入现场,勘查文字记录,图片留影,手绘图,全方位述写现场勘查记录。无论两抢案件,盗窃,现场勘查是侦破最有价值的原始资源。逢杀人,以及非正常死亡,刑事技术人员首先接触死者,做简单的尸体检验和处理。若逢疑难案件,才请地区公安的法医做解剖。
如果怕脏怕臭胆头小,这活儿无论如何是不能干的。

刑警的任务就是面对犯罪,侦破刑事案件。人们在影视片看到的公安,威风凛凛,智慧十足,好象能掐会算,功夫了得。实际上那是舞台表演式的花拳绣腿。真正的刑警,都是后面的功夫,思考,分析,绞尽脑汁象演算数学题。骑着辆破自行车,走街串巷,问这问那。梳理一条条犯罪线索。如是乡村的案件,就得住到村里,睡在土炕上,土里泥里折腾。辛苦下到了,案件总是破获不了的多。灰头土脸的打道回府,垂头丧气让群众指责无能是常态。刑警是秃尾巴的驴,尾巴很难翘起来。人说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会难倒一大片聪明人。况且犯罪人实施犯罪是精心策划遮掩的,挖出来太费劲了。
那时破案不外乎一种套路,就是摸底排队。就是从许多种不可能中找出可能。刑警和科技攻关一个意思,问题导向,围绕案件昼夜想,走着站着想,连吃饭喝水夜里做梦都在追索。当几个月后一宗案件拿下来,抓住了犯罪人,那就是刑警最幸福的事情,非得开怀畅饮一顿。
在太谷县公安局的那一段经历,那是最有含金量的刑警生涯。简陋的条件下,破获了一批批刑事案件。都是一堆平常的人,穿上了皮就是公差警察。哪有什么特异功能,智慧都是辛苦的沉淀。公安机关调配人员,总是挑选精明能干脑子好的干刑警。那些日子,我得到了几位老刑警的帮助和影响。如刘跟虎,翟仲祥,白应玉,孟建功,石连娃等。公安没什么特定的本领,言传也少,行动就是范儿。看着学着做起来就是。好刑警脑子好,灵动是一方面,重要的都是能辛苦,舍得付出。哪个行业和人群里都不乏有投机取巧的。草包警察不乏有。没本事搞案。心思不正,讨个人情沾些烟酒便宜的,甚至于出卖案件情报的。这些阴阳人一般是没多少出息的。
进公安不到一年,就赶上了1983年的刑事犯罪"严打”。迄今为止,这次严打仍争议不断。那时法制尚在初建。比如对死刑犯的终审执行,地市级公检法司4长联席会即有权核准。全国各地枪决了一大批刑事案件重犯。但历史总有其合理的一面。古今中外概莫如此。乱世须用重典。不排除出现了一批冤假错案,裁量过松。但"严打"对改革开放的进行,发展经济事业,创造了稳定的社会治安环境,功不可没。
1983年是公安备受重视的起始。警察自那年才配备了齐整的橄榄绿警服。人人有一套警服在身,不用再来回拆借执勤服了。

警察这行当,有史以来从没有好评过。贬称是官府咬人的狗。古代三班衙役衙皂,旧社会市面上称老总。有点儿权力吃拿卡要是顺手牵羊的事儿。当然警察是政府的一张脸,是国家形象。现在称人民卫士,那是正义的化身。其它部门的腐败都装在裤裆里看不见。警察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人混淆不清楚,大盖帽的警察分许多警种,刑事警察只是其中一个警种。刑警队是公安主打粮食的部门。案件破不了,犯罪震慑不住,花拳绣腿,吹多大牛无用。
做了刑警,初期最难过的心理关就是觉得干这活儿呀,必须心硬起来,是个狠角色。本身的善良又在作怪。担心混不下去。
半个世纪前物质困乏时期,市面上小偷绺子横行,很多人有被偷钱包的记忆。也不断有小偷被抓获扭送到公安局。铁嘴强盗往往不认帐,一边被害人哭哭啼啼。重证据搞案吧,三朝对面,还死不承认。到了这时候,心中的怒火由不得上扬,几巴掌情不自禁的打过去。结果是服软了。拳头在关健时刻起了作用。这就是文明时代了,新加坡没有取消鞭刑的法理。刑讯逼供是有源头的。那时全社会文明素养不高。刑警如拿绣花针干活,象秀才上床,念诗弄词,连震慑犯罪的气势也没有。
体罚犯罪人是警察历史的职业病。就如贪官捞油水,法官徇私舞弊裁量等。但发心有别。在阴阳世界,正义和邪恶只有一层纸。
现在的刑警有崭新的科技装备,有密布城市角落的天网助力,电子黑科技帮忙等。那时的刑警没什么破案工具,唯一靠的是两条细腿走访,然后坐下来动脑子思考。可能变成了否定,希望又是渺茫。大小一宗案件,折腾些日子能攻下来真不易。
刑警这种活儿是良心职业,情怀职业。别人看起来很浪荡。不排除有混不下来的,熬到一定年令转行到派出所弄个走街串巷的治安差事。好的刑警几乎没有上下班的点儿。

那时还年轻,经常一块儿吃住,数日不回家是常事儿。不存在白天黑夜,走着站着都在工作。这种活儿游走在灰度空间,好人堆里是捞不到犯罪情报的。没情报信息刑警就是盲人摸象。有时候还和黑道的人一起喝酒交友。轮到审查你时这就是错误。哪个机关单位一般如此,干的不如看的。一门心思做事的总会被有心人算计。好刑警一般都是伤痕累累。破案子有一把刷子的人,往往不是背处分,就是挨批评。明箭暗箭防不胜防。这种形势遇上公道些的领导可以做主。情况稍好些。
刑警是千行百业中最不专业的活儿。包括刑警大学毕业的,课本学到的那点儿东西根本不好使。破案这个事儿,是经验学问,扑不下身子夸夸其谈没用。经常沉淀在风里雨里,泥里土里,才会训练成鹰一样的眼睛,比狗灵的嗅觉。好的侦查员还须通晓三教九流,在红黑江湖游刃有余。
刑警有职业病,问题思维,疑虑缠身,经常搞的自己神经兮兮。
40多年过去了,往事已不堪回首。年令大了还是免不了翻腾旧事。老战友李富成要求我码一篇太谷刑警时的故事。如果展开来描写的话,这点儿笔墨太不够。在太谷县刑警7年,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火热生活。浓缩了泪水和欢笑。天天滚打在一处,充满了浪漫的色彩。当年的老人们,老孔老郭都已去了天国。年令最小的云崇,保明,保福,胡毅,刑警帮助他们成长,先后任了县公安局和交警队领导。现在也都进了晚年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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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使用的车辆,是最容易倒砸烂的。刑警的肉体,残破的代价超乎常人。常年没有规律的生活,处处危机风险。本人曾因公冤案,背负过"警察犯罪杀人团伙"的天灾,冤狱432天,差点永世不得翻身。但比那些老战友却幸运的多。回忆当时我们刑警队拢共不到20人,老队友马逸,27岁,王国敬31岁,在执行任务时英年早逝。有至少6人次受过刑事处罚。伤残的好几个。还有几位罹患疾病,过早去世。所以重提刑警旧事,心内必是波浪翻滚。感慨无语。每隔几年回太谷,总会说旧人旧事,回忆火热的昨天,又叹息支离破碎的老少。只有彼此的无语祝祷,生比死幸运,活着就好。
人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警察在古代就是镇邪去恶的官差,古代叫衙役,班头。县官坐堂,惊堂木嗵的一啪,手持木杖的衙役们就得呼喝"威"响应。今天警察这个行当被誉为人民卫士。警服一穿,手中就有执法裁量权,应该是正义的化身。话是这么说的,这种差事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单警的行为表现,写照的是社会的文明水准。

在县公安局刑警队7年,后调到省公安厅工作,一晃近30年已退休。从警35年的老公安,没有大的光荣和梦想。一生无悔也无愧。尽管干过许多错事和蠢事,但发心善正,堂堂正正。穿上这身皮,做了一辈子警察,最值得回忆的职业故事,就是太谷县这一段刑警经历。与人说起来,有这些泪目的过往背书,挺自豪的,不是混过来的历史,体验过一段真正的刑警生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