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心中的小乖乖
文/程增庄
乖乖,乖乖,小乖乖。
从我呱呱坠地,母亲口里的“乖乖”声就不绝于耳,说雅又俗,说俗又雅。里面渗透着真情,充满着爱意,贯穿着血脉,直至母亲就木进城前,我仍是她心目中的小乖乖。
我处孩童期,母親百般呵护着,送给“乖乖”的是雨伞和扶梯——
记得上世纪大跃进年代,母亲在生产队食堂做饭,我玩的饿了,就象小鸟觅食,东走走西蹦蹦,最终还是把两只小脚迈向集体食堂。母亲知道我饿,却又不好意思拿一点熟食给我,她便大声对着我说:“乖乖,你怎么来这里了,饿了吧,忍一会儿就开饭了,先出去玩吧”。我扭扭捏捏,不愿离开,掌灶的王大爷便撕一小条红薯面蒸饸烙给我,我大口小囗吞嚼咽下,小肚子得到了满足。母亲说:“吃了走吧”。转身又告诉打饭掌秤的:“打饭时扣我家二两”。母亲宁肯自己少吃,也不愿让我的胃囗受半点委曲。
本就食不裏腹,却紧接着大饥荒又临,家家户户缺衣少食,树叶吃光,杨柳枝残。为保性命,对能吃的草根也成了人们的哄抢之物。有一天上午,母亲带我去河滩刨莆草根,她举着镢头,刨一下抖松抖松,我帮不上一点忙,将到晌午时,我就爬在了地上,无奈地安慰着小肚子里的咕噜噜叫。母亲拉起我,把带去的一块糠面饼子递给我:“乖乖,你吃了吧,你的小身子骨经不起饿”。我瞅瞅母亲,再看看以画圈圈围下的那块儿莆草地还没刨完,母亲那肯放下手中的镢头,可她也饿呀!我虽年少,但两眼不瞎,汗水在她的脸上打着滴溜,我推推母亲的手:“我不饿,你吃了吧”。母亲眼里含着泪花,用双手掰开我的小手,硬是把那块糠面饼子塞给了我。然后又继续刨起来,直到时过正午,母親背着一大刹筐莆草根,走一段路就歇歇再走,饥饿在降低着她的力气,可她还不断地问我:“乖乖,能走得动吗,一会儿就到家了”。母亲再饿再累,有她的“小乖乖”与其一道同行,似乎这饥饿与劳累都被降服,羁绊不住她前行的脚步。
我如同一棵小树,在母親的浇灌下,一天天长大,转眼就是小学生了。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与两个小伙伴一同到河岸地里去砍猪草,草还没砍多少,天忽然大变,乌云滚滚,雷声阵阵,我们正要往回走时,一阵狂风吹下了倾盆大雨,刹时,雨水打湿了衣服,模糊了眼睛,向前挪一步都很艰难。小小年纪,这样的恶劣天气还是初遇, 一个接一个的雷声霹雳和直立的闪电,使我胆颤心惊。此时,我听到一声呼喊:“儿子、乖乖,你在哪儿呢?不要怕,娘接你来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的呼声,精神大震,我迎着这饱含亲情、怜情的急促喊声,东摇西摆地奋力前行,当接近母亲时,她一把搂住我,哽咽着说:“乖乖,你可把娘急坏了。快回家换换衣服,熬碗姜水喝,好暖暖身子”。她用力地撑着那把摇摆不定的伞,让雨水尽可能地躲开我,而她却毫不顾及自己的雨水浇淋。她把小儿子当成了心中的火盆,用无私的爱,把一切的苦难全都淹没了。
我不是一个乖得让母亲无可挑剔的孩子,虽有天真幼稚 给她酿成的喜乐欢笑, 但也有悖逆母亲教训的倔犟,惹她生气。然而,母亲都在用她的爱忍耐着、宽容着,没有向儿的身上动过一个手指头,有时手举起来做个打的样子,即刻又放下来,她不愿看到儿子的一滴眼泪,她是用无微不致的关爱在影响着我的成长。
上初中了,每天在学校的囗粮就是九两,分为早三午四晚二两。早上中午就是干粮另配一碗稀菜汤,看不到汤面上飘的油花,看到的是菜叶上粘的蚜虫。晚上灌肚的就是一大碗稀粥,等晚自习结束后,肚子里就开了锅,咕噜噜响起了饿的信号,躺在床上,目睫相交却难以入睡。正当十几岁长身体需要充足营养的时候,天天伴随着的是饥肠寡肚。对此,母亲心痛如绞,她过几天就蒸出几块玉米面饼,煮熟几块儿红薯,让父亲步行十五华里给我送去,以便晚上充饥。每到周六下午回家后,母亲就从旧院种植的黄瓜架上摘下几根黄瓜给我吃,说是单留给我的。清香扑鼻,甜淡可囗,如果放在如今,我就等于吃特供了。
母亲心细,她看到某些孩子因着其父系身于公职挣钱,多是穿的洋布衣服,而我常年累月穿的都是母亲手织的粗布,我并不觉得比洋布差,也没有卑微感,可母亲为了也让我尝试一下穿洋布的舒服,便把几只鸡生的蛋攒起来卖掉,用积累的钱买回几尺白洋布,裁剪后用针线连上,针角稠密的如同缝纫机所扎,穿在儿的身上,好象与干部子弟的穿戴靠近了点,她自豪地笑了。
我处青年期,母親对我日夜牵挂,送给“乖乖”的是勇气和登山杖——
在母亲这座坚实的靠山下,我年复一年地在长高在成熟。当文革风暴席卷全国,摧毁学路之时,我穿上了一身绿军装。在第一年的晚秋季节,与我一起参军的堂表弟在施工中不幸遇难,这消息风
驰电掣般地传到了家乡,母亲闻听,甚感震惊,心中忐忑,夜不安眠,因为她的儿子也在这个部队呀!她联系了几位军人家属老太太,要一起赶赴部队驻地。几个农村老太属于从没出过远门的一族,连县城都极少去,买车票,中途倒车,这都是她们面临的陌生课题,难呀!但她们想起自己的儿子,哪还顾得上这些,思念的激情完全驱走了种种畏难,一路上问人无数,走了一程说一程,两千几百里,路上没有吃过一顿热饭,就靠着出门时带的几个凉馒头,饿了扭一块儿就着水咽下,历经一天一夜才到达目的地。这是什么精神,是疼儿爱儿不怕一切的精神!至今想起来都在感动着我。
在当兵整整四年后,我按照部队规定探家了,母亲闻声,便马上停下推碾磨面的脚步,急匆匆地回到家里,进门就抱住我哭了起来,泪滴如雨,湿透了我的肩膀,并哽咽着说:“儿啊,你长期在外,白天黑夜娘都牵挂着你,怕工作累着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你在娘心里总是一个小乖乖……”。在我的劝慰下,她才把泪水收住,给我倒上一碗开水,叮嘱我慢慢喝不要炀着,同时从锅里端出了几个糖包,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我知道你今天到家,就特意做了几个……”。我真切地感到:天大地大没有娘的恩情大,世上谁亲都没有亲娘亲。
我处壮年期,母亲不断探询、告诫,送给“乖乖”的是自控器和善良——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1982年我从部队转业回地方,在本县政府某科局工作几年后,职位发生了变化,虽位份不高,上不列宿,然而,母亲担心在这个纷杂的社会大环境下,能否持守住正直、正义与良善,她似乎对儿子或多或少地在产生着疑问。于是,我每次回家拜母,她从某些事情上总得问这问那,比如计划生育工作中的难题、为百姓办事的态度以及与同事们的相处关系等等,结合具体事例问个一清二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做事不要伤天害理,要有良心。我对母训,念念不忘,行之为尊。无论在乡村工作还是在县直部门,不随俗入流,不推过拦功,不踩压同事,不欺负百姓,不鲁莽行事,把母親的告诫彰现在每一件事情的细节上。每当我接受母亲的询问并向她汇报说:解决了某村部分群众多年盖房难的问题;解决了两个村多年为两趟大杨树打架的问题;解决了某村民众浇地难的问题;解决了几个村小学危房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母亲听后,便拍着我的肩膀说:“娘的囗舌没有白费,你没负母望,不愧是程门之子,好乖乖”!这是她习惯性的结语,一句好乖乖,就似年轮倒转,我不仅感到暖流穿身,也感到眼角纹展开了。
过来人都记得计划生育定为基本国策的年月,举国上下,谈生色变,各种粗陋且充满虚伪的大标语,普天盖地,处处可见,县、乡两级政府的全部精力几乎都为此耗尽。人工流产,月月分任务指标,季季随机抽样检查,实行计生一票否决制,完不成指标,一把手就地免职。乡村干部白天追夜间堵,有的乡镇对各地流行的所谓硬措施无所不及,目不忍睹。在此威逼下,村内百姓们也搞起了内卷,彼此检举,很难有人逃脱。一次,某村支书报告说,有一孕妇已到分娩期,放过她吧,有人咬着她,拉去县计生站做人流吧,眼看就要生了,这该怎么办?我听后说:你看着处理!他又说:那怎么处理?他分明是怕担责任,闹不好有人告他破坏计划生育,那还了得!显然,他是想让我从囗里说出该说的话。我没考虑硬性流产指标的完成与否,便用手指给他画了个路线图,意思是用车拉上这妇女出村转一圈后再返回,故意惹人眼目,以惑他人。他照此而行了。那位孕妇回家后的第二天,一条小生命就冲出了居住十个月的宫殿,孩子的小性命得救了。
当今有句时髦话:命令不得不从,但枪囗可以抬高两寸。是母亲传给我的良心让我这样做了。
不管上面讲些什么,也不管其它乡镇如何极左行事,我总是按照母亲所赐给的人性去指导乡的计生工作,坚持五个不准,即:不准打骂乡民;不准拘留乡民;不准拆村民住宅;不准随意罚款,不准羞辱百姓。尽最大努力为当地平民创造良好的生存环境,用智慧和爱民之心完成上面压下的计生仟务。
在我调至县直机关供职后,随着工作内容的变化,我谨忌惰性与浮飘,以应有的职、能相配和扎实的工作作风,给上级领导和属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处暮年期,母亲的一句句问候,送给“乖乖”的是杯杯热茶——
岁月如流水,母亲的青丝已染上霜花,腰板也不再挺拔。而我,也步入了人生的老年期。每次回家看望时,母亲总是瞅瞅我的面容,打量我的身段,问我怎么瘦了,三顿饭净吃什么?睡眠好不好?并让我不要惦记她,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说话间就把她藏着的一些小点心拿出来摆在我面前:“吃吧,这是你买的”。我说:“这是儿子孝敬你的,你怎么放着不吃呢”?母亲说:“老年人爱吃馒头,这些糕点你爱吃,我看着你吃些”。其实,母亲不是不爱吃,而是怕我平时舍不得买着吃,所以总留着等我回家后拿出来与我一同吃。我稍稍做个吃样后,母亲并不放过,常常是拿一些硬塞进我的手里,我吃的越多她越高兴,她依然把我当成小孩子来对待,这正如人间常说的,只要老人在,当儿女的总是孩子,这一句话在母亲的生话实践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爱的奉献始终闪烁着无尽的光芒。
人生无常,母亲头一天还好好的,一切都在正常中。一夜醒来 ,她竟然变了,不再认识身边的人,而是边做着一些干活儿的动作,比如飞针走线、包粽子、揉馒头等等,一边在和走了多年的爷爷奶奶和嬸子、姑姑说话,想阻止都阻止不了, 身上爆发出的力气,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期,情绪异常,兴奋不已,折腾一天尚没有疲惫的意思,医生也无法给她打点滴,几天过去仍无好转,家人们轮流陪伴。那一天,我从北京赶回到家,夜里同哥哥、嫂子一起看护母亲,当我大声告诉她我是谁后,她头脑里好象即刻闪出了我的影子,便拉住我的手亲吻,并一再告诉我枕上那个小包袱,我虽然不解其意,但母命难违,我只好枕上,此后,她不再关注我,又恢复了与死人共事和对话的不正常状态。昼夜不停地精力与体力的消耗,使得母亲的心脏跳动渐渐减弱,直至仙逝,享年93岁。
母亲走后,我特意解开她一再让我枕的那个小包袱,把包着的一件件衣服翻开,发现里面夹有近千元的人民币,我一阵心酸,泪目了。母亲啊,儿给你的钱怎么就藏着不花呢?远去的母亲没有回应,把追思永运地留给了她心中的,“小乖乖”。
思想我的多半生,从跌跌撞撞的学步到肩上有了重负;从跟随别人亦步亦趋到个人独立行事,从情绪的浮躁到遇事后的沉稳,母亲总是用有力的双手在背后托举。她无私的大爱,仿佛是黑暗中的灯塔,为我照亮前行的路径。她是岁月长河中那颗最璀璨的星星,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她爱的光芒总照耀在我的身上。母亲生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如同春日的暖阳、夏日的清风、秋日的硕果、冬日的暖炉,不仅陪伴了我的童年,也陪伴了我的青年、壮年和暮年。感恩不尽,这是我放不下的对母親的愧疚。
母亲永世长存!将永远活在你“小乖乖”的心中!
【作者:程增庄】

【播讲者: 李志刚】

【音频合成: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