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父母亲,两个双胞胎姐姐和我的全家福。
木屑纷飞化蝶时
文:方海清
今天,农历正月二十三,是父亲一百零八岁的冥寿日。
父亲曾说过他的命是樟木做的。我幼时不懂,直到那天老屋拆迁,我看见他摩挲着老屋梁柱上的雕花,木纹清晰,花叶舒展,戏剧人物,栩栩如生,沉香味包裹着往日时光,才明白那些深深浅浅隐隐约约的刻痕,是他用刻刀在岁月里雕刻的年轮。
光绪年间出生的祖父在岳州城开过一间裁缝铺,家道中落时,九岁的父亲攥着半本《三字经》被推出私塾大门。十一岁时年少的他肩头挑着木工箱,沿着洞庭湖翻过麻布大山“起旱路”到新墙镇拜师学艺。我总想象那个瘦小的身影如何踮起脚才能够得上师傅高高的工作台,刨花吐出,木屑纷飞,他雕出的第一朵莲花包含着多少稚嫩和倔强。
十八岁那年父亲在岳州城棚厂街路口支起摊子,刻图章,雕花板。刀锋游走处,从粗糙到精致,从平凡到非凡,木胎里飘起八仙过海的衣袂、哪吒的风火轮、许仙的油纸伞和一个个流传的的民间故事。母亲说那年父亲雕的送子观音被富商重金求去,换来的银元悉数捎回老家盖房子。若不是三八年的炮火震碎了吊桥和半边街的城墙,父亲或许能成为岳州城里叫得上名号的方师傅。
跑兵逃难的那几年,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大哥,父亲肩头挑着全部家当,在南县益阳漂泊。贫病交加中,我的大哥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后来我在县志里读到"焦土抗战"四个字,眼前却是父亲用雕花凿子撬开冻土挖野菜的画面。湘北的冬雨里,他教会我们用木屑生火,青烟腾起时,他总望着河西方向沉默。
四五年深秋,父亲挑着半空的箩筐回到故土。白天在南岳坡河岸当挑夫,晚上担着自己做的包面担子沿着街巷叫卖。在包面担子吱呀作响的深夜,常见他借着月光打磨整理旧刻刀。解放后他在东风木工厂重拾刻刀时,那些流亡路上刻在扁担、刻在树皮、刻在泥地上的花纹,终于化作人民大会堂里某扇雕花窗棂的纹样。
父亲的黄杨木雕《寿》
父亲毕生致力于工艺美术事业,其职业生涯与共和国工艺美术发展史同频共振。1959年金秋,作为岳阳工人代表赴京出席全国群英大会;1965年经省轻工业厅评审被评为”湖南省工艺美术师”。特殊时期结束后,父亲以花甲之年重燃事业热忱。1978年参与筹建岳阳地区工艺美术展销门市部,将沉寂多年的传统技艺重新推向市场,并带着他的木雕作品一次次参加广交会,一摞摞外贸合同,催生了岳阳地区工艺美术厂。他创作的“龙头拐杖”、“八仙过海”火爆海外市场,成为省优产品。
清明节,我又整理他留下的工具箱。一把把刻刀渐生锈迹,黄杨木手柄上凹陷的指痕依然清晰。握着手柄,仿佛父子掌心相对余温犹存。父亲晚年常攥着半截湘妃竹说是当年雕观音时剩下的料。竹节上的泪痕不知是湘妃的,还是他在战火中偷偷刻下儿女生辰时流下的。
我女儿满岁后,父亲执意要留在他们的身边抚养。带着刚会走路的孙女满大街去认他亲手雕刻的那些招牌、匾额。女儿认识的第一个字,竟是他刻在老式靠背椅上的“方”字。如今木椅还在,父亲的雕花图谱还在,睹物思人,总是回忆起父亲的温厚慈祥。
雕花绽放于木,掌纹沟壑如河。木屑飞舞之间,父亲的木雕以其静谧之美触动人心最柔软的部分。更雕琢出一代代传承不息的文化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