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钟振振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宋词人年谱、行实考》(项目批准号17ZDA255)的阶段性成果。
(三)贺铸词的题材与思想意义
3,拟思妇词——《古捣练子》六首
具体而论,贺铸的这组拟思妇词,在传达思妇的复杂情感时,也力避陈俗,全然不用那些描绘人物面部表情和身体形态变化(诸如泪眼愁眉、衣宽带减之类)的程式,而是将它们有机地糅进捣衣、裁衣、寄衣的一举一动,且这一举一动又无不经过精心的选择或提炼,具有很可观的艺术张力。
例如《剪征袍》篇之“巧剪征袍斗出花”,一方面,它把思妇对征人的柔情蜜意表现得十分细腻;另一方面,思妇所企图拼接的,又岂止是衣料上剪破的花朵?这难道不是她渴望花好月圆、夫妻团聚的象喻么?
再如《杵声齐》篇之“捣就征衣泪墨题”,写思妇的哀戚也极为传神。类似的情景,我们在唐诗里看到过长孙佐转妻《答外》“结成一衣和泪封”之句。但这仅仅是对生活现象的直观。而贺铸却让自己笔下的思妇以泪水濡墨染毫,题写封裹,艺术地对生活现象进行了再创造,显然更胜一筹。
在摹写思妇的心理活动方面,贺铸也开掘得比较深。例如《夜如年》篇之“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二句,写思妇夜捣征衣,欲通宵达旦,若作关切征人冷暖、不惮一己辛劳来理解,本来也是合乎情理的;但如果光从这一方面着眼,犹未免浅之乎也。贺铸偏让思妇自吐胸臆,明言这是为了宣泄内心的痛苦,挨过不眠的永夜,如此写来真可谓入木三分。因为,作者的目的并不是写一篇《女儿经》,宣扬封建的妇功、妇德,而是要写出封建兵役制度的残酷,写出一个在悲惨中挣扎着的灵魂!
再如《望书归》篇之“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二句,写思妇对于生活的要求,已经低到了不能再低的限度:不敢想真的与征夫重逢,只希望梦中能多见几面;不敢想人归,只盼望有信回;不敢想回信来得快,只寄希望于明年。其哀婉何以复加?在它的背后,正不知有多少个幻想变成过泡影,多少次热望化作了灰烬!显而易见,这比直截了当地去写盼望征人早早归来,何止深沉千倍万倍!
近代著名学者夏敬观指出:观以上凡七言二句,皆唐人绝句作法。(手批《彊村丛书》本《东山词》)是的,它们确实不类宋调,丰神直追唐音。试观唐人同题材七绝:
陈玉兰:古意
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陈陶:水调词
长夜孤眠倦锦衾,秦楼霜月苦边心。
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
张汯:怨诗
去年离别雁初归,今夜裁缝萤已飞。
征客近来音信断,不知何处寄寒衣。
贺铸词与之相较,实可方驾玉兰,视陈陶、张汯辈犹有冰寒于水之意。
宋·杨万里《颐庵诗稿序》云: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甘。诗亦如是而已矣。《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寄边衣》曰: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三百篇》之遗味,黯然犹存也。
笔者检《全唐诗》及其外编,未见这两句,若非原诗今佚,即是杨万里误记。如果真是误记的话,那就证明贺铸这组词之酷肖唐诗,已经到了可乱楮叶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