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的力量
王艳军
前日,在整理二十多年前军校讲授政工理论课时的教案资料,课堂上经常引用的两个古代经典故事再次映入眼帘:“大树将军”、“羊斟惭羹”。
东汉建武三年(公元27年),洛阳城外春寒料峭。刚刚平定赤眉军的大军凯旋,将士们正为争功而喧哗不休。这时,一位将军悄然离开人群,独坐大树之下闭目养神。这一幕被史家如椽巨笔记录在册,成就了“大树将军”冯异的不朽传奇。这个看似寻常的谦让之举,实则蕴含着中华文明最深邃的处世智慧,在功利主义盛行的当下,这株古树投射的荫凉依然能浸润着现代人的精神家园。
在东汉初年群雄逐鹿的战场上,冯异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他献策破赤眉,定关中,收陇右,立下赫赫战功。但在论功行赏时,这位将军却“独屏树下”,《后汉书》记载他“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这种谦让之态在功名利禄触手可得的时刻更显珍贵。当将士们在庆功宴上推杯换盏、争相表功时,冯异选择退居幕后,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恰似庄子笔下"至人无己,神人无功"的格局写照。
冯异的行为并非偶然。在光武帝刘秀创业集团中,邓禹、吴汉等名将多有谦让格局。这种集体性的高贵品格,源于春秋战国以来儒家“克己复礼”的思想浸润,更折射出农耕文明孕育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汉代思想家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的教诲,在冯异身上得到生动诠释。明代王阳明说:“圣人处功名之际,如浮云过太虚”,这种超脱的智慧在冯异身上得到完美体现。
这种谦让的格局精神对中华文明发展产生深远影响。从范蠡泛舟五湖到张良辟谷修仙,从陶渊明归去来兮到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功成身退成为士大夫群体共同的精神追求。这种文化基因塑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人格,使中华文明在五千年风雨中始终保持着自我更新的活力。
“御以如皋,杀羊而弗及斟”,这句出自《左传》的简要记载,勾勒出一幅春秋时期最具启示性的领导力图景。公元前607年,宋国大夫华元在宋郑之战前犒赏三军,独独没有赏给车夫羊斟的一碗羊肉羹。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最终导致战车上被羊斟刻意带入敌阵的惨败,成为春秋史册中最具讽刺意味的败仗。千年之后,当我们重新审视这场因羊羹而起的政治灾难,发现其中暗含着超越时空的领导力哲学。
在春秋时期的军事指挥体系中,战车驾驭者并非普通士卒。作为指挥官的"活地图"和"移动指挥部",羊斟掌握着战场机动路线、敌军阵型观察等核心信息。华元却在犒军时故意忘记羊斟,这种缺乏格局的做法暴露出领导者对权力结构的肤浅认知。史载当时宋国“公膳日双鸡”,而普通士兵“肉不及俎”,悬殊的待遇差异早已在军中埋下不满的种子。实际上,华元也并非庸才,其执政期间推行“去兵车之赋”的改革足见政治远见。但在处理羊斟事件时,却暴露出缺乏胸襟和格局:重视战略规划而忽视人性温度,关注制度设计而漠视情感连接。这种“见事不见人”的思维定式,使其陷入“管理近视症”的困局。
历史总在重复相似的场景。北宋名将狄青犒军时坚持与士卒同饮浊酒,明代戚继光在蓟州练兵时与士兵同食糙米,这些成功的案例都印证了细节中的领导智慧。管理者对下属的价值确认,往往体现在这些细微的仪式性互动中。
站在大历史的角度回望,“羊斟惭羹”中大夫华元之失犹如一面明镜,映照出格局修炼的永恒课题。那碗缺失的羊肉羹,也许是大夫华元平日里对自己的车夫表现颇有不满,但本质上是缺乏格局及对人性尊严的轻慢。警惕“华元陷阱”,这或许就是“羊斟惭羹”故事穿越2600年光阴,给予现代管理者最深刻的启示。
大格局成就大事业。一位手持节杖的汉使正穿越漫天黄沙。这是公元前138年的张骞,他身后是长安城的巍峨宫阙,前方是未知的西域世界。当这位“凿空西域”的开拓者跨出玉门关的瞬间,中华文明的格局就此改变。两千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回望,会发现个体命运的轨迹与文明进程的曲线,都深深烙刻着格局的印记。格局之力,恰似长江出夔门时的奔涌之势,在冲破狭隘的峡谷后,终成浩荡东流。
在汉武帝的未央宫中,当群臣争论不休是否要对抗匈奴时,张骞的奏章里不仅看到的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融的历史契机。出使西域十三载,两次被匈奴俘虏,却始终保持着对更广阔世界的向往。当他带回葡萄、苜蓿种子时,带回的不仅是异域物产,更是突破地理局限的文明视野。
北宋名臣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正在贬谪邓州的逆境中。这位改革家在庆历新政失败后,没有陷入个人得失的计较,而是将视野投向更辽远的时空维度。他主持修建的范公堤,至今仍在苏北海岸护卫着百万亩良田;他创立的义庄制度,开创了中国最早的民间慈善体系。这种超越个人际遇的格局,让他的精神生命比肉体生命延续得更为久远。
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山洞里,当他在生死边缘参透“心即理”的真谛时,突破的不仅是程朱理学的思想桎梏,更是士大夫的精神疆界。从 “格竹七日”的困惑到“知行合一”的彻悟,这种认知格局的跃升,让儒学获得了应对现实挑战的生命力。在平定宁王之乱时,他用三十五天扭转乾坤的壮举,正是大格局思维在现实层面的完美投射。
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在罗本岛监狱的石灰场劳作时,戴着墨镜抵抗阳光对眼睛的伤害,却在心里建构着种族和解的蓝图。他说:“当我走出囚室迈向自由之门时,我已经清楚,若不能把痛苦与怨恨留在身后,其实我仍在狱中。”这种将个人苦难升华为人类共同命运的认知转化,展现了格局之力如何穿透现实的铜墙铁壁。
站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滩上,望着丝绸之路的遗迹蜿蜒向西,忽然懂得:个人的格局如同文明的火种,既能照亮一方水土,也可燎原万里山河。从张骞到王阳明,从曼德拉到任正非,梁文峰等,这些打破格局局限的先行者告诉我们:生命的壮阔不在于征服多少疆土,而在于拓展多少可能。当我们以江海般的胸怀拥抱世界,命运的河道自会通向无垠的海洋。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提升格局不再是成功学的注脚,而是文明存续的必需。或许,这就是格局之力给予当代人最珍贵的启示:格局有多大,心就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作者简介: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所写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