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区垃圾台台长
文|刘林海
小区里住了十来年,要说混成熟人的,大约首推垃圾台旁边的拾荒人。因为邻居之间没有串门的习惯,物业管理人员又如走马灯似的变换着新面孔,就由不得把多年如一日坚守岗位的拾荒人记得仔细。
拾荒人是年届花甲的半老头,或是因了垃圾的熏陶,面孔黝黑,也或因习惯于弯腰在垃圾桶中翻捡,背亦稍有些驼。天气晴朗的日子,他常坐在垃圾台旁的水泥墩子上,跷着二郎腿,眯起眼捧着手机听秦腔。那自得受用的样子,俨然方寸之地的主宰者。有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垃圾台台长。
关于台长的来历,无从得知。他每天早上九点多来这边院子上岗,中午回家用餐,下午把当日的收获打包搬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起台长的历史,还有故事。早前刚设垃圾台的时候,白日里总能看见几个身形不同的人佝偻在垃圾桶旁忙活,有男人,也有女人。每有人提着垃圾从楼道出来时,不待走到垃圾台边,手中的垃圾便会被蜂拥着争相接过去。竞争让垃圾台旁不时腾起火药味,有几次看见他们吵架,骂出的脏话相当刺耳,似乎还偶发过肢体冲突。为了保持院子里的和谐气氛,据说小区的管理者出面进行了调停。之后,台长幸运地独占了鳌头。
起初,台长还兼着收购营生。除了在业主扔掉的垃圾中寻挑可以换钱的废品外,对批量脱手的破纸箱、旧报纸、塑料瓶,台长还会给主家适当付些费用。若是业主招呼一声,台长会立马唯唯诺诺上楼入户收购。遇有大方的住户明言赠送时,台长必会抱拳作揖,谢语连连。为了求个好人缘,面对生熟面孔,台长面孔时常绽放得像开花包子,一脸堆笑着问候不绝。臭哄哄的垃圾台成了小区声控的门迎。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小区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当小区院子里溜达的人影稀疏时,台长却仍是坚守在垃圾台边。后来院子实施了管控,台长罕见地脱岗了几天。但未过几日,他又仍是顽强地守在自己的阵地旁。再后来,院子大门进出受到严格限制,快递或外卖不能随意进入小区时,台长竟不失时机地充当了打通物流最后一站障碍的扛鼎者。于此,台长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也逐渐伟岸起来。
抗疫的日子里,凡带有公共服务色彩的角色总会彰显出无形的权威。大白不用说,佩戴胸牌或箍子的志愿者亦可顺理成章地发号施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台长也貌似参与起为公众服务的活动来。早上太阳还未升起,小区角角落落便会响起“下楼做核酸”的呐喊,原来是台长拎着个小喇叭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巡回发令。当然那喇叭是物业公司管理人转交台长代劳的。当业主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棉签捅喉时,台长也开始维持起秩序,并不时呵斥某些不守规矩意图插队的人。
封控最严格的时候,有人说看见台长某次也摇身成了大白。其实这并不难,防护服据说都是一次性用品,讨一件别人脱下来的行头,是件简单的事情,只要赠者愿意,别人也就很难注意且评说了,反正千篇一律的瘆白色外表里的内核,谁也无从知晓。再说人家的确也是为抗疫做着贡献,又岂能戴上有色眼镜说三道四。不可否认,台长在那段特殊的时期,的确帮了业主不少忙。他利用出行的便利,乐受业主们央求去小区外采买需要的食品或小物件,偶尔也自发带回一些蔬菜类的东西,分售给业主。至于他是否中间赚了差价,无人介意。大家甚至认为给人家一些必要的赚头,乃是情理中的事。
疫情结束,小区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台长也恢复了日出而至、日落而归的习惯,只是他的形象和风格稍稍发生了些改变。早前常堆在脸上的那种笑容变得稀罕起来,业主们提着垃圾走来时也鲜见他起身迎接。而最大的变化,是他再也不出资收购住户自认为值钱的废弃物了。别说是进户收购,就是住户送到垃圾台前售卖,他也会摆摆手表示谢绝交易。久而久之,原先日子过得仔细、攒废品换钱的业主们,不得不把自己的习惯改变得豪爽一些。
我第一次看见台长给废纸箱中注水是在疫情后的一个黄昏。那天晚饭后,台长把一大堆杂乱的废纸箱正折叠扎成整齐的纸捆,但却在纸捆中匀称地洒着水。稍觉诧异之后,我立马明白台长是在废品打包交售前掺杂使假。没想到这假冒伪劣的交易方式竟然在废品收购环节也使上了用场。见我观察得仔细,台长讪讪地自嘲道:大家都一样,谁不笑谁。
台长掺水造假的行为起初似乎还有所顾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不再避人眼目了。他收集的废品以纸质回收物居多,掺水扎纸卷就成了一道堂而皇之的工序。每天下午,当着来来去去的小区业主,他一丝不苟地席地整理成果。铺一层纸、喷一遍水……
某次散步,正遇台长慢条斯理地注水扎纸捆。点头致意之后,有一搭无一搭地闲扯起来:您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挺累?
干啥不累?就这活儿,我也是花了钱才得来。
往纸箱里加水,不怕收购站发现?
收购站比咱还精。原先干货价高,后来他们压价,大家都加水,不加水划不来。
干嘛不往里加些石头、砖块,那不更增份量?
唉,咱得有底线。这些东西是要进机器的,整坏人家的设备,咱担不起责任。咱不是当官的,出了事没人替咱兜着。
与台长几句简单的对白。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从激烈的竞争中取得独家拾荒权,也是花了成本的。这就顺带解释了疫情期间,当大家的自由不同程度受限时,台长独独来去随性的缘由。
台长的事迹其实挺耐人寻味。他从仰人鼻息到挺直腰杆我行我素,其间经历了难以考证的钻营与打拼。又因天赐一场疫情,人格便受到了洗礼。他把自己摆不上台面的造假行为与官员扯到一起。在自我安慰与风险规避中,实在是找准了心理平衡点。
台长的过往,诠释了一个道理:时势之中,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刘林海
二O二五年二月十八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