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光辉 画
一
第一句话是开始吗？
不，开始已无从寻找
而起初，则可以溯源
长岛的风依然强烈，风里
藏着小刀，收割最后的未亡人
雪中的腊梅，发动久眠的心
从一场梦里伸出花枝
做梦的人，仍在说着方言
说着最初的语言
回去，回到起初
回到第一句话里
二
偶尔光临的雪，触地即化
冰封的湖面开始解冻
像你早晨刚刚睁开的眼睛
沿着湖面的漫步，比雪花
轻盈
这个时候，你离开
带着另一个身体的温度
带着无限的悲欢
在昨日，你成为他，你生长他
你在雪中伸出的手，是你的爱人
你爱过的人
三
雨，比柳丝还细
随风飘摇
雨中的院门也随风飘摇
门口的鞋子
在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积雨，在鞋子里施行洗礼的仪式
归去，归去
啼哭的布谷鸟在遥远山谷里召唤
像召唤一个坠落的天使
今夜的雨，不去，不走
它用细丝织一面罗网，网住未亡的人
四
冷空气，不断回头
像遗弃孩子的父亲
一步，三个回头
冷酷里，藏着爱心
带来战粟
潮白河的白，是寒潮扯的白①
浪花也那么白
天，那么空；风，那么冷
你抱紧自己，像抱着丢失的爱情
①扯白：湖北、湖南等地的方言，扯谎的意思。
五
红纸，红得热烈，像火
我们在火里写着黑字
写下迎春，写下祝福
黑金刚般的汉字，踩着韵律
越过念经人的木鱼
越过邪灵越过正月里的寒气
而祈祷是朴素的诗，它们
歌唱幸福
歌唱田野里的孩子。充当信使的孩子
采回来了第一场春雪
六
冻红的手，在人群里寻找
温热的身体
红墙外，滑旱冰的孩子们在追逐
最浓的年味
年轻的父亲被风筝拉扯着向前奔跑
庙会上没有庙，也没有唱经的僧人
人间的烟火胜过庙上的香火
唱歌的人，将歌唱到云霄
吆喝的人，将热情升到最高
我在一碗杏仁汤里加入野蜂蜜
我在一碗汤圆芯里寻找一枚硬币①
①中国人习惯在汤圆芯里包上一枚硬币，吃到的人会被祝福一年好运。
七
红的灯笼，像树的眼睛
瞪视着这流水的街道
流水无情，它们埋头
一路向东
洒水车来了，又去
救护车去了，又来
落英飘香，送不走那难以割舍的
时光和依恋
一个打开的怀抱，像是一个深渊
一个空洞——
迎接你的丧失，迎接你的到来
八
我们交换手，但不
交换酒
我们喝下，各自酿的酒
我们交换日子，交换快乐和苦难
但不交换幸福和甜蜜
看得见，看不见
都在心里看见
无限地逼近，无限的爱，无限的幸福
春天里，有大梦
也有大酒
九
春愁，被睡眠的茧包裹
在一块小黑暗里，说着梦话
你写下的春愁，很薄
薄得像一张白纸
写意的水墨，洇开、消失
昨夜花园里的小贼，潜入又逃离
春愁，是从春梦里逃出的流亡人
你在春光里弹着钢琴，吟诗浅饮
诗里，被放入春药
躺平，是一种流行的姿势
一种无解的解药——
它要抱着春愁睡觉
十
思无邪，愁无常
思念不是一种病
想念一个人，有无限单纯的快乐
给她子弹头火车，给她一路奔跑的闪电
同时，给她一天空的落雪
不要誓言，誓言无常
亿万吨海水里有绵绵不绝的爱
一碗姜汤里，有更加真实的生命
不要拥有，“我不占有任何事物”①
父亲的坟头，春天里种下的白雏菊还未开花
母亲，又追寻父亲的脚踪而去
①引自蓝蓝的诗《在爱中》。
十一
春水浩大，冲洗惆怅忧思
山里，走着挖春笋的人
走着搜寻人参的郎中
他们，要用这春天的发物
医治人间的顽疾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而终极的治疗是对心施治
杜鹃啼了一地的血，斑鸠叫了一夜的春
披戴雨衣的人，在雨中奔跑
他要跑进那个追梦人的梦里
十二
雾里，有无数的小手
在空中挥舞
雾，很轻，轻过世界羽毛的
重量
它们细小的舌头舔你翅膀下
的旧伤
你的伤口重新裂开
像一朵寒梅
从中心升起小火焰：
燃烧，空气变成灰烬
然后，被治愈
十三
望春的人，缩着颈脖
他的体内运行着一股仙气
清与浊，冷与暖，在纠缠中
推陈出新
呼吸，也在吐古纳新
城市，从黑暗中吐出一辆辆大巴士
吐出穿白衣的男天使
它吞下，勿忙赶路的归家人
吞下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吞下“一个都不能少”的誓言
十四
白卫兵，城市里的狩猎人
大地上不散的幽灵
他们，手执钢叉
在空荡的大街上搜寻
他们手臂上的红袖章是一个惊人的提示
他们只猎人，他们将准星
对准了人！
他们戴着白色的面具
他们的白衣，在阳光下飘逸
他们走过的街道
飘荡着呛人的福尔马林药水的味道
十五
白房子的医院，头上写着
十字
它颤抖着双肩，在明晃晃的阳光里
咳嗽
花粉和病毒感染了它的肺叶
呼吸机，排着队在方舱里抽泣
黛玉在花下流汗喘息
宝玉和姑娘们在病房里玩杀人游戏①
世纪之巅让我们晕眩
时代的大转折让我们患上爱无能肌无力
我用残存的力气拨掉针头，冲进
大流行的酸雨云里
①一种扑克牌游戏，模拟警察破案抓凶手，可以多人一起游戏。
十六
清明无雨，阳光下的春路迷离
诗人们还在春眠
我的灵，潮湿而哀伤
我的心，痛苦而忧愤
我上路，追赶一群亡灵
送葬的队伍，沉默如铁，他们
像是排着队伍走向地狱的入口
一曲天路，唱不回被夺走的亲人
漫天的白纸，诉说冤情，它们在天上挣扎的身影
遮蔽了那些来历不明的无人机
十七
“野蜜蜂闻起来像自由”①
而放蜂的人死在大流行时期隔离的路上②
人的蜂房，像隔断你我的牢笼
我们在方寸之内吸允着被夺走的甜蜜
体温骤升的身体，像着火的房子
在火中摇晃、抽搐
撕裂的喉头被水泥封住
它们发出的尖叫像惊鹿，在嘴里
冲撞，寻找一个出口
而杀人蜂，采集人的标本，它们来自乌有之乡
来自一个光明的花园
①引自阿赫玛托娃的同名诗中的诗句。
②新冠大流行期间，四川养蜂人刘德成由于严格的隔离和封控措施，被封在云南不能出去转场放蜂，导致所养的蜜蜂大量死亡，绝望之余他在蜂房内上吊自杀。
十八
整座花园在飞，百花和百鸟争春
迎春花明亮，桃花热烈，樱花高洁……
它们是春天里最妖娆的部分
它们是春天词汇表里最显眼的家族
它们是开在大地之上的七彩之云
是什么力让花朵绽开
又是什么力让它们一夜之间凋落
在花开花落的之间，我看见：
“爱太深，时间太浅”①
我看见：一粒种子飞过太平洋
在新大陆的土里长成一棵大树
我也看见：飞鸟在时间的皱褶里
将飞过的航线清晰地画出
①引自海明威《老人与海》：“海的爱太深，时间太浅”。
王键，诗人，现居纽约。作品散见《诗刊》《上海文学》《诗歌月刊》《星星》《西湖》《象形》《纽约一行》《新大陆》（洛杉矶）等中外诗歌刊物，诗歌入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美国华语诗人双语作品选》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异乡人》《在回形针里跳舞》。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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