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玉
李同书
羊脂玉。白嫩温润的豆腐让我想到这个高贵的词。徜徉在豆腐丛林,我想做一个职业自由人,以此改变局促的生活。我甚至充满信心对印象中的父亲说,我能行。我想做父亲那样的平常人,但又不想父亲那样平庸。我不知道除了父亲,还有什么可以牵挂,可以让我无所畏惧。
父亲走了,茫茫雪地两行蜿蜒的脚印被沸沸扬扬的大雪淹没。我去找你娘。父亲丢下这句话,在我毫无知情的时候,义无反顾走了。被雪花纷扰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边缘,留给我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
也许只有父亲知道,母亲在哪里。那个毫无征兆的傍晚大雨倾盆,父亲像一根木桩任风雨摧残,充满惆怅的告诉我,你母亲在呼喊,声音充满恐怖,显得无助而孤单。父亲认为母亲是清醒的,特别是出走的时候,倾盆大雨唤醒了母亲的知觉,她像魂一样飘走了,父亲充满希望,谈到母亲,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憧憬。
与那次寻找母亲不同,父亲这次是物化意义上的走,肉体挟裹灵魂,永远不会再见。一度,我一蹶不振。站在树下,茫然的目光在无边无际的旷野寻觅,哪里是父亲消失的地方。孤独的我像一条无助的鱼。沉重感如影随形,后面站着那么多人,父亲走后,他们不放心我,怕出什么意外。疏离感顷刻间瓦解,如鲠在喉,欲语凝噎。最幸福的时刻他们不知去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默默无闻注视着我。我想他们一定不希望我如此颓丧,你爸享福去了,安慰的话语带着一丝善意的嘲弄,也许,父亲的出走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强烈的求生欲使我摆脱痛苦,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更糟。
父亲留给我一个带房子的院子,一直保留着母亲出走时的原貌。我不想打乱固有的秩序,把木床加固一下,展开被褥。床刚好搁下我,是父亲量身定做的。
一只喜鹊和一只乌鸦在两棵树的三角枝杈上栖息,我做营生的时候,它们失去固定的守望模式,一前一后飞到墙头,投过来的眼神像敏锐的摄像头。
我把自己当成与众不同的职业人,靠意象完成笨拙的肢体动作,思想凌驾于身体之外,想成为一个新型职业者。
世俗的眼光捆绑着我,为了可怜的自尊,我有意躲避。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又特别敏感。我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沦落为一个卖豆腐的小商贩。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或者仅仅是事情的开端,在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中否定和肯定,所有选择对我是一个未知数,我无法确定,到底要不要做下去。放弃或者重新选择,生活就这样简单而复杂。
我不想违背自己,患得患失只能带来麻木和愚钝,初时阶段的想法显得可笑和幼稚。我沉浸在过程提供的细节中。每一个细节像温润的佛珠,串起虔诚的佛挂熠熠生辉。一个有始有终的完整体系,成为细节本身,促使自己做下去,不断完美和提升。
我相信父亲在某个隐秘的地方看着我。他一直看着我。我始终相信他在看着我。父亲出了一趟远门,迟早会回来。站在路口眺望莽莽苍苍的地平线,我始终坚信。一个毫无征兆的晚上,父亲果然出现在面前。他潦草地看着我,浮肿的眼睛像两只烂桃,胡须搭在胸前,衣衫褴褛,像一个乞丐。我见到了你母亲,努力弯起的嘴角掩饰不住内心的凄苦,冲我勉强笑着,因为用力,结痂的嘴唇冒出鲜血。你母亲好着呢,吃得好,穿得也好,我们应该放心是不是。没多久,父亲就查出肝癌,病入膏肓,回天无力。
卖豆腐回来,我绕过村庄,到旷野上去。那天是中元节,好多人上坟给亡人送纸钱。天下着细雨,旷野上长满了庄稼和草。庄稼像森林掩盖了我的视线,草茂密而汹涌,越看越像父亲杂乱的胡须。雨敲打着旷野,尘土凝结成褐色的板块。我在路口停下,雨滴落到我空洞的嘴里,苦涩而腥咸。那天幸运,没有风,划了一根火柴,纸钱就着起来了。我记得父亲走后第一个中元节,风很大,划一盒火柴,才把纸钱点着。我没有哭,父亲不希望看到眼泪。男子汉就应该有男子汉的气概。父亲喜欢说这样的话。我是一个内敛的人,不轻易开口。父亲揽着我瘦弱的肩膀,充满忧虑地叹口气,你什么时候长大啊。
那些不为人知的夜晚,喜鹊和乌鸦变成精灵,喑哑的叫声寂寥而凄清。我蜷缩在床上,用被子包裹单薄的躯体。我觉得自己是虚拟的。狭小的空间徜徉着稀薄的空气,秋冬季节让人容易产生物理上的错觉。不断下降的气温将季节秩序打乱。我辗转反侧,长夜难眠。孤独的日子,生活是一个矛盾体,井然而无助。
叶子在这个季节已经枯黄,风带着遥远的气息摇摇晃晃走过来。有时候大一些,有时候小一些。风大起来的时候落叶摇头晃脑从空中落下,聚集在地面跳广场舞。如果风小的时候,落叶显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庭院里站着两棵树,一棵大树,一棵小树。大树是梧桐,小树是洋槐,两棵树同时栽在院子里,几年过去,梧桐长成了大树,洋槐比小时大不多少。看着两棵树的顶端,我不明白,同样的环境和时间,为什么出现不同的结果。乌鸦把窝从洋槐搬到梧桐上,喜鹊站在树梢上俯瞰,发出一两声聒噪,不知道表达什么。它们是两个世界。我养了两只鸡和一只羊,院子热闹起来。它们刚来,一点不陌生,在院子里捉虫子,吃草。我养它们是想给自己作伴。卖豆腐回来,给它们各自安排住处,先在屋檐下砌个酷似神龛般的鸡窝,然后在院子一角搭个羊棚,用秫秸将棚子围起来,顶上铺张塑料布,既遮雨又保暖,羊很惬意,冲我咩咩叫。这是不是父亲想要的生活。
喜鹊和乌鸦凌驾在我的头顶,用生物钟提醒我,时间是早上还是夜里。每天早晨我会被它们吵醒,做完豆腐,很累,我想睡懒觉,它们提醒我,不要耽搁卖豆腐,该起床了。它们的世界多么自由。我嫌烦,抬头对它们说,不要饶舌好不好,我已经长大了。
我面对现实,承认父亲永远离我而去。他那句找我母亲的话是一个借口,知道自己来日不多,希望我能理解他。在时间面前,我承认自己渺小无助,不愿面对父亲离世的现实。很多人对我摇头,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无奈的脸上写满同情。
送丧回来的人群中,我踉踉跄跄走着,如果不是好心人搀扶,真不知道怎么走回来。悲伤的眼泪流过,痛苦的呐喊溶解在旷野,体内不单单有一种求生的本能,更有一颗不灭的灵魂。他们说父亲是被母亲的魂勾走的,我记不清母亲的样子,她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虚幻的符号。父亲一定吃了很多苦,把对母亲的思念化作苦药咀嚼。孤独单薄的我像楔子矗立在坟前,招魂幡飘在空中,像一条白色河流。几只乌鸦盘桓在头顶,不间断的聒噪仿佛向我传递什么信息。黑夜到来之前我回到家,很多人围过来,原来他们没有走远,一直在暗地观察我。女人用衣襟擦眼泪,男人埋头抽闷烟,有人拿来吃的,几天没吃东西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默默朝他们鞠了一躬,关上了门。
学校离医院十多里地,放学后,我背起书包往医院跑。父亲尚清醒,但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势表达意思。我每次去看他,都掉脸子,用水泼我,拿东西砸我。后来老师知道了,做我工作,不要耽误学习。我顶撞老师,说,人的命比学习主贵,他是父亲啊。老师给我下最后通牒,叮嘱门卫不放我出去。我绕到花园后面跳墙跑出去。墙很高,墙头插着碎玻璃,每次双手被扎出血。有一次崴了脚,走到医院,快半夜了,父亲还没睡,知道我会来,不放心,一直等我。他虽然不赞成我这样做,但还是希望看到我。骂过我就后悔,为表示心里的悔意,不再违背医生的叮嘱,按时吃药,积极配合治疗。阳光好的时候,我推着父亲到后花园溜达。晚秋的气温有点凉,父亲披着一件破夹袄,脸上有了红晕。草地上的秋菊开得茂盛,棕榈树阔大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墨绿与金黄交相辉映,错落有致,容易让人想到日子的好。父亲每次遛弯回来都很高兴。我干脆不回学校,一直陪着爸爸。他离不开人,每天除了吃药、打针,还要人照顾大小便、翻身、擦洗。父亲病情加重,医生下病危通知,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恳求医生,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救救他吧。其实入院时医生就无情给父亲判了死刑。我觉得世界上最无情的就是医生,面对死亡,他们冷峻、漠然,没有同情心。医生指头敲着检验报告,机械地张合着嘴巴,我真想大喊一声,不是这样的。没等医生把话说完,我就哭了,抱着医生的双腿,哀求:救救我爸爸吧,救救我爸爸。医生丝毫没被我的绝望和痛苦感化,苍白的手指敲着化验单,机械地重复着检验结果。
父亲到晚年才偶然有了我,把我从杂草丛生的小路捡回来,视为己出。他这辈子没有孩子。我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快乐和满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做梦都笑出声。父亲精心呵护着我。为给我解馋,冬天,凿开厚厚的冰凌,把网探子伸到河里,趴在冰面上熬。腿脚麻木了,胡子结满冰凌,一上午捞上半碗鱼虾,虽然少一点,但足够我吃一顿。运气好,能捞一条稍大的鲤鱼,一顿吃不了,父亲给我留着,什么时候吃,热一下,仍有原来的味道。我吃鱼,爸爸喝汤,一口汤,一口高粱酒,满脸通红,胡须上的霜雪融化成水,滴落酒碗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快乐的小天使。父亲一扬脖,咕嘟喝下去口酒,拍着我的后脑勺,鼻孔喷出一股白色的热流,好吃不?我只管自己吃,哪顾那么多,机械地点头:好吃,好吃。
下雪的日子,天奇冷无比。在这样的日子做营生,无疑是遭罪。父亲早早起床,在没膝的雪地铲出一条小路。大冬天,贴身衣服被汗水湿透,头上像顶一个笼屉。路清理出来,便到井上去挑水,只有井水才能做出好豆腐。村里人不肯出来,隔着门缝看父亲来来回回挑水,在他们眼里,父亲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养一个野孩子......
过了阴历年,丝丝暖流裹挟在空气中从旷野蔓延而来,寂静的胡同热闹起来,大人孩子在街上走动,狗也出来撒欢。屋檐下的冰凌开始融化,水滴珠帘般遮住了窗户,院落和胡同变成了河。
父亲到底忘不了母亲,憧憬的眼神时而投向遥远的地平线。母亲因为无法接纳我,赌气不回来,父亲找了一个世纪也没见到她的踪影。真不应该这样,我是一个罪人。父亲搂着我,泪流满面,胡须贴着我的脸颊,热流炭火般熨着我的心。后来我知道,母亲容不下我的原因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父亲给不了她。
父亲说,别看雪那么白,其实是脏的。忍心放弃寻找母亲的念头,始终陪在我身边。
村里有人用雪做饭,到井上挑水多遭罪,这样的理由激起父亲的反感,父亲踏着雪挨门挨户把那句说给我的话重复无数遍,别看雪那么白,其实是脏的。他们非但没改变偷懒的做法,反而揶揄父亲,去找婆娘啊。父亲已经忘记母亲,那些人提起,不由勾起内心的伤感。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出门。父亲木雕般坐在门口,泪水浸湿的眼睛落在苍茫的地平线。我挨着他,想用温暖的举动感化他的心。他一句话不说,紧紧绷着嘴唇,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好些人在冷风中抖着肩,觑着眼睛看着父亲,把自己的事情搞好,再去管别人。
父亲在屋里生起炉子,不知道在哪儿搞来那么多棒芯,连院子都弥漫着浓郁的植物味道。炉子蹲在堂屋当中,通红的火苗映红了我的脸颊。父亲用铁条做炉钩,守着炉子,及时往里面填棒芯。蹿出两只老鼠,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大的比小的胆大,蹿来蹿去,最后跳到床上,虎视眈眈看着我们。父亲怕我冻坏,茧一样用被子把我包裹在床上。通红的火苗轻舔着炉壁,床腿都是温暖的。父亲把玉米粒均匀摊在炉篦上,用炉钩不停翻动,不一会儿,玉米粒在炉篦上跳动,发出咔巴咔巴的脆响,浓郁的馨香在房间氤氲。父亲把焦黄蓬松的爆米花装在竹篮里,整个冬天,我不会饿肚子。父亲还跟人学会炸焦叶子,和好面团,用擀面杖把面团擀成薄片,切成规整的四方形,等油烧热,把四方形面片丢进去,炸熟后的面片像叶子,就是可口的焦叶子了。父亲在屋后种了几棵蓖麻,秋天,榨了半罐子麻油,没有白面,用玉米和高粱混合面替代。刚出锅的焦叶子酥脆、焦黄、喷香,嚼起来有一种喜感,像做游戏。
浸泡过的黄豆醇香,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记忆不曾抹去,一如浓郁的豆香。在质感的豆香中,我仿佛感觉有人朝我走来,光晕氤氲,余香袅袅,影子越来越清晰,原来是父亲,多日不见,腰背愈加伛偻,杂乱的胡须挂着冰渣子,愈显得苍老。母亲走后,父亲更不修边幅。每次吃饭,左右寻巡一圈,醒悟似理一下胡须,像清理庄稼中的杂草,然后低下头,认真吃饭。这样的父亲在我眼里亲切而真实,如果刮掉胡子,会变得陌生,不是我印象中的父亲。爷儿俩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父亲永远是那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老头。不经意间,父亲收回目光,迅速,决绝,余烬未尽的眼神透着失望和落寞,两手空空,无着无落,安静地坐在屋檐下,像一块燃尽的火炭。他最后看我一眼,把我捉到心里,脸色安然。我避开他,果真像失落什么,四处循巡,看见我,脸上立马现出粲然。我逗父亲:我走了,我真走了。他果真上当,拉住我,背倚着门,哀求:你不能走啊。
村子在鲁西南平原是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家家户户有自己的小作坊,豆腐坊,铁匠铺,香油坊,蒸馍店,磨面坊,包子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饥荒年代,家家停业,好端端生意不能做,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我上学后,村里有人偷偷摸摸做起小生意。父亲胆小,不管别人怎么做,守着自己的穷日子生活。改革开放,大伙儿不约而同恢复了生意,眼看着别人家起高楼,我家还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父亲不眼热人家是假,心有余悸终归没做起来。父亲是做豆腐的能手,都说马尾穿豆腐--难提,可爸爸做的豆腐细嫩、白净,能用马尾穿起来。别人怂恿父亲,做吧,我们想跟你学。父亲终于点头,说:我做豆腐,你们愿学就学,我手把手教你们。浸泡,磨浆,烧汁,点卤,压制,父亲一招一式,多数人点头,跟我们一个样。喜滋滋回去做,没一个能用马尾巴穿起来。说:你藏着一手,不外漏。父亲拍胸口,跺脚,胡子直抖,一句话说不出来。
后来,父亲更不爱说话了,没有表情的脸在夕阳下苍白而瘦削,残雪在身后无规则铺展着,像风干的绵羊皮。除了干地里的活,做豆腐,还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树,一棵梧桐树,一棵洋槐。
他用怎样的力量走出来,病魔缠身,我无法获取更多信息。我有寻找母亲的念头,回来看一眼也是一种安慰。父亲知道了,怒目而视,弥留之际的他,压根不想见母亲。
有一天晚上父亲带我到里村看电影,里村距离我们村不远也不近,中间要过一条河,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以前里村演电影,我央求他带我去,没通过,用要走很远的路搪塞。我们到了里村,电影已经开演了,《地道战》。走在盐碱地上就听到轰隆轰隆传过来的枪炮声。我对父亲说:电影开演了,爸。父亲什么也没说,背着我往里村跑。跑得很快,简直要飞起来。被一根藤蔓绊倒,我像土豆甩出去。下起了雨,四周很黑。父亲伸手寻找我,他不喊,用手往前探着找。那双手像固执的蜘蛛,摸索着往四面抓挠。我从没觉得父亲那么无助,一边在地上爬,一边乱抓,终于抓到一根树枝,盐碱地上的一种植物,开着米黄色小花,泛着独特的苦味。他没喊我。竟然没喊。我很奇怪,他喊一声,我应答,就知道我的位置,可他一直没喊。后来雨下大了,里村黑黢黢一片。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世界像一个墓场。爸,我哭起来,我的哭声惹恼了父亲,他准确地抱住我,双手捂住我的嘴,低吼:别哭。我重新趴在父亲背上。我感到他的颤栗。他的胡子蹭到我的手臂,呼吸像雨滴落在地面。他脱下衣服把我蒙起来,背着我往家走。雨无情落在身上,脚下传来动物般的踩水声。他竟然说起母亲,这很意外。豆腐坊老板的女儿,他在她家当学徒。除了学做豆腐,还帮她家种地,养骡子。她爹做豆腐是一把好手,热心教他。很快,他就掌握了要领。可能知道他要走了,她爹非让她给他做一双鞋,她用很长时间才把鞋做好,当爷俩的面,他试了一下,有点小,但是他没说小。她看着他,说,不合适就说,他摇头,知道老板患了绝症,不想让他不高兴。说到底,他们还是不合适。父亲的语气在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冷漠,说起过去的事,像跋涉山地。雨很大,我想听更多母亲的话题,耐着性子等下文。他背着我钻进一个瓜庵子,燃起一笼火,身上温暖多了。后来怎么回的家,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为好,知道了就没有意义。世界是谜语组成的。父亲某些隐秘的话语背后到底有怎样的难言之隐,只有自己知道。后来,他再没谈过去的事,干活,吃饭,睡觉,除了这些,再没别的可做。他断绝与外界的联系,村里人也不再上门。他越来越孤僻。
很多人记下父亲做豆腐的要领,细节并不是通过语言才能实现,只有做才能找到诀窍。他们和我不同,父亲说一次,就掌握了要领,把豆腐做好。冥冥中父亲牵着我的手。
我一直迷糊,父亲就这样走了吗?留给我的东西太少,我需要了解,领会他的意图。父亲对我或许就是一个未知,佛教有句箴言,一了百了,万事皆空。
乌鸦用三天半时间完成窝巢的迁移,与喜鹊不搭。喜鹊一直站在梧桐树上做旁观者,偷偷取笑乌鸦。新巢挂在树梢,像一个蓬松的草帽。我瞅着天空的闹剧,做自己要做的事。执着的乌鸦要生育,孤独地蜷缩在窝巢,一双机警的眼睛窥探着外面的世界。喜鹊事不关己,抬头看一眼乌鸦,尾巴翘起来,它眼里一片狼藉。喜鹊再不管乌鸦的糗事,飞到屋脊上,喜滋滋叫起来。
过完年,气温回升,雪开始融化,耳边有丝丝的化雪声。时光冲淡了枷锁般沉重的疲惫,蛰伏一冬,父亲脸上的皱纹全展开了,杂乱无章的胡须经过修理,齐刷刷像钢琴键盘,他果真像一个闲人。水缸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日子像装殓父亲的格子,悄悄淹没在岁月深处,他再也回不来了,强烈的痛感再一次击中我。
小老鼠摆脱了大老鼠,它长大了,完全可以自由行动,不像从前那样一直尾随在大老鼠后面。老鼠洞在桌子下面的墙角,一个椭圆形黑窟窿。它们从那里进进出出,畅通无阻。月光将它们的影子拖成一条影像,我不想惊动它们。
父亲把豆腐的制作过程分为三个步骤。我琢磨一下,觉得三个步骤不能将豆腐完美做出来。父亲以点带面,含蓄掩盖了某些细节。我把三个拆解五个,每一个都是独立的。虽然细节是独立的,但又相互关联,哪个细节出现瑕疵,都会影响制作过程。我先从捡豆子开始。父亲并没告诉我这个细节,是我自个琢磨出的。我用八仙桌作场地,三面用毛巾围起来,一面作为豆子的出口。金黄色的豆子在桌上滚动,像快乐的天使,我把坏豆子剔出来,用做鸡鸭饲料。我不但养鸡鸭,养羊,还养猪。这些想法,都是捡豆子的时候产生的。头天晚上,我把捡好的豆子泡在瓮里,鸡叫三遍,我就起床磨豆浆。泡过的豆子又胖又软,碾过后,豆浆就从磨眼流出来了。天刚刚亮,村庄就热闹起来,大伙儿和我一样,夜里做好营生,天亮要走街串巷售卖,这是多少年形成的规律。我做豆腐的时候,有两只老鼠,一只乌鸦和一只喜鹊作伴。尽管我想父亲,但我不觉得孤独。我相信父亲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父亲以前告诉我,做豆腐点卤是关键。技巧还需自个琢磨。卤多了,豆腐发黑、发硬、重量减少。卤少了,豆腐水分大,拿不起来。我用心衡量,不敢大意,感觉心震了一下,便眯上眼睛,进入状态,心随意动,成功就在这一瞬间。
我正式开始职业性豆腐营生。
羊脂玉,我给豆腐冠以纯洁高雅的象征词,那是我至真至纯的内心写照。
我想起荒草里那个嗷嗷待脯的小生命,父亲怜惜地抱起他的时候,胡子拉碴的嘴巴挂着冰凌。
你好,我仿佛听见父亲说。
作者简介:
李同书,山东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曹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技术拔尖人才。作品发表《人民文学》《散文》《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湖南文学》《飞天》《星火》《当代小说》《散文百家》《鹿鸣》《参花》《短篇小说》《躬耕》《东京.大观文学》《岁月》《青少年文学》等文学刊物,作品入选《中国自然文学双年选》《山东作家作品选》《齐鲁文学作品展》江苏省中考语文试题等,获国家及省市级文学奖4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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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