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心里点灯的人
文/杨珍妮
向前三十里,是土地;向后三十里,还是土地。再远,就出了大道。这里地旷人稀,听不见鸡鸣狗吠,一程六十里,就看禾影摇晃,绿涛波涌。余瞎子这时候就会娴熟地在路边支起摊,立起写着“算尽天下事,洞悉福祸间”的白布幌子,不出片刻,就会将来来往往的人吸引住。
这是陈晓进和余瞎子的初遇。
余瞎子干着算卦的营生已经很多年了,乡里乡村的都认识他,但大家只知道他姓余,其他的一概不知,因为他眼盲,一来二去的大家就都喊他余瞎子。
他经常在河边的空地上算命,儿时的陈晓进好奇去那看过几次: 一张早已发霉的木桌,桌上铺着红布,红布上摆着几枚硬币,罗盘和一本破烂的历书,一张长凳,这便是全部。
陈晓进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因为他惯用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在来来往往的街道上,嘴里变换着说出“血光之灾”“五鬼进宅”“命犯桃花”之类模棱两可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词语,让人过来找他算命。这不,韩老二立刻就止住了脚步。
他吊儿郎当的站在摊前,嘴里叼着烟,问道“喂瞎子,你给掐掐,我什么时候可以走个狗屎运,整几个钱花花?”
余瞎子要了他的八字便开始算,须臾就给出结果“三年之内,你家必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这财运却不长,你儿子守不住。”
韩老二一听这话就急了,仿佛自己儿子真的在挥霍自己的钱财,大声嚷嚷道“你快告诉我,是我哪个儿子,我回去就打断他的腿!”
余瞎子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又让韩老二有空就去城里的北边走走,那里是他的财路。后来,韩老二果真发了大财,他在城里北边开了家店铺,生意兴隆,赚得盆满钵满,但好景不长,不久便衰败下来,他又变成了那个穷困潦倒的韩老二。
一打听才知道,韩老二的大儿子整日在外面寻欢作乐,酗酒赌博,不思进取,将家里的生意搞得一团糟,店铺被几个混混砸了个稀巴烂,还欠了一屁股债,财运自然就没有了。
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下子就打响了余瞎子神机妙算的名号,大家纷纷前去请余瞎子给自己算命,连称谓也从“余瞎子”变成了“余大师”。这事自然也传进陈晓进的耳朵里,让他又皱起了眉,如此料事如神,人的命运走向真的是一个瞎子能算到的吗。
而余瞎子呢,每天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在人潮拥挤的巷子里支起摊,立起白布幌子,悠闲地坐在长凳上,喊出熟悉地一声:“算卦,算卦....”
余瞎子天生眼盲,一双眼睛只看得见眼白,看不见黑眼珠,瞧着有些吓人。
陈晓进便去问他“你能看得见我吗?”
“眼睛是看不见。”余瞎子笑呵呵地说,手指轻敲竹竿,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但我的心能看见。”
“心能看见?这怎么看?”陈晓进一脸疑惑,心里只当他又在装神弄鬼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私下里,余瞎子也不会避讳地同陈晓进解释算卦其中的奥秘。他说算命,其实算的是人心。拿韩老二来说,他本就有经商头脑,又善言辞,只是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正巧城里的北边前些天新修建了一个夜市,急需店铺驻扎,招揽客人。所以余瞎子才为他指点迷津,给他引了一条财路。
陈晓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财运他守不住?”
“他的儿子,很早之前就开始偷偷酗酒赌博,赌输了便找人借钱。韩老二只要发了财,他儿子肯定会拿着这些钱去肆意挥霍,落得一个倾家荡产的下场自然也可预见。”
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让陈晓进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神仙,开始对他无话不谈,两人交往也日渐密切。那之后,陈晓进收拾行李匆匆离开了家乡。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这生中最重要的人。
在县城读书的陈晓进,没多久就顺利毕业,还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当的工作。二十多岁的他,还未成家,这让陈晓进的父母犯了愁。陈晓进没有说,其实他心里有个心仪对象。她叫林彩英,是陈晓进的同事。
初次见面的时候,林彩英扎着两个短马尾辫,走起路来马尾辫一蹦一跳的,也重重跳进了陈晓进的心里。这个让陈晓进一见钟情的女孩,好巧不巧,正是他的老乡。
有了这层关系,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在春意盎然的季节里,陈晓进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彩英,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我没多大本事,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赚钱,给你美好的未来的。”林彩英听后一脸羞涩,只是点头。
两人正式成为男女朋友没多久,陈晓进就和她扯了证。
“英,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是女娃,那个时候家里人反对我念书,他们想让我在家帮忙做杂活,但是哥哥姐姐他们疼我,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我。”
陈晓进了然地点点头,说起童年,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这不巧了,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那个时候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读书。”
“我跟你说,当年我爹怕我不是读书的料,还专门去找了个算命先生,让他算算我来县城读书是好还是不好。”
“算命先生?我们那儿的?”
“是呀,他常在河边的空地上那摆摊。他还是个盲人。听说他算的很准,是个大师,所以我爹才会去那算卦。”
一番话让陈晓进骤然呆住,他觉得有一道雷狠狠劈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心里的某处地方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手也止不住地抖起来。
“晓,你怎么了?”
“是他,是余瞎子,那个算命先生一定是他......”
陈晓进将他与余瞎子的往事一一说给彩英听,每说一件事,就好像捡起了一块记忆碎片,将整个童年慢慢拼凑完整。“晓,我们回去一趟吧。”林彩英伸出手去握陈晓进的,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英,你信那些算卦的吗?”
“你信吗?”
“我之前不信。我也不明白,连我都能看出来的骗人把戏,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人会信。”
“那你现在是信了?”
“信了。英,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余瞎子说的那句‘算命算的是人心’是什么意思。他每次算卦时,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却让难挨的日子多了许多温暖,让每个身负重担的人,都可以拾起希望咬牙前行。这是可以支撑起生命的希望,可我那时不懂。”
“是啊,或许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守护着这份善意的美好,都愿意相信余瞎子。”
……
回到了村里,陈晓进去了几处余瞎子常摆摊的地方,但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不禁着急起来,在经过巷口时,陈晓进猛然止住了脚步。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侧脸,一下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余瞎子——!”
听见急切的喊声,坐在那气定神闲,正欲喝茶的老头顿了顿,将身体缓缓转向声音的方位。明明是一双只有眼白,没有黑眼珠的盲眼,可在那一刻,陈晓进却没来由地觉得,余瞎子真的能看见他。陈晓进一把抓住林彩英的手,狂奔几步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余瞎子面前,好像晚来一步,他就会消失。
“余瞎子,你……”
“你是晓进吧?一晃十几年过去,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孩子,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你怎么知道是我?”
“眼睛是看不见。”余瞎子笑呵呵地说“但我的心能看见。我知道是你。”
陈晓进拉着林彩英坐下,将这十几年发生的事细细和他道来。他看见那张发霉的木桌还在那,但桌上不再摆放着硬币,罗盘和破烂的历书,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巧的鸟笼,泡着茶叶的茶杯和收音机。“你没有算卦了?”陈晓进问。
余瞎子摆了摆手,笑道:“我老了,算卦算了大半辈子,也算不动了。我这老头子就想在生命最后的阶段,换一种活法。”余瞎子说他现在每天不是遛遛鸟,听听曲,就是在躺椅上晒着太阳睡懒觉,过得好不潇洒自在,真快活似神仙也。
陈晓进听了这话,打心底里替他高兴。真好。他想,余瞎子还活着,真好。余瞎子算了大半辈子的命,如果真讲因果报应,那他一定是个福泽绵长,长命百岁的人。
这个老头,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却有一盏灯。
而这盏灯,早在十几年前,就照亮了陈晓进整个世界。

作者简介:
杨珍妮,女,湖北荆州人。目前大三汉语言专业在读。我的心里有一簇迎着烈日而生的花,比一切美酒都要芬香。愿与文字常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