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 望 三 乡
作者:周惠荣
山乡经风雨,日月印沧桑。我曾有三段上山下乡的经历,时间虽逾半个世纪,但记忆仍然没被磨掉,且历久弥新。
农场的憧憬与解体
公元1966年3月6日上午,武冈县皇城坪艳阳高照,人流如织。城关镇 304名莘莘学子从此离别学校,离别从小陪伴在身边的父母与朝夕相处的亲人,也离别了喧闹而又古老的县城,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农村新天地。
胸戴红花,高唱歌曲,满怀豪情。那天有着不同年龄(有的已婚)、不同文化层次、不同社会经历的青年,带着美好的憧憬与希望, 搭乘数十辆客车直奔离城30里的处女地——武冈大甸农林场。然而,现实并不是那样美好。跳下车,我们得自
背行李行走6里羊肠小道。从山脚到山头基本上是一片荒山野岭,少有的松林稀疏地嵌在远处山中,显得孤独与苍凉。到场部后,开了一个隆重、简短的欢迎会,每人领到一本“红宝书”,她是建场的情神力量。
我被编入最初的四队,该队二十七人。书记刘冬云,微眯的丹凤眼,笑口常开,名字如冬天的云那样厚重,为人质朴友善。队长朱清涛,性格直爽,说一不二,行事风风火火。他们都能吃苦耐劳,为队垂范。四队人才不俗,如个性鲜明,具文人气质,号称秀才的刘继忠;既有阅历又有修养的眼镜老大陈佑云(已故);温和且勤劳的袁安乐;二胡、文学爱好者彭国安(已故);善良温顺的王姣丽;厚道少语的谢德成等,还有很多富有特点的队员。我们朝夕相处,早出晚归,默默地劳作与生活在那座座山头。
城里来的年青人,少有拿锄头的经历。面对开荒、挖树兜、打炮眼等重体力活很不适应,手掌常常磨出血泡。有时要去大甸公社挑米回场,途中要登几里山路,弄得人汗流浃背。一到晚上,往往四肢无力,浑身酸痛不已。
到了四五月,幼松放绿,鲜花吐红,鸟雀飞跃。给荒凉的农场增添了浓浓的春色。一场大雨过后,远处起伏的山峦清新明快,农舍炊烟袅袅,景色很是宜人。但近处地面热气扑面而来,散发出浓浓的泥土气味。在荆棘中,时而摘到能吃的小山泡。有时竟不顾划破衣服、皮肤而寻觅不止。山谷中的小溪成了劳累后的天然浴池,大家在那里无所顾及、谈笑风生、缓解一天的疲劳。
农场除了主种茶叶外,还种棉花、玉米、花生。由于管理不严,年轻人又贪吃,做种子的花生往往边播边吃,大家共享口福、且心照不宣。
大甸建场,毕竟是当时有关政策及缓解就业压力的产物。
政府要不断投入财力、人力,计划经济阻碍了农场的发展。因大多数青年来场并非主观意愿,加上管理不善等诸多原因,没有将其大规模继续发展下去,而随即导致农场迅速解体。1968年人员大幅“精简”,多数知青被插队武冈农村落户。我也开始了下乡的第二征程,继续着那种艰辛而又困惑的乡村生活。
白莲的迷惘与孤独
当初,下乡到大甸农林场能感受到大集体的温暖,而插队到大甸公社白莲大队落户,缺乏了一切依靠。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心情非常复杂。想到今后的孤独生活及繁重的农活竟不寒而栗。白莲大队离大甸公社五六里地,一条小径直通那里。往白莲再走两里地便是山底大队。我与朱玉娄落户在一个退伍军人家,他个子较高,说话做事显露军人气质。
出工是每天的大事。插秧、打禾很累人。加上力不从心,超强度的劳动,使人无法承受。不得已,只得跟妇女学插秧。她们手脚麻利,我们则被远远落在后面。由于效益低,也只能勉强拿与她们相同的6分底分。
白莲大队有开渠、引水任务,生产队要我们去挖渠道。因有农场打炮眼与挖土的经历,队里农活也很累人,就欣然接受任务。但到了那里,情况并非如此。一个由大队派来的人直接指挥我们,我第一眼看到他,心就凉了半截。矮个子,黑皮肤倒眉毛,加上不时转动的三角眼,一脸恶像。见到他,就象耗子遇见猫一样可怕。我们常撑着锄头歇息、闲聊, 一旦被发现,他就象解放前的工头一样,拿着一根木条站在垻上,居高临下指看我们狠狠地训斥,而后便扬长而去。插队白莲的日日夜夜,人像梦游一样闯过来。没有企盼,也没有欢乐,只有孤独、无助与迷惘。有时,到临近的大队与队友彭国安轮流拉二胡,来缓解心中的郁闷。
时间进入1969年。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地深入开展。一句“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响彻武冈城。因各种原因,最终我与父母还是没有逃脱全家下乡的命运,违心同意全家下乡。原来,我们准备回原籍江西老家,因没近亲,距离又太远,只好选择有亲戚又离武冈较近的城步农村。
那时父母都近70岁的老人了,带着病痛,不情愿地与我离开他们生活了50余年的武冈城。
杆坪的艰辛与转折
如果说武冈白莲是条难以行走的小径的话,那么城步蔣坊杆坪则是一座崎岖、泥泞的高山,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当年深秋,一辆能装一吨左右的卡车拉了一些简単家具颠簸地开进了蒋坊公社。令人想不到的是,当地竟有十来个人来接我们,准备将东西搬进近六里地的“下杆头”,我与父母的感觉立刻好了许多。但还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那弯曲的山路上,朝我们并不想去的“家”缓缓前行。
杆坪村属典型的山区,气温较低,人少田多,只能种一季水稻,产量不错。田里的农活及副业,劳动强度很大。累、险、惊,随时都陪伴着每一天。
最劳累的首当是肩扛50斤左右的戽桶(一种近两米见方木制的打禾工具),登上近4里的高山去打禾。用一根较粗的竹子左右顶在桶里,然后将桶倒过来用肩扛着,人完全被罩住。上山时,只能低头看着脚下凹凸不平且弯曲的小径,吃力、缓步地向前行走。其次是打禾,要从高山挑百来斤毛谷回村。炎热的夏天,汗水伴着禾屑沾在皮肤上刺痛难忍。为了赶季节,打禾这种活,要连续干十余天,收工后,人总是累得疲惫不堪。
最危险的副业是涨水时“放木排”。将十余根较长的杉树用竹篾将两头闩在一起,人要站在排前,手拿竹篙左顾右盼順水而下。下坝时,听到那咆哮的洪水声与即将倾斜而下的木排,我还真没那个胆量,只能偶尔在平静的河面上试试。据说有人在放排下坝时送了命,连尸体都难找到。
最惊恐的是在山岭上“守野猪”。先要在一视野开阔地建一个三角形的茅草棚。夜幕降临,在棚前燃烧大火,时不时要敲打着竹梆,且要大声不停地向四面叫喊来驱赶野猪。为了吓跑野猪,有时梆要敲到深夜两三点。如果同伴睡着了一个人非常害怕,当听到异常的声响,会使人毛骨悚然,胆颤心惊。这种有惊无险的活,也要等到谷子收回后才能停止。
为了年终分红,许多副业确实吸引了我。如送“竹麻”(造纸原料)、送竹交易等。挑百来斤的竹麻下山,两腿发软,一不小心就有跌倒的可能。若送竹,先用肩挑。一担送四根碗口大的竹子(一边扎两根),吃力地将竹送到有五里山路外的蒋坊收购站。因效益不高,随后跟人学会“水运”竹子。一次能将十余根竹子扎成排,在河上撑篙逆水而行。枯水季节,需用棕索栓上竹排肩拉拖行。竹排常常被卵石磨得哗哗作响。有时竹排要拖上高坝,就得几人配合。严冬的早晨,弥漫着浓雾,河水冰凉刺骨。赤脚走上竹排,将裤子卷到膝盖上,两腿冻得通红。有时,也要面临割脸的寒风,艰难地将竹排拖到目的地。
好玩、轻松的是遇到涨洪水时放“松木头”(当地俗称放“同子”。锯成约两米长的原松木)。平时,河边松木成堆。涨水时,村民将其拖入洪水中。每人手拿一根约3米长,装有铁钩的竹篙,将松木拖入水中。当木头被大石阻挡时,要及时将其钩入水中,如不及时处理,一旦木头堵住成堆,疏通就麻烦了。有时听着木头发出的碰撞声及哗哗地流水声,闻着木头散发出来的阵阵松香气味,悠然自得地行走在河岸上,那是难得的开心。
杆坪缺医少药。当时父亲已退休,享受国家17.66元的退休金。父亲是善良、厚道之人,懂得中医。给村民看病、开处方,分文不取。取回的中药,他要对照药单仔细检査。如发现差错,便要村民返回蒋坊调换,这样引来蒋坊医生的不悦。父亲很勤劳,一家三口的蔬菜都是老人栽种,而我只挑点肥到菜地。母亲也很能干,养鸡、喂猪、捞猪草、洗衣做饭等都是她操劳。曾经有一桩事使她很伤心,等着就要过年,一笼五六只大阉鸡被人偷走。为这事,老母难过了好几天,这毕竟是她几个月的辛劳与希望。
值得欣慰的是生产队派我去教书。民办教师没有工资,只能记工分,半工半教,还是很舒心的。因政策变动,知青可以推荐上大学或中专。我当时教书,只能推荐到师范类学校,到城步县城通过面试与笔试,没多久便被武冈师范录取。
1973 年初秋的一天,我终于离别了山清水秀、民风纯朴的杆坪村。村民送别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连我喂养的那只小黑狗也摇动着尾巴,送我们缓缓离开……
我真诚地感谢村民,也感谢杆坪,感谢农场及白莲。近七年的乡下锻炼,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懂得为人处世的不易。更重要的是磨练了我的意志品质,带给我难得的人生历练。这些难忘的经历,虽然已经远去,但情结终生难解。遥望三乡,她依然那么明亮、葱翠!
【作者简介】
周惠荣,1948年生,武冈城关镇人,中学高级教师,祖籍江西樟树。分别毕业于武冈师范、湖南师大美术学院。中国美术教育研究会会员,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邵阳市楹联家协会会员,邵阳市水彩画艺术委员会名誉主任。原邵阳市中小学美术教学研究会理事长、邵阳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美术教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