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一半工
谢广森
我认为我父亲是我们南方小山村里一个中国式老农民的典范。
我父亲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早起一半工”。
我父亲说早起一半工的意思,就是老早起来去干农活。
天蒙蒙亮就起床外出干两三个小时农活的父亲,然后再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又接着去干。这早起干活,一干也就两三个小时,有时是4小时,自然就相当于已多干了半天的活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是这样说,一辈子他也是这样做的。无论是春夏秋冬,或是雨天、雪天,我父亲都在4、5点时光起来干活。也不管是农忙还是农闲,早起的父亲,不是在家打草鞋、整理农具、轧米、磨面…就外出翻地、除草、施肥、砍柴…在家、在外,他也都能找到相应可做的许多农事;可干的许多农活。
来人民公社的时光,我父亲也一样“早起一半工”地和社员们,去田野、山坡上的庄稼地里,干上两三个小时的农活,然后再汗流浃背地回家吃早饭。吃好早饭又继续去干、接着去干。一年365天,既无假节日也无礼拜天地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干着、做着。
来人民公社的时光,早上干两三小时,拿10工分的正劳力社员,通常是多记2分工分,半劳力记1分工分。10分工,当年分值大多为5、6毛钱。早起一半工地干一个早上,也只记上两分工分(约一角钱的分值)。
父亲的个子很小,约1.56左右,体重百来斤不到。
18岁那年,自从我祖父去世后,已成家立业的他,就开始这样早起一半工干地农活了!庄稼人那犁、耙、操各种各样的重活、难活,他样样皆能。生产队里许多年轻人做不来、干不来、也不愿干的难活、重活、脏活,比如犁田,操田、打稻、施粪肥之类的活儿,队长派活基本都派给了我的父亲,及和我父亲一样的一些老农民来做、来干。
每年冬天到来,脚穿草鞋或光着脚走路的父亲,在早起一半工出门劳作的时候,那脚后跟一年年都要被冻裂开来。
小时候常跟在父亲的身后,去田野、河滩、山坡摘猪草、放牛、放羊的我,常常会发现肩上扛着木犁,手拿一支竹桠枝赶着一头黄牛,为生产队犁田、劳作的父亲,那脚后跟上冻裂开来的伤口,宛若婴儿一张红红的小嘴巴!
父亲经常是一瘸一拐地从田野里回家的。从父亲脚后跟冻裂的伤口里,溢流出来的那殷红、殷红的鲜血,在霜风里,在月光、星光下,走一步路会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身后面;滴在乡间小路上那一块块的鹅卵石上…
早起一半工的父亲,有一年秋天和社员们在一个名叫白石崖的山上拔黄豆,一不小心还让茅草尖刺伤了左眼。
父亲默默忍痛忍了10多天之后,不久左眼就看不见了!父亲为生产队拔黄豆时,被茅草尖刺瞎了左眼。队长不知道;我母亲不知道;我们这些子女居然一个也都不知道。
10多年后的一天,父亲右眼发炎,半夜里起来小便的他,因看不见,摸来摸去的他突然摔了一觉。
第二天我和二哥用双轮车,将父亲拉去公社卫生院。医生用手电筒照照父亲的双眼说,右眼是重度的角膜炎,而左眼原本就是瞎的。
这时我们才知道:10多年前父亲为生产队拔黄豆时,被茅草尖刺瞎了他的左眼;这时我们才知道:父亲这些年来,他一直是用一只眼睛,在田野里、在山坡上,仍早起一半工地劳作;仍一如既往地为生产队,干着那些重活、难活。
常说早起一半工的父亲,是80岁那年离世的。离世前他一直都在干农活,干到自个突然小中风为止。
父亲离世时,在老屋里的老床上,我拉着父亲的双手心痛、伤感无比。这时,我感觉到父亲那双与个子不相等的大手,其手心手背,全是新老叠加、硕大无朋、丰隆坚硬的一手老茧。
早起一半工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农民的他,其实是吃了两辈子、三辈子的苦。他给人民公社名下的生产队,实实在在地流了一辈子的汗;为建设新中国交过“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无数担公粮。直到去世,我那已老了的父亲,却从没享受过国家一分钱的养老金或养老补贴。
(谢广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