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心愿
作者:应钟
我们家院内的那棵老榆树每年春季都有那么几天风光而引人注目的时刻。一簇簇淡绿色的榆钱一撮一撮地挤在枝条上,似乎完全不想给树叶留出任何空间,每个枝条就变成了一个榆钱串,它们把树枝坠得低下了头。每逢这几天,院子里就迎会来不少邻居,一边东家长西家短,一边用绑在竹竿上的镰刀把树枝钩下来,再把榆钱连同嫩叶一把一把地捋到竹筐筐里。到了中午,这些榆钱和嫩叶就变成了各家餐桌上的美味,如菜粥、蒸菜或窝头。每年我都替这棵老榆树捏把汗,怕它来年不发芽。
小学二年级那一年我没有功夫替那棵榆树操心,因为我有自己更担心的事。当炊烟还在从不少人家袅袅升起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已经吃完了早饭,跨上书包,搬着小板凳准备去学校了。姐姐和二哥已经出门,而通常放下碗就往学校跑的我却磨磨蹭蹭地不出门。由于我实在想不出、也不愿意从家里拿出好吃或好玩的东西送给当时的班长,她就怂恿同学们不和我说话。对爱热闹的我而言,没有同学一起玩是个巨大的折磨。看到父亲疑惑的眼神,我只好说:“我不想去上学了。”这下惹恼了父亲,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顺手在榆树下抓起一个没有了榆钱的树枝把我往学校赶。看到父亲生气,我就朝着学校方向走,看到父亲在我后面有一段距离后就放下板凳坐下,父亲就接着赶,直到我进了校门,进了教室。
大约十年后的某一天,被父亲往学校赶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小妹身上。她知道那天她已经迟到了,而迟到就会被老师罚站,所以干脆不去学校。父亲认为就算罚站也能听课,总比缺席好,就以类似的方式把小妹往学校赶。他们一个跑,一个追,围着我们小镇跑了两圈,耗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午饭时间。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家,父亲就让小妹赶紧吃午饭,然后去上下午的课。正值壮年的父亲哪里是追不上小妹呢,他有他自己的逻辑。这就是我们的父亲,从来没有过多的语言。
大家说父爱如山,父爱的形式也可以如世间山峦,千姿百态,各有各的风格。可以是现代西方式的张扬、开放,早晚一个拥抱或亲吻,把“我爱你”挂在嘴上;可以是我们东方式的低调、深沉,永远保持着父亲的尊严,甚至相信“棍棒下出孝子”。《颜氏家训.教子篇》中有“父子之严,不可以狎”。我们的父亲身材高大强壮,大半生沉默寡言,一辈子没有对我们兄弟姐妹有过或长或短的说教,从没有和我们任何一个有过促膝谈心。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听书,不看戏,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他喜欢什么或者需要什么。寒冷的冬日里父亲会把我的双脚放在他怀里,暖热后再放进被窝。这个时候我会盯着父亲问他这样那样的问题,可他总是用沉默或者“赶紧睡觉”来回答,所以我从小就爱猜他的心思,想知道他的心愿。
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初,我们的爷爷留下了他的母亲,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父亲而一去无返。那时家里还有一些田产,家底还算丰厚,七岁的时候父亲被送去了私塾。听本家长辈说,父亲是私塾里最聪明的孩子。可是一年之后,他的奶奶和母亲听到有富家子弟被绑架的事,就害怕了,不想她们的这根独苗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任何闪失,不顾家族里其他人的反对,坚持将父亲留在家里,天天守着。父亲说他很喜欢上学,识字、背书都很快。那一年的私塾,他也认了不少字。自离开私塾之后,他孩童时期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回学堂,这是我听到父亲一生中亲口说出的唯一一个愿望。家族里父亲同辈的兄弟和姊妹不仅继续了学业,而且进入了大学。父亲以他们为家族的骄傲,也为自己没能继续学业而遗憾。这就是为什么父亲要把我们往学校赶。“知识改变命运”早已根植在父亲的脑子里。
听父亲的长辈说,自从离开了私塾,父亲有大把的时间玩,他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那个年代的男孩子的一切玩乐,包括斗鸡这样的游戏。可是随着时代变迁而发生的家庭变故,不知哪年哪月父亲完全停止了这一切兴趣爱好。加之与生俱来的具有家族特征的沉静性格,父亲的前半生是沉默寡言的。他高兴时也只是微微一笑,而且连这样的笑似乎也要控制着,笑不露齿。我从来没有见过,也难以想象父亲开怀大笑是什么样子。《福尔摩斯探案》中有句话说“人类社会之中,个体的成长变化可以反映此人祖祖辈辈的发展历程”。父亲的经历至此,我们兄弟姐妹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大哥比我大将近十一岁,从我记事起就觉得他已经是在家里有发言权的大人了。在高中毕业无大学可考的年代,父母一边领着大哥拜师傅,学手艺,学建筑,一边为他结婚成家做准备。在一早一晚,也就是参加生产队劳动的之前或之后,父亲就到镇子北头的老河底去挖土,用平板车拉到要给大哥盖新房的那块地基上,有时候拉土会拉到天黑,要我们喊他吃饭才回家。盖房子不仅要土,还需要很多的砖。有钱的人家会一次性把盖房子的砖买够,并请人用拖拉机送回家,可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每逢父母攒到一点钱,能买几百块砖的时候,父亲就用平板车把砖拉回家。拉砖和拉土很不一样,尽管父亲身体强壮,但每次把一车砖头从几里地以外的窑厂拉回家都累得满头大汗。拉回的砖头被摞在我们院子西墙,每年高度都会增加一点,等到比我高出一头的时候就被搬去给大哥盖新房了。不管拉土还是拉砖,父亲从不喊我们帮忙。那时父母的心愿就是尽他们所能尽快为大哥成家准备好房子和院落。大哥结婚之日,父亲的舅舅们来吃酒席,我听到他们中的一位对父亲说:“多好啊,你们这就算办完了第一件大事。”父亲微微一笑,就算是接受了这份来自长辈的朴实的夸奖。
沉默的父亲做着他能做的一切来支持我们的学业。那时的冬天很冷而且总有很多的雪。一场大雪之后,太阳一晒,融化的雪水顺着屋顶流下,变成冰溜子,垂在屋檐下,有时会有一尺多长。当我们还能伸手够着冰溜子当冰棒吃的时候,另一场大雪又在夜间悄然而至。每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们一出屋门,就能看到父亲已经在银色的世界里扫出了一条由我们家的堂屋开始,穿过院子,到了马路上,朝着学校方向延伸的黑黝黝的小道。小道的尽头是还在弯腰扫雪的父亲的身影。
我们小镇上的很多事都极具特色。上小学时,学校会敲锣打鼓把三好学生的奖状送到家门口,交到家长手里。可惜我在学校总是太调皮,还会和同学打架,整个小学阶段从未得过一张奖状。好在姐姐每年都是三好学生,每当送奖状的队伍到我们家时,我都能看到父亲难得的笑容。那个时候我知道了领奖状能让父亲高兴,让他高兴也就成了我学习的主要动力。
那时父亲与街坊邻居们聚在一起时只做听众,从来不参与人们家长里短的聊天,不对任何大人或孩子做评价,但他清楚地知道哪家的孩子爱学习,哪家的孩子爱捣蛋,哪家的孩子学习好。每逢他看到我们与不爱学习尤其是缀学在家的孩子一起玩时,对我们就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回家去。”
我们不好好学习时,父亲会生气,甚至会动手。父亲对二哥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少年时的二哥极为调皮、贪玩,为下河摸鱼抓青蛙之类的玩乐而逃学的事时有发生。我猜父亲相信男孩子“不打不成器”,所以对二哥非常严厉,让他尝到过好几次皮肉之苦。自己的孩子自己管教,自己打可以,别人动手可不行,尤其是为了芝麻大的小事。一天我和二哥一起上学的路上,看到路边那棵我一直关注的桑葚树上已经有发紫的成熟了的桑葚,就喊二哥去帮我摘。二哥刚刚跳起来,还没有够着那根树枝,就被突然从旁边的院子里冲出的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抓住了衣领。吓得我扭头往家跑,还没有到家就高喊:“有人在打二哥。”父亲远远地听到,飞快地直奔学校的方向,一边跑还一边把上衣脱掉甩到地上。要不是那男人的老婆把他拉回家,我们恐怕要看到光着膀子和人打架的父亲。这件事以母亲要求那男人承认不该为几颗野桑葚去打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而结束。父亲总是这样用行动来表明他对事情的态度。
我们姐妹四个中我是唯一体验过父亲“坏脾气”的一个,虽仅仅一次,却是终生难忘的一次。在我读初中时一个晴朗而凉爽的秋日下午,父亲在院子里用高粱杆编织着一张类似凉席形状、在我们当地叫箔的东西。我和小伙伴们围在他旁边的小桌上打扑克牌。从父亲织箔的动作和时不时转过脸来看看我们的微笑表情,我知道他也在享受着这份秋日阳光。只要父母不为生活琐事吵架,只要看到父亲心情好,我就感到生活幸福甜美。我们一边玩一边聊天,说到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最近被抓进了监狱,听说要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劳动改造。我开玩笑地说:“那多好,可以坐飞机了!”谁知我的话音还未落地,父亲手中的高粱杆像鞭子一样嗖的一声落在了我的后背上,由脖子到整个后背留下一个长长的血流子。这一鞭虽然让我惊愕、委屈而且冲进屋子大哭了一场,但对父亲从来没有丝毫的怨恨。我好像一直都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打我这一鞭子。几十年来这一鞭时时刻刻提醒我不能追求虚荣,要踏踏实实地做人、做事。
从初三到高中,我每天下午五点多放学,跑回家吃了晚饭后还要返回学校上晚自习。在农村,下午五点钟是大家正忙的时候,很少人家会在这个时候吃晚饭。母亲忙着照顾街上的生意,父亲不管多忙,也要赶回家做一些吃的,哪怕只是一锅稀饭等着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诸如“一定要考上大学”之类的话,但我明白夏日里清香、爽口、消暑的绿豆汤里的深意。
父亲过日子很“小气”,总是说街上买的馒头比自己家蒸的贵多了。他自己在家更是很少买鱼、买肉,就吃他自己在院子里种的茄子、辣椒、长豆角等。我们参加工作后,家里情况好转,可他一样继续苛刻地对待他自己,很小心地把钱收起来,留给还在家上学的妹妹或时不时塞到哪个孙子或孙女的手里。小妹给我举例说明了父亲对她有多“大方”。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时不时有同学来家里聚会庆祝。父亲就告诉她从家里的钱罐里拿钱,到餐馆订菜。父亲怕小妹不好意思开口向他要钱,就把那钱罐变成了小妹眼中的聚宝盆,里面总有足够多的钱供她订餐。我可以想象那些日子里父亲笑而不语、看着小妹与同学相聚时的自豪神情。
临近2025蛇年的时候,二哥的闺女来家里和我们共度春节。这是愉快的相聚,更是聊家常的好时机。侄女说她小时候经常被她爷爷拿着棍子管教,可是棍子从来没有落到过她身上。听她讲的时候,在座的我和小妹忍不住相视一笑:“惊人相似的一幕!”这就是父亲的风格,他抚养儿孙的理念和方法几十年都没有变。
儿孙满堂时的父亲不再那么沉默寡言了,脸上常有笑容了,但是他在我们面前依旧很严肃,和我们依旧没有很多的语言交流。我依旧要猜父亲的心思。我想父亲在晚年是幸福而且有成就感的,因为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让每个孩子都接受了力所能及的教育,看到了儿孙们的努力上进、自立自强,得到了儿孙们的敬重和孝顺,享受了四世同堂的乐趣。正如《颜氏家训.教子篇》里所言“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
我们家的人都不是很善于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是把对家人的爱埋在心底,常想常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说出一个沉埋已久的对父亲的愧疚。父亲一生中只到我工作的大学校园来过一次,而且他说只住三天。我听了父亲说的“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到处逛逛”,就真的去忙工作,三天内没有陪他游览那个六朝古都里的任何一个名胜古迹。父亲一离开我就开始感到内疚,此后的好几年都以“来日方长,下次一定”来安慰自己。等我意识到再也没有机会弥补的时候,那次过失就成了我对父亲永远的愧疚。
父亲离开我们快要十年了,我把他的遗像一直放在书房里,旁边是一个手工瓷瓶,上面有我刻下的幼稚的篆体“初心”二字。无论在这里办公、读书或写作,我时刻都能感受到父亲对我们的殷切期望。父亲严肃的面容里满怀期待的眼神依旧给我行动的力量。
父亲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愿他老人家天堂里一切安好!
作者简介:应钟,女,大学里学的是工科,却如饥似渴地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工作的性质是教学和科研,写的是科技论文,但一直有写日记和随笔的习惯。现在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分享出来,希望与更多人交流,与大家一起进步和提高。《世界文学》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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