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婚礼在情人节举行
邓祝仁
你心底珍藏着婚礼婚宴吗?我有。那是我不轻易公布的我人生的一段经历,50年过去,似乎也可以视为一份财富,应该可以公之于众了。
我要说的是1975年的情人节,当年正逢中国农历正月初四,那是我迎亲、拜堂、举行婚宴的日子。然而,在我心中,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随便诉说的大喜日子,而是一个让人难于启齿、不堪回首、有刻骨铭心之痛的令人心酸的日子。50年来,我从不愿意提起,也没有做过个一次喜庆的纪念,至今,我们夫妇也没有一张婚纱照。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大,一天天变老,当时的情景时不时在眼前浮现,命运似乎在一次又一次提醒我,该说的还是要说,是该说出来的时候了,岂能忘记自己走过的路?人生有几个50年?可以坦然面对了,人啊,应该允许一切在自己面前发生。
1975年1月7日,我和比我小一些的女友,即今天的老伴一同去打结婚证。公社办公室秘书接待了我们。我们呈上各自的户口本和单位介绍信,秘书接过户口本和介绍信,很快地扫了一眼,就用钢笔刷刷地给我们开具了结婚证,我和老伴一人一份。那时的结婚证,无须贴相片,说是结婚证,其实就是一张薄薄的桃红纸,大小跟今天小学生和幼稚园小朋友获得的一张小型奖状相仿,粉红色底,结婚证的最上方是毛主席语录“……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见图)。这张纸,我还保存着,它伴随我已经整整50年了。
办好证,走出秘书办公室,在回家的路上,妻子问哪天摆酒。我答下个月14号吧。她问为什么。我没有说因为那天是情人节,而说那天是大年初四,大家都有空。妻子默认了。
1975年2月14日早晨8时许,我只身一人,踩着单车,冒着凛冽的朔风去接亲。外家人埋怨我不懂规矩,不仅不隆重,还一点礼物、礼金也不带,更别说什么彩礼。我轻声说,我不懂这些礼数,再说上头不允许,被盯着,没办法。我只有千道歉万赔罪,许诺今后好好待我妻子。我对外家人说,我是个有志气的人,是个有情有义、不拘小节、表里如一的人,我欠我老婆的,我会用一辈子来偿还,来好好报答她。你们要相信我,看我的实际行动。我们两家门当户对,遭遇相同,容易沟通,容易理解,彼此心照不宣。好说歹说,一家子才答应步行到我家。我妻子及外家人对我实在理解、实在优厚,天下难找啊!
我和妻子一干人回到家,便动手准备婚宴。说是婚宴,其实就是两家人围着炉子吃一餐便饭。正月的桂林,北风飕飕,挺冻人的。我们关着大门在忙呀忙的……
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敲门声。接着,闯进几个荷枪实弹、戴着红袖套的武装民兵。他们耀武扬威、趾高气扬,他们当众大声宣布:结婚可以,宴请不行,不许铺张浪费,不许搞“四旧”,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后果自负。送他们出去,我瞥见,我家大门上被贴了一副白对子:
上联:只许规规矩矩
下联:不许乱说乱动
横批:群众专政
红袖套们并没有走,还在我家门口游弋。家中原本的些许喜庆氛围,顿时荡然不存,全被这一小撮不速之客全搅没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干着手中的活儿,很少说话,更别说笑声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到“婚宴”开席,大家围着热腾腾的火锅,静静地吃着、喝着,连炮仗也没有放一颗。
还是戴着“帽子”的父亲看得开,说,难得被重视,有人站岗。沉闷的空气才变得稍稍轻松、欢快一点。尽管如此,那场婚宴,还是免不了草草收场,不欢而散。而红袖套们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消失了。
事后,我曾不止一次地自问:在专制那样横行、暴力那样恐怖的岁月里,在那种无望或者绝望的环境下,周围的气氛尤其不适合情人节,你为什么还选中这一天结婚呢?我自我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选这一天结婚呢?我的性格让我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当时,我需要慰藉,需要勇气,尤其需要浪漫,需要情人节。我想,浪漫蒂克会让我坚强起来,会让我憧憬未来,那是一种即使50年后回忆起来也还属于浪漫的浪漫。眼下只要我不说,只要我深埋心底,谁知道?谁奈我何?事实上,到今天为止,如果我不把当年的心思透露出来,连我老伴也未意识到,我的孩子就更无从知晓啊。噢,当年底,我的女儿出生,好快,今年底她也满50周岁了。
在那种岁月里,我的只有乡村初中文化的新婚妻子根本不懂什么情人节,我的父辈们一个也不懂什么情人节。但是,我懂。我毕竟从初中时起就喜欢唱外国民歌200首里面许多爱情歌子,看过许多西方小说名著,知道情人节(Valentine's Day),知道圣瓦伦泰神父为了成全一对爱意如火、情谊深重的恋人结婚,敢于违抗皇帝的命令,最终牺牲自己生命的故事。这本来是个悲伤的日子,不值得庆贺,可被多情浪漫的西方年轻人活用了,在这一天,恋人们、夫妻之间,以及亲人之间送玫瑰花、送巧克力,送心爱之物,互相表达爱意……原本一个辛酸伤感的日子,慢慢演变成缠绵悱恻、甜蜜温馨的日子。民国以后,这个节日逐渐弥散、传开,流行到了中国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和上流人士之中,也传到了“文革”前我这个1966年毕业的老高三心中。
我心底的婚礼婚宴还有一层含义。1975年,我28岁。1968年12月22日,毛主席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4天后,即伟大领袖诞辰日那天,我即带着学校的介绍信回大队部报到。六天后,即1969年元旦正式出工,参加农业生产(那一年,我的“老三届”同学基本都上山下乡了,不准在家过春节)。到打结婚证这天,我已经有了整整6年“农龄”。六年间,人世间一切好一点点的机会都轮不到我,不要说什么招工、参军、推荐做工农兵学员之类美事了,连好听一点、软一些的话儿都听不到啊,等待我的是没完没了的、莫名其妙的批评、指责与侮辱,精神上受尽了打击和摧残,至于多么重、多么累、多么折磨人的活儿我都不怕,都不在话下。六年间,我没有请过一天假,无论病假还是事假。我始终没有丧失理想,放弃努力。我在心中鼓励自己,不要害怕辛苦和劳累,不要害怕受到伤害,不要害怕被人冷漠歧视,要允许一切在自己面前发生!我要“在骂声中成长”——这是鲁迅先生的话。
力量来自哪里?一点也不是吹,我没有什么值得吹——力量来自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平时不经意间的言传身教,来自我读过的喜欢的书籍,来自我心中对人间美好的憧憬,来自于我对知识、善良和正义的追求,来自我心底始终相信未来,相信老天有眼,相信自然规律,乌云不会永久遮挡太阳!
几年后,“四人帮”塌台,“文革”结束,高考恢复,离开中学已经十一年,带着女儿挣工分的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妻子落实知青政策返城,被安排做了一名公务员,直至退休。退休以后,我夫妇二人,周游列国,到过日韩,去过欧美,如今,50年过去,我们都已是接近八旬的老人,我们手牵着手逛公园,进超市,挤农贸市场,自己买东买西,自己淘米做饭,蒸炖炒焖,洗锅涮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平淡安静中过着自己的生活。
(2025年2月11日-13日校订、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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