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对不起
董美春
前几日,一位好朋友说,不孝的人会经常梦见已故的长辈。听后,我不禁毛骨悚然。为什么?妈妈离世几个月来,我隔三差五就会梦到她或与她老人家有关的人和事。本来,无论妈妈生前或身后,我一直都在检省自己,这一辈子到底孝不孝?亲朋都说妈妈晚年享了我们的福,无疑是对我们孝心的肯定。自妈妈辞世后,我一直对这种孝心发出疑问。人家说我们孝心好,是指我们尽最大限度保证了妈妈的衣食住行,这一点倒是真的,毫不惭愧地说,我们做到了。让我强烈自责的地方,是疏忽了妈妈的内心感受,甚至还是一种无形的伤害。晚年生活是否快乐?衣食无忧固然重要,但顺心顺意也许更重要。传统的孝道,就包含了养顺两部分,所谓颐养天年,就是也。一代圣人孔子说,孝,无违也。以此检视自己对妈妈的孝,只在养字上马马虎虎过得去,而顺,却是欠缺的。
妈妈性格极其内敛,从不主动开口说要什么,哪怕想要什么,也要转一个弯子慢慢说出来,估计她老人家是怕我们拒绝而不敢说。妈妈这种性格,缘自许多原因。最大的一方面,是她两岁大时没了父母,由她二姐带大。从小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再怎么被抚养得好,也低眉顺眼的。另一方面,母亲及笄嫁与父亲后遭了许多罪。那时正处文-化大-革命,我父亲是地主子弟,又是四属户,妈妈挨批受斗属家常便饭,在村里根本没有发言权,心惊胆颤地过日子。再者,我父亲和我哥嫂过早离世,频失亲人,让她老人家肝肠寸断,痛彻心肺。妈妈积郁积劳,高大的形体瘦成了皮包骨。年老后,被我们接来娄底,本意是让她老有所养。可异地而居的妈妈,过的并不快乐,兴许是一种折磨。妈妈听不懂娄底话,别人也听不懂她的衡东话。语言的障碍,让她几成哑巴,除了和家人聊聊外,和外人几乎无法交流,一个不懂别人、别人也不懂她的老人在漫长的十几年里,如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孤独而鸣。我们早出晚归,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在家陪伴,哪怕节假日,也像些猴子,到处玩耍,把妈妈留在偌大的房子里。妈妈不识字,看不懂电视,勤劳惯了,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她身体极虚,下冷水就感冒,甚至去冰箱里拿菜都要戴手套,为此,我们不准她做任何家务活。她无聊至极,常常一个人在家里玩跑胡子,左右手相互作牌友。其实,喝洣河水长大的衡东人,牌玩得顺溜极了,好似祖传秘笈,所有人无论老少都会玩,都爱玩。离开了故土的我们,把跑胡子带到了娄底。凑巧的是娄底人也热衷这种娱乐活动。打法上大同小异,因语言障碍和本地亲戚不多,妈妈没有牌友,只能自娱自乐。如今,看着茶几上那手被妈妈磨得溜光的纸牌,总是抑制不住地后悔和内疚,也对这副纸牌心存感激:好纸牌,谢谢你,没有你的陪伴,妈妈晚年更寂寞。
妈妈对老家的那份眷恋,入骨入髓。来娄底许多年了,她依然是身在娄底心在衡东。春天一到,就会和我们唠叨咱家的田土在长草,无人耕种,可惜了。到了秋天,担心山上的茶籽、板栗收不回,损失大。雨雪天,妈妈会不停地叹息自己辛苦劳累一辈子砌的几间屋子因无人居住而漏风漏雨。除夕之夜,则眉飞色舞地和我们说起往年她喂的年猪、鸡鸭的肥美。听着妈妈年复一年地背诵同一本书,说着同一个话题,知道她想念老家,但听多了,有些烦,有时免不了吼她道:家里东西再多,却不值几个钱。她老人家不受用,以为我们是嫌她老了不中用了或讨厌她,便暗自神伤。尽管我们立马就像未发生一样,妈妈妈妈地喊着,可妈妈讲家乡一草一木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妈妈离我们而去后,我们的故土情结,是儿时欢蹦乱跳的经历和妈妈千百遍的讲述所垒起的记忆。如今,再也听不到妈妈那东家长西家短的叙说了,几百里外那不朽的老屋村邻、肥田沃土、茶山菜园等妈妈极为珍视的一切,也许都将化为一缕云烟,慢慢淡出我们尤其是下一辈的记忆。妈妈要是知道我们变的这么快,那还不伤心死啊!
妈妈,对不起。
2016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