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海拾珠自得趣
王艳军
高中时,在语文老师办公室见到一本由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语文工具书著作(后简称《说文》,甚是喜欢,于是借来学习。这是一本中国乃至世界第一部字典、中国最早的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语文辞书,作为中国最早的字典,为汉字建立了理论体系,开创了部首检字法的先河,是科学文字学和文献语言学的奠基之作,在中国语言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被誉为“天下第一种书”。被著作中的内容深深吸引,由此,我更加喜欢语文课,后来也深深的爱上了写作。
老师书法很好,经常前去请教,老师建议从“永”开始坚持练习书写,并告诉我 “永”字包含了汉字八种“点、横、竖、撇、捺、提、角、勾”的所有笔画,谓之“永字八法”。自古书画同源,儿时喜欢绘画,初中时就拜师学过油画和工艺美术,宋体字、黑体字及变体美术字经常书写。九十年代初,还没有宽幅打印机,部队宣传工作经常用到各种美术字,只能用“排笔”直接书写会标大字,在军校讲授政治思想工作中的宣传内容时,除了讲解具体写法,还要传授学员汉字中蕴含的深刻哲理。宋体字,笔画横平竖直、横细竖粗,可谓之:为人恭敬谦卑、踏实敦厚;黑体字,笔画方头方尾、横竖同粗,可谓之:处世始终如一,一以贯之。
距今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的汉字,由最早的甲骨文到金文,到小篆,到隶书,到楷书,最后再到草书、行书等,中华民族的汉字进行了漫长的变化。从甲骨文一直到现在广泛应用的简体字,都有着悠久的文化底蕴和独特的魅力。一个个方块字,不同的排列组合,就成了一个个不同的词汇、一篇篇优美的文章、一首首流畅的诗歌。
在安阳殷墟的夯土深处,埋藏着三千多年前的秘密。当考古刷轻轻拂去龟甲上的浮尘,那些如蝴蝶振翅的裂纹间,赫然跃出先民用青铜刀刻下的符号。甲骨文的横折竖钩里,藏着华夏文明最初的呼吸。这些沉睡的符号像一串古老的密码,自商周青铜的绿锈中苏醒,穿越秦汉的简帛、魏晋的碑帖、唐宋的宣纸,在数字时代的荧光屏上焕发新生。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一笔一画勾勒在山水之间,悄然晕染开来。点墨间,伴随着千古文明,留下的是如诗如画般的道道轻柔。如丝如木般印在了千年间的青册之中,汉字,跃然纸上,华夏民族便成了汉字的主人。
完全被汉字的俊美及内涵深深的打动和折服。在宣纸上临帖,毛笔总在"永"字的八种笔势间徘徊。柳公权的筋骨、颜真卿的血肉、赵孟頫的灵秀,同个字形竟能生长出万千气象。原来文字本是天地万物的镜像,“日”是悬空的铜镜,“水”是蜿蜒的溪流,“火”是跳动的烛焰。这些符号里藏着先民仰望星空的虔诚,跪伏大地时衣襟沾着的黄土与露珠。
指尖抚过宣纸上的墨痕,仿佛触摸着三千多年前刻在龟甲兽骨上的体温。篆字“雨”像檐前滴落的珠帘,“山”如群峰叠嶂的剪影,“休”字中人在树荫下小憩,“月”是悬在竹梢的一弯银钩。每个字都是一幅微缩的远古壁画,商周的陶工在素胚上勾画鱼纹,秦汉的戍卒在竹简里描摹星象,文明的密码便这般被层层拓印在横竖撇捺之间。汉字原是呼吸的活化石。是凝固的画卷,每个偏旁部首都在诉说天地万物的故事。甲骨文里藏着商王的占卜风云。某片牛胛骨上,“雷”字像云层中爆开的闪电,“虹”字是饮水的双头龙。青铜鼎上的金文更为庄重,“鼎”字本身便是三足两耳的祭器,“尊”字描摹着双手捧酒的肃穆。文字考古学家董作宾曾说,每个古字都是时空胶囊,解封时能听见巫祝的吟唱,看见卜骨在烈火中绽开的裂纹。
王羲之醉写《兰亭序》,二十个“之”字各具风姿,如同曲水流觞间摇曳的竹影。醉意朦胧的魏晋风度,在蚕头燕尾的提按转折里获得永生。黄庭坚说“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当苏轼在寒食节的苦雨里写下“年”字最后的长竖,那穿透纸背的墨痕何尝不是对无常命运的叩问。米芾在苕溪诗帖里把“舟”字写得扁舟欲横,苏轼寒食帖中的“哭”字分明是潦倒书生在雨中踉跄。汉字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笔墨提按间尽是心绪的涨落。忽然懂得书画同源的深意:怀素写“惊蛇入草”时,笔锋必定窜动如电;徐渭泼墨葡萄,藤蔓里藏着狂草的笔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里,斑驳的墨迹凝固着天宝年间的血泪。颤抖的“呜呼”二字撕开裂帛,干枯的 “哀哉”笔画像折断的戈戟。这些在战火中幸存的文字,让饱润的笔墨中有了青铜器的重量。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里说:“作书须得天地从容之气”,而汉字恰恰在从容与激越之间,丈量着中国文人的精神疆域。诗人是文字的炼金术士。李商隐把“春蚕到死丝方尽”七个字纺成月光下的银线,杜甫用“星垂平野阔”五粒星子钉住整个盛唐的夜空。当柳永写下“杨柳岸晓风残月”,七个汉字便搭起一座通往宋朝的拱桥,至今仍有露水从桥孔滴落。
而今指尖在手机屏幕游走,九宫格输入法里,“愁”字要先点“心”再寻“秋”,“森”字需三木相叠。这种拆解组合的游戏,倒与许慎“六书”造字法遥相呼应。曾经的网络词“囧”字借形表意,甲骨文里早有用眼睛表示“看见”的智慧,简化字中“男”字为七划,“女”字为三划,合二为一才能成为完整的家,才能十全十美。汉字始终在生长,像老树年年萌发新枝,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态的活字印刷。
常常觉得每个汉字都是微缩剧场。看“暮”字便见落日沉入草丛,“梦”字藏着夜间辗转的眉目,“归”字是游子衣襟带起的尘埃。整理多年前在军营时的家信,发现父亲总把“安”字写得四平八稳,最后一横总要顿笔回锋,仿佛要把牵挂都收在方寸之间。汉字原是有温度的容器,盛着亲人的叮咛、文人的愁绪、凡人的悲欣。汉字何尝不是华夏文明的基因图谱。那些横竖撇捺里,沉淀着我们对宇宙的认知、对美的领悟、对永恒的追寻。在这急管繁弦的时代,能俯身字海拾珠,与仓颉的灵思、李斯的篆书、毕昇的活字悄然相逢,已是喧嚣尘世中最清雅的自娱。
古往今来,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皆好书法,均有经典故事流传。多年前到西安,参观了慈恩寺大雁塔下李世民为玄奘大师作序的石碑。这块石碑被称为《雁塔圣教序》,由唐太宗李世民撰写,时任太子的唐高宗李治撰写记文,唐太宗李世民非常喜欢王羲之的书法,李世民想用王羲之的墨迹刻制碑文,但唐朝时,晋朝的书圣王羲之已经去世几百年了。李世民用尽了手段收集了很多王羲之的作品,但是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始终搜寻不到。后来,得知在辩才和尚那里,使用手段拿走了《兰亭序》真迹。唐太宗李世民得到《兰亭序》之后爱不释手,他就想用拼凑字和笔画的方法把王羲之的字刻在碑文上,永久保存。于是找到唐玄奘的弟子怀仁,希望他能够逐字的临摹王羲之,最终把这篇序文拼写刻在了石碑上。紫禁城太和殿的匾额上,“建极绥猷”四个金字历经三百年风雨依旧煌煌。养心殿三希堂的楠木隔扇,乾隆御笔的“怀抱观古今”五个行书字,在窗棂间投下修长的影子。这些凝固在建筑和石碑上的汉字,让森严的宫殿有了呼吸的韵律,让流芳百世的君臣相惜之情成为佳话,将抽象的王权化作可视的文化图腾。
汉字如长江之水,从巴颜喀拉山的冰凌出发,沿途汇聚百川,在入海口激荡出浩瀚的文明三角洲。每个字符都是先民留给未来的漂流瓶,当我们在手机屏幕上划动这些古老的符号,其实是在触摸文明的血脉。那些镌刻在甲骨上的占卜裂纹,那些飘散在兰亭的曲水流觞,那些凝固在石碑上的铁画银钩,终将在数字星空中汇聚成永恒的银河。
伏案写作,电脑屏幕的光晕里浮动着无数汉字精灵。它们有时化作青铜鼎上的饕餮纹,有时变作敦煌壁画的飞天带,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躺在文档里,像春蚕编织着透明的茧。此刻我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像素组成的汉字依然承袭着仓颉造字时的惊颤。古老的象形文字正在数字海洋里变异成新的物种。我们已经不必在纸张上阅读和书写,狼毫笔尖悬着欲坠的墨珠,像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那些消逝的写信时光,笔迹里的顿挫都是心跳的痕迹。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夜晚,我仍愿点燃一盏台灯,等待某个汉字在寂静中突然绽放,如同暗夜绽放的优昙婆罗,但触摸实体书页时的悸动,永远是人类理解美、追寻美、发现美的原始密码。

作者简介: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所写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