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稻火
文/黄生
昏暗的车里,我和他坐着,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我们都沉默着就像很久以前一起坐在后山坡的草梗地上。
他是稻子,儿时村里人都这么叫他。我更是这样叫,因为我们打小就是好哥们。尽管在九六年那个秋天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直到今天。
我和他说这些他不在的年里,回乡烧纸的日子,我都帮着去祭了,又问他有什么打算,要帮忙就跟我说。他只是稍微抬起头点了点,但马上又垂了下去,佝偻着身子只是两眼始终迷茫的望着陌生的车窗外。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稻子了。
我把手里的烟猛吸一口试图救活这濒死的焰心。寒气和尼古丁一同灌入我的鼻腔,在顺着呼吸道进入我的肺部。看着眼前的稻子,我很难同他与多年前印象里的那个稻子重叠。因为那时的他是多么的自由与灿烂。
稻子同我一年生,早我几个月而已。他个子比同龄人都高大,短而密的乌黑寸头和黝黑的皮肤都是他母亲给他的礼物,同时我也忘不了他那双仿佛能直视太阳的眼睛。
至于为什么叫他稻子,说来也有趣。以前天热时,也没有风扇、空调的,但稻子却鬼灵精得很,不知哪里找到一处泥浆地把它当温泉使,整个人脱个溜光就那么泡在里面。也得亏只有他想的出来,等泡够了在随手扯一把叶子挡着下面,拿着衣服顾头不顾腚的跑回家。被太阳晒干巴的泥浆倒像纸糊的衣服样粘在身上,看见他的人都笑着喊:“哪来的稻子成了精还,从泥里跑到路上来了。”后来大家都这么喊他,他也不介意反而对这个外号很满意。
那时我家和他家近,一个在坡上一个在坡下,加上我们两个年纪一样,少不得在村里胡乱跑,再加上另外几个岁数差不多的玩伴,一时生龙活虎玩得是不知白天黑夜。稻子他是我们中最机灵的,无论是下河摸鱼、爬树摘果的趣事他都比我们擅长,是我们之间的孩子王,什么都不怕。甚至有一回他撺掇我们去偷王二毛子家的菜,我们哪干过这行当。再说了这偷东西的事要是被抓住,省不得被爹娘亲自来领回家,各赏几大板子才罢休。
我们一时都胆怯,何况那个王二毛子可不是面善的,仗着是以前生产队队长的小舅子,在分地时比别人家倒多出几块地来,谁也不敢在明面上嚼舌头。稻子却没心似得,偏想着去偷他家的菜,还说偷他的一箩筐也不打紧。我们越是畏手畏脚,稻子越发来了性子。见我们不敢帮他,他也只好让我们帮他放风。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傍晚——我们一伙四个人除了稻子,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各站东西南边三个角帮他望风。稻子像个田鼠般在菜地里窜来窜去,天生的小盗贼一样。我甚至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我也是不敢懈怠,睁圆着双眼注视前方,生怕一眨眼,那杀千刀的王二毛子便从哪里探出头来。“快走,快走,我搞定了”耳边传来稻子的号令,我马上就迈开腿紧跟在他身后同时还有另外两个“同谋”。
跑出了地里哪先管其他的,先环视周围看了看有没有人追来。确定没人后,稻子把两根比小臂还粗的茄子和两根比小腿还长的丝瓜亮在我们眼前。
我们是又喜又恐,稻子说这些也带不回家,于是让我们回家拿些碗筷调味的来。稻子用地上的红砖头搭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灶台,去捡了一堆干树枝,又把废弃的瓦片拿到河里冲冲,就成了一口小锅。然后稻子用火柴点了引子用嘴轻轻吹着气,小灶里的干草与干树枝便有了火星子。我们围在一起看着稻子提着油壶,极慢地向下倾,香油缓缓地流到瓶口,滴下一两滴到瓦片上,稻子就把油壶收了起来。
稻子让我把偷来的已经切好的菜都端来,拣起一片就放在瓦上,听着“滋滋”的响声,再用筷子沾一点酱油撒上点胡椒,当照在瓦上的残阳溜走了,稻子的一声令下“开饭”我们都贪婪的将他们送进嘴里,也顾不得烫和滋味,胡乱的塞满嘴就是了。吃完在撒泡尿将火星灭了就各回各家了。回去的路上我问稻子:“稻子你咋一点都不怕吗?要是今天被逮住了怎么办,你咋想着去偷王二毛子家的菜,他可是个不看人面的种。”
“怕个啥,我是谁,任他就是十万天兵天将来了也摸不到我一根毛,这个狗娘养的王二毛子,早看他不顺气了。”稻子一边说一边对空气拳脚比划着。
当时我们也就十一二岁,但稻子在我眼里好像是永远锤不倒的。
稻子家就单他一个,他娘身体不大好,一家的劳作收入几乎全靠他爹,虽然如此但稻子他爹还是没日没夜的干活只为了能供稻子念书。稻子和我当时一起在镇上的初中上学,但他觉得讲的东西太无聊也没用,所以经常偷偷从窗子翻出去在镇上瞎逛,等吃饭的时间又偷偷回来。这时候他总是会给我讲他今天碰到的事,无非就是这家丢了一只鸡那家丢了一只鸭的琐事。
但那天吃饭时,我却清楚的看见他脸上多出了几道新的伤痕,再细看手也破了红的紫的不成样。我忙问他今天发生什了,他下意识用袖子挡住,可连袖子上都破了一个大洞哪儿还挡得住。他只说今天在外边狠摔了一跤。
第二天我就知道是他嘴硬了。
那时候乡下来的都住在学校的宿舍,我们得早起去教室早读,稻子一般是不来的。那天他却来了,只不过是被一伙人押来的,确切地说是鼻血直流 脸肿着来的。我认识领头的那人,叫王满。他恶狠狠地向我们喊到“谁跟这泥腿子认识,等会给他拖走,扒手扒到你爷爷身上来了,遭了这顿打就给我老实点。”说完王满就叫人放了手,把稻子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尽管班上人不多但大家都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好热闹的,或许在他们眼里稻子就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我想上去拉他,但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用手揩了下脸,拍了拍衣服就慢慢地向外走去。再没有人注意他,好像刚刚发生的事只是电影的开场白。
“他妈的稻子是我兄弟”这句话突然就在心里被无限放大,几个字像要跳出我的胸口一样。我猛地起身追了出去。现在看来这也许就是那个年代,和我一样胆小人心里的一股懦弱性子。
我终于在后山坡上的草梗地上找到了稻子。他冲着我咧嘴笑,似乎这样子能止住他的鼻血和脸上的泪痕。我扯起嗓子喊他但喉咙像堵死的洞眼,喊不出一句话来。我哭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以前与稻子时常坐在这片草梗地上,他跟我说这片地还应该长满野花。
过了几天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稻子也跟平常一样。
好运似乎永远都不会降临在穷苦人身上,我们只好不断在心里给自己设计好运罢了。也许稻子给自己设计了一个独属于他的好运计划,但好运始终没来——他父亲死了,死在秋收的最后一天,死在了种满稻子的水田里,甚至死的时候左手还紧握着最后一把被割下来的稻穗。我得知这个消息时,稻子已经回家了,我也在第二天赶了回去。俨时稻子已经穿上了素服,同他母亲操持着后事。没有敲锣打鼓的送葬仪式,也没用所谓的白事酒席。只有一个劳苦了半辈子的庄稼汉化成了灰,静静地躺在坛子里被儿子捧着走完了来时的路,最后安息在泥土里——一把把的白纸钱撒在头顶,白雪般飘落在土地。
事后,我在他家稻田边上看到了他。风吹着稻子的头发,我在他的眼里只看到枯黄的秸秆一片连着一片。我想安慰他,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们两个就这么沉默地站着——突然他开口说话了,嘴皮颤抖着用平静而嘶哑的声音说:“村里人说我爸是劳死的,死的很突然。我们的命就是这么,一生下来就能望到头。生在这块地,到头来也死在这块地。这也许就是老天定好的。”说完稻子便弯腰把地上的火把拿了起来,点着向地里走去把晒干的秸秆烧了。站在熊熊稻火前的稻子似乎也随秸秆被烧没了……
稻子在那天后再也没来上学,去了外地打工。除了他母亲能收到他每个月寄来的钱和一些信,我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如此两三年也没见到面。直到后来镇上的公安来他家,告知他母亲并塞了一张卡后我们才依稀知道了一些。稻子判了十年。他母亲也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的收了卡,在离着与稻子相见的第五年也走了。我们邻居之间帮忙葬了,此后每年我都会帮稻子去烧纸。
“我打算回村里去,我妈给我留了一笔钱,我打算盖个新房置几块地过活日子。”
“也好,你家那块稻地现在还在那里。”
我长呼一口气,不知道是肺里的烟还是哈出来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作者简介:
黄生,目前为一名大二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