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十五雪打灯
文/周云戈
1、元宵节,古时人们也叫它灯节、上元节、元夕节等等。期间,若飘上一场或大或小的雪,人们便称它“雪打灯”。
一个“打”字了得!它虽应万家灯火而来,可却不是“扑”,而是“伴”——与灯火相伴,与人影相随,突显了“打”的意趣儿。由此,感觉它直抒的是人们的胸臆,渲染的是气氛,表达的则是人们的向往。值此,想它纷纷扬扬的仪态,想它于火树银花间的飘飘洒洒……静思片刻,犹感这“雪”与“节”与“人”的瞬间契合,真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般的美好。
正因此,便引来了喧天的锣鼓、缤纷的焰火、憧憧的人影和盈盈笑语……即便不“雪”,若孩子们出门见有琼英玉蕊般的雪晶从柳梢头簌簌落下,一时迷了人眼,那也以为飘雪了。
接下来便是一阵狂喊“雪打灯啦……”喊声,引得孩子们满村的狂跑,边跑仍边喊着。喊声回荡,振得那雪晶仍悠悠地飘……看看,但凡能与雪沾边,人们都视它为“雪打灯”的哈!
缘何深情于此?想来还是人们的心之所系。仿佛有了雪花相伴,这元宵节才闹得痛快,也才有了些韵致与诗情。然这时无论是城里还是乡村,也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那是个顶个的欢天喜地,为什么?瑞雪兆丰年啊!此时,人们已见雪不雪了,感觉扑面而来的是春的气息、春水的滋润,春天的生长……
2、提起雪打灯,自然会让人想起那句广为流传的“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谚语来。
说起它,感觉其意简单,其理也明焉。真的,若上年中秋节的月亮被云所遮掩,抑或淋些雨,转年的元宵节,老天就会赏赐你一场或大或小的雪来。正是得益于这“云”与“雪”的默契,才有了一场场“雪打灯”。然这中秋节的云,与元宵雪之间有怎样的必然联系呢?疑问,便成了我一直以来的心结。向父母刨根问底,他们便以一句“老辈子传下来的”打了发我;问哥哥姐姐,给的回答是:“老百姓的经验”;再请教他人,也常常是“问这干啥?吃饱没事儿撑的。”尽管常常碰一鼻子灰,可它却是我不舍的追问,从儿童、少年,直到青年。而能给我以信服解答的,则是1972年那场“雪打灯。”
那天一大早,天空便扬起了雪花,没多大一会儿就停了。之后,云开日出,天又湛蓝起来。中午,二姑妈家云霞表姐带着新婚不久的表姐夫王显峰来我家给父母拜年了,一家人那是个高兴——“县城来客啦!”因事先得知表姐夫大学毕业,是学气象的,且在县气象站工作,于是我便满怀期待地伺机问个究竟。

吃晚饭时,还没容我搭话呢,父亲便笑呵呵地指着窗外雪花,向表姐夫问起了那句谚语的道理。别说,这位表姐夫还真是术业专攻,似乎不假思索地就讲起了中秋云与元宵雪的关系。从讲述中,我知道了在气象学中有种前后对应的韵律关系。其所指就是某种天气现象出现后,在一定时期内必出现一种与之对应的天气现象。中秋的云与元宵雪,即是这种关系的体现。而这种韵律关系所表现的,恰是一定时间间隔内天气现象的对应变化。
通常以30天为一间隔,从中秋到转年元宵节,屈指算来正好是5个间隔,整整的150天。他的解释尤让我醍醐灌顶,原来一句谚语竟包含着科学道理和气象变化规律。这不单单让我心悦诚服,也开阔了家人的眼界。
自此,表姐夫即成了我心中的“圣人。”从那天起,我便开始默默地写日记了。虽不天天记、事事记,可每年的中秋节和元宵节必记——记云记雪记月亮……以此来验证谚语,也验证表姐夫。
3、“雪打灯”,虽不经常,可在身边的流景里,人们却常常的遇见,或二三年,或三五年一次。每次各有故事,每次也给人以不同记忆。而在我家呢,它有父亲的难忘,有我的激动,也有姐姐们的喜悦。无不见证着时代的变革、社会的发展变化。让父亲最难忘的是1947年的“雪打灯。”1945年8月,小日本宣告投降,那年冬天家乡也解放了,随之新生的人民政权——大赉县(大安)民主政府也成立了。
转年乡亲们即分得了土地、房屋、牛马,那是个个笑逐颜开。而1947年的“雪打灯,”却成了父亲的终生难忘。
那年,县政府号召各界群众办秧歌、高跷、旱船、舞狮子、龙灯队,以此来迎元宵、庆解放。群众们那是积极响应,一时竟办了几十伙表演队。那天,一大早便飘起了雪来,为了方便于表演,一队队东北联军官兵背着枪,手里挥舞着大扫帚,开始清扫各街道和胡同。
早饭后,表演队成员们便穿上鲜艳的服装,从四面八方向大赉县城中心——大、小十字街聚集。
表演还未动起来呢,那“咚咚”的锣鼓和悠扬唢呐声,便唤得居民和附近村民赶来闹这场恍如隔世的元宵节。没多大会儿,街路两旁挤满了观看的人群。按习俗每支秧歌队扭到哪家商铺门前都要慢下来打个场子,而商家则要燃放鞭炮以示还礼。
秧歌从早九点开始,那是一伙伙、一队队的鱼贯而行……人们尽情地表演,以欢度元宵和欢庆解放。
那天的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是此起彼伏,一直到天黑还没彻底停下来。父亲回忆,那天的雪花棉絮一般松软,落在脸上非但不凉,反倒暖暖的、润润的、也甜甜的……夜幕降临时,雪渐小了,县城里各机关、临街商铺、胡同里的居民家门前,也都点亮了灯笼。商铺门前的冰灯、纱灯、彩灯、走马灯……真可谓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把整个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元宵夜主要表演舞狮子、耍龙灯和鱼灯秧歌,他们且舞且行,仍旧不时打场子燃放鞭炮。那锣鼓声、唢呐声与人们的笑语声,在元宵夜久久地回荡着。
人们观灯、看表演、赏焰火、猜灯谜,那是满街的欢歌笑语,满街的“蛾儿雪柳黄金缕……”妥妥的“一夜鱼龙舞。”“雪打灯”给我的激动,则是老家安电灯的1969年。1968年底,我家所住的乐胜公社永建大队开始安电灯了。按要求大年三十前各大队必须通电,让社员群众过上一个亮亮堂堂的春节。
此时,虽数九寒天,可各生产大队都积极响应——伐树、刨坑、埋杆、拉线,人们忙得热火朝天。一阵忙碌,村子里便竖起一排排的电线杆,电线也真入了户,家家屋里的保险盒、吊线盒、开关、灯炮也都安装齐备了。
一切就绪,只待安装变压器后给送电了。可没成想,这一等竟过了除夕,直到元宵节才正式通了电。
至今记得,那天晚饭后,生产队的老更夫突地敲起了响锣,放开了大嗓门喊着:“来电啦!铛!铛……”那喊声犹响铳在空中炸响,且久久回荡。
听到喊声,我第一反应是跑回家里,一手打开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开关。电灯亮了,心也亮了,屋子里一片光明……夜色降临,家家的窗子也都亮了起来,村子里立刻沸腾了。
那时,最抢眼的是各家院子中央灯笼杆上的那盏大红灯笼——灯泡,取代了蜡烛,天愈暗它就越明亮,没一会就映红了整个夜空。
这时,各家男人先走出房门去为亲人送灯。而主内的女人,则在领着孩子到仓房、猪圈、鸡架、鹅窝等各处点亮蜡烛。
家人齐了,再点燃从院里撒向院外的路灯,燃放烟花爆竹。一切结束了,人们各自领着孩子纷纷走向位于村中央的老井台,那是冻了一冬天略带缓坡的“冰山”。
全村人都要来这里完成滚大冰、打呲溜滑等活动,之后从这开始走百步。百步者,百病也!此意在于这一走,甩掉人身所有的病痛。
没多会儿,刚才还湛蓝的夜空、皎洁的月亮,突然被西北天空飘来的铅灰色的云所遮掩。这时风渐小、天渐暖,烟火味渐浓。转眼间,红彤彤的天空飘起了大朵的雪花,在璀璨的灯光和缤纷的烟火中,有若翻飞彩蝶,一时引得人心飞向了远方……那夜无眠,火树银花竟成了我心永远的光明。那雪下得很大,也下了很久,可满村行走说笑的人们,却没感到有一丝冷意,反倒各自意趣盎然。待我与姐姐们到家时,挂在墙上的有线广播匣子已走了(即“结束播放。”广播每天有早、午、晚三个播出时间,由公社广播站播放,每晚9点结束)。
走进屋时,个个都成了会行走的雪人,父亲见状笑着说:“好啊!经历场澡雪,就都是‘风雪夜归人’啦!”而姐姐们对“雪打灯”的兴奋,则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
1982年春节前,县里决定办一次全县范围的秧歌比赛,时间定在正月十五。为啥要办秧歌赛?意义即县政府门前临街墙壁上的巨幅标语所示——“热烈庆祝我县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真的,距过年还早着呢,到处都能隐隐听见“咚咚”的鼓声和悠扬的唢呐声……没错!正是上年元宵前一天的“风搅雪,”迎来了那年的“雪打灯。”
节后,我的家乡便率先实行了以“大包干”为主要形式的生产责任制。而住在乡下的四个姐姐家也都分得了责任田、车马犁具。真是天遂人愿,也真个风调雨顺,那年家家都喜获大丰收。交够了公粮,留足了口粮,还卖了余粮,而揣进腰包的,那是她们从没未见过的数。
年前三姐来信告知,今年正月初二她们就不回门了,等到正月十四回家,与父母共度元宵佳节。信写得不长,可字里行间却透露出无比喜悦。
那天,我准时到火车站去接姐姐们。可她们一下火车,天空竟飘起了雪花。这时姐姐们兴奋得简直像个孩子,不成想回娘家又逢了场“雪打灯”。得意之态,完全成了一副沉醉样子,喜悦和期待全写在虔诚的脸上。接到了姐姐,我执意带她们乘公交车回家,可她们却说啥也不肯,非要步行。缘何非要与雪花共舞一路?想来还是要经一场澡雪,再以满怀的欢心迎一场“雪打灯。”以求得个好梦好运和好年景……是的,雪似精灵、有性情、也有心气。它落何处,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与谁相遇。与诗人相遇,它是一首诗;与妙手丹青相遇,它是一幅画;与姐姐们相遇了,它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一个五谷丰登的年景……这是她们的缘,尤其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其意味也就尤为悠长了。
4、“雪打灯,”不单单是记在人们心里的瑞兆,仿佛它还是个季节的界桩——立春后,雨水前,妥妥的一个春的标记。一场灯花飞瑞雪,农家、牧家,应是各自心里各自花……最不负这韶光的就是农家人了。
闹完了“雪打灯”,便乘势开始备春耕生产了。生产队时,人们叫它“拿活”。而上工的第一硬活,便是送粪,把积攒一年的大粪堆,要一镐镐刨下来,再一车车地送出去。
他们深知“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的理儿,因而对此也就格外重视。
正月里,家家都吃两顿饭。可上工钟声一响,早起的男劳力们饭不吃、脸不洗,狗皮帽子往头上一扣,出门直奔村头那座如山的大粪堆,刨一阵大镐,装上一车冻粪,再长鞭一甩便直奔田间而去。
送完了头车粪方能回家洗脸吃饭,这也是农家的规矩。备耕也离不开女劳力,一线妇女干些铡草、扒麻杆、打绳套、编套包等轻巧活儿;二线妇女都是孩子妈,要于早饭后坐在队房子里选种子——玉米、大豆之类种子都在挑选之列。这其中选大豆种最有意趣,每人双腿团抱个搪瓷盆,秫秸盖帘下对那盆口,上顶胸口,抓把大豆往盖帘一撒,趁着斜坡随手轻拂,那圆溜溜的豆粒便顺着盖帘纹理滚落盆中,这便是被挑出来的种子。而滞留下来的不是有虫眼,就是碎瓣子,自然也就淘汰了。
生产队房子不大,可那豆子击盆的响动,真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清脆悦耳,此起彼伏,声声如春雨,阵阵似春潮。由此,愈发让人感觉那脚步越来越近的春之声。
至于,每片地种什么?除夕夜,老队长凭着燃烧着的红蜡烛的烛花结粒大小,心里就有了东地苞米、西地高粱、南地大豆、北地谷子的计划。仅存于心里么,绝不!那夜他就让出了自家热炕头开始播种了,大茶盘、饭盒与铁盒盖儿都是“试验田。”他要看发芽、看出苗、看颜色,从而判断它们的长势和年景。
而今呢?在科技引领下,常规农业依旧遵循着春种、秋收和冬藏的逻辑,可却早已实现了机械化。而以产业+基地+农户为主的现代农业模式正蓬勃兴起,谁还看老天的脸色?正月里来是新春!这话不假,当下一片片温室大棚里春意正浓——有的正育苗播种……而有的采摘园正瓜果飘香!
5、“云遮月,雪打灯!”由云想雪,再透过灯火看雪——眺望的都是心中那并不遥远的远方……诚然,这当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人们对冰雪的认知。所愿所想所向,不过都是人们那颗纯朴的初心。
如今,元宵节——“雪打灯”,已沉淀成为地域文化的一部分,且深埋人们心底。然在“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思想的辉耀下,它与嫩江湾却有了天授地设般的生动切合——吉林西部冰雪风景线,人们争相追寻的冰雪打卡地,白城人引以为傲的生态旅游产品,大安辽金文化新名片……金龙岁末——公元2014年12月27日,“人民网”的一则“国家5A景区+19!”的消息,突地呈现于我关注的“公众号”。
出于对旅游事业的敏感,我便急切地点开浏览——“吉林省白城市大安嫩江湾旅游区”赫然屏上,且位列前四。于是,作为曾经的参与和见证者,心里犹获意外惊喜般的癫狂狂。激动它一路的不易走来,感慨大安人一张蓝图绘到底、一代接着一代干的精神。
新年伊始,“‘冰’纷大安——2024-2025大安市冰雪季系列活动”于1月7日正式拉开了帷幕。
在现场,我与几位相识的组织者相遇,握手之间,他们给我讲述了系列活动的具体内容,还往微信了发了时间表。问元宵节可有活动?其中一个兴奋地说:“有,‘正月十五雪打灯’啊!”“怎么知道那天有雪啊?”“喏”顺着他所指方向,我看见了雄壮的雪人方阵,还有远处一台台喷吐雪花的造雪机……哈哈,幸甚至哉!惟愿年年元宵节,岁岁“雪打灯”。
作者:周云戈 写于2025年2月

【作者简介:
周云戈,大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白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安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多发表在《吉林日报·东北风》《作家》《中国作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大地》和《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多篇散文作品被收入各种年选、选刊。曾获第四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届冰心散文奖等。】

编辑制作:老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