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细雨如丝,四川的天气就是这样,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姑姑将父亲病重的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手提公文包即将步入会议室。包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测试数据,试产前最后一次研讨会马上就要开始。
历时两年多,鏖战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余热炉,离成功只剩一步之遥,我心里有股难以压抑的兴奋。
公司的余热炉大都已超龄服役,像年迈的老牛呼呼啦啦地步履蹒跚,严重影响了生产进度。让它们“带病作业”实属无奈之举。国外供货商在供货时便塞进了霸王条款,不派技术专家,不负责维修,设备一旦损毁便只能重新购买,更新换代。他们是在欺负我们缺乏核心技术,以此达到独霸市场的目的。不解决这个困扰我们的难题将后患无穷,局领导痛下决心,与多家科研院校联合攻关,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一旦测试结果通过各位专家的评审,便将进入实质性的试产阶段。
两年多的磨砺,我由一名初出茅庐的普通科技人员渐渐成长为攻关主力,并担任了攻关小组的副组长,付出的心血与汗水,外界根本体会不到。
几步就要跨进会议室,姑姑突然来电话说,你爸住院了。
领导委任我担当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人,向来自全国的权威专家汇报测试结果。为达到理想的效果,我做了精心的准备,接到姑姑来电时,我满脑子都是繁杂的数据,听得有点心不在焉,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严重吗?
对研讨会的重视,只是一个客观因素,主观上我对父亲的感情可谓是五味杂陈,所以姑姑说他住院时,我心里只飘浮了一层薄雾一样的淡漠。
姑姑说,很严重,大夫建议进ICU,可你爸爸不让,他说如果真的不行了,不进ICU,不进行不必要的抢救。你爸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每人都有这一天,比起你魏叔叔,他赚太多了。
我对父亲的淡漠,姑姑是知道的,也许是怕我不够重视,她又补充了一句,说,你爸从昨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我疑惑,父亲病重的消息为什么是姑姑而不是妈妈告诉我的。姑姑说,你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你有攻关任务,是在为国家效力,为石油人争气,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你。他说你又不是神仙,来了也决定不了生死。
姑姑说她问我爸,你不想儿子吗?你爸不答,把头扭向了一边,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他不是不想你,是只怕耽误你工作啊。
父亲的脾气我当然清楚,身为全局知名的五员猛将之一,工作上雷厉风行,在家向来也说一不二。父亲和母亲关系好像不是夫妻,而更像是主仆,尤其是弟弟小宝走失以后,父亲常吹胡子瞪眼,拿母亲当出气筒。
小宝是魏叔叔的儿子,三岁的时候才被父亲接到了我家。
那一年,父亲和魏叔叔一行人作为中原会战的先锋队,接到上级命令便风尘仆仆赶到一个叫濮阳的地方,和工友们一道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石油会战。
濮阳地下有石油,不过多深能钻出来,储量有多大,都需要让事实说话。身为一支王牌之师,父亲和魏叔叔他们一马当先,不顾黄沙飞扬,风餐露宿,连续钻探了一个多月,终于两千米之下的深处钻出了原油。可惜他们还没顾上兴奋,随着一声巨响,油气、泥浆冲天而起。
井喷了!
油浆里任何一粒硬物一旦与铁器摩擦,碰撞出的火花,便会瞬间引燃漫天的油气,发生重大火灾,威胁到工友们和周边群众的生命安全。井喷的呼啸声迅疾淹没了他们的喜悦。父亲和魏叔叔他们不顾生命安危,立刻又投入到压制井喷的战斗。
那时浩浩荡荡的石油大军正在奔赴会战的路上,压制井喷的配套设备尚未到位,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他们奋不顾身跳进由烧碱、重晶石粉等其他化学制剂混合而成的泥浆池,以血肉之躯代替冰冷的钢铁。齐腰深的泥浆,刺鼻的气味,刀割般的疼痛,许多人的腿都血肉模糊。他们就这样连续奋战了九天九夜,才终于制服了井喷。
父亲从没有给我讲述过那段经历,当年的场景还是叔叔们后来才讲给我的。爸爸九天几乎都没怎么合眼,熬得双眼充血,井喷制服了,他才像散了架一样一屁股瘫在地上,好想躺在井边眯一会儿,可还没等眼睛闭上就出事了。魏叔叔劳累过度,一头倒下就再没起来。等父亲他们将他送进医院,魏叔叔已没了呼吸。
兄弟,哥对不住你啊!父亲嚎啕大哭。
魏叔叔的骨灰是父亲亲手送回他的老家安达的。魏叔叔殉职时才三十岁出头,他从大庆油田、玉门油田、南阳油田转战到了中原油田,为祖国的石油事业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魏叔叔乐呵呵的,会讲故事,会说段子,开心果一个,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烦恼,可当父亲将他的骨灰送回他老家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父亲大吃一惊。魏叔叔的老父亲体弱多病,母亲也有轻微的智障,儿子也才三岁。魏叔叔不在了,顶梁柱塌了,这个家今后该怎么办?父亲“噗通”跪在二老的面前说,靖安不在了,今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父亲留下抚恤金,自己也留下了一些钱就回了。不过,半年后,他又去了一趟安达。魏叔叔的父亲写信给父亲,说魏叔叔的老婆丢下儿子改嫁了,他们老的老,残的残,怕是无力照顾孙子。
父亲便将魏叔叔的儿子带到了我家。我的乳名叫大宝,父亲便喊魏叔叔的儿子小宝。
那时我七岁,正喜欢玩伴儿的年龄,家里来了个弟弟,我自然很高兴,带他抽陀螺,摔三角,玩打仗,常常忘了回家。可后来我渐渐就感觉不对了,因为父亲对小宝比我这个亲儿子还亲。父亲每次从钻井队回来,总会带些好吃的,小宝来了之后首先给的是他,即便有我的,也比小宝要少。小孩子闹了别扭,父亲也总是吼我,却从来没吼过小宝一句。一个七岁多不谙世事的孩子,根本不理解父亲那时的心情。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小宝的到来,是小宝夺走了父亲对我的爱,所以便疏远了他。
因为小宝,母亲也没少跟父亲怄气。母亲倒不是嫌弃小宝,只感觉不能因为小宝而怠慢了我。父亲脖子一梗说,咋?再怠慢也是亲爹亲娘,小宝可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怠慢了小宝,对不起魏靖安吗?
小宝胆子大,又特别淘气,攀攀爬爬,没个消停的时候。
附近有个苹果园,小宝常去偷吃人家的苹果,也常被果农揪着耳朵送回家。
母亲数落小宝,父亲却脸一黑说,孩子还小,树高自然直。父亲对小宝毫无原则,简直就是溺爱。
母亲说,既然收养了他,就要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要对他的将来负责,要让他走正道,你这样下去未必就是对他好。
父亲不回答,也不反驳,用嘿嘿一笑掩饰他的态度。
小宝终于为他的调皮付出了代价。两年以后的一天,附近乡镇有大集,小宝悄悄地溜出家门去看耍猴。母亲做好了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急忙去集上寻找,可哪还有小宝的影子。母亲从集市上找回家,又从家回到集市,反复了多次,直到集市散了,仍没找到小宝,这才急了,心急火燎地给井队打电话。
父亲领着一帮工友,前前后后找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小宝,这才确认他失踪了。父亲气急败坏地给了母亲一耳光,然后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小宝丢了,我对不起魏靖安兄弟啊。
父亲将心里的怨气全撒在母亲身上,说她是嫌弃小宝,故意把他弄丢的。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也因此越来越紧张。父亲平时一个礼拜回一趟家,小宝丢了以后有时十天半月也不回家。偶尔回来了,抚摸着小宝玩过的玩具默默地流泪。母亲知道他心里难受,便给他多炒两样菜,还备了酒,低眉顺眼地想让他喝两盅解解闷。可惜结果却事与愿违。父亲不吃菜,只喝酒,醉酒之后不是摔盆便是摔碗,血红着眼睛对母亲吼,你把小宝弄丢了,你去给我找回来!
看父亲喝醉了,母亲便乖乖地躲出去,在院子里偷偷地抹泪。有一次母亲收拾碗筷,没来得及躲闪,突然被父亲踹了一脚。母亲顿时倒地,疼得许久没站起来。
那时我的个头差不多跟父亲的肩膀一样高了,见他又欺负母亲,便冲过去阻拦,却被父亲将一只碗摔在脑门上,缝了三针。至今我的脑门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小宝丢了,能简单地怪罪母亲吗?我怨恨父亲。他再不是那个令我敬重,让我骄傲的父亲了,而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醉鬼。
母亲对父亲一向低三下四,因为小宝的丢失更失去了起码的尊严。
父亲大高个,高鼻梁,浓眉大眼,年轻时是有名的帅小伙。为了拴住父亲的心,爷爷在父亲参军前便给他订了一门亲。母亲那时是一所小学的代教,明眸皓齿,留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姑娘。父亲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他的心很野,很自负,像匹脱缰的野马。
父亲性子倔,爷爷脾气更烈,拎着锄头追打父亲,吼,如果你不同意这门亲,往后就别叫我爹。
父亲这才勉强答应了。可是父亲到了部队却与一名通讯班的女兵处上了对象。爷爷听说后发了脾气,七拐八拐找到了部队,对首长说,马向前在老家订过婚了,他媳妇还等他成亲呢。
爷爷这一闹不要紧,成全了父母的婚姻,却毁了父亲的大好前程。父亲本来要提干,结果到退伍时还是名义务兵。父亲不敢得罪爷爷,便把气全撒在母亲身上,所以从结婚开始就对母亲不冷不热。
这都是姑姑告诉我的。姑姑待见我,出嫁前带我玩,出嫁后也经常来看我,买玩具,买书包,买钢笔,逗我开心。
父母婚姻的天平一开始便倾斜了,母亲对父亲言听计从,有点不同意见也只蚊子一样地嗡嗡,父亲一瞪眼,她就立刻噤若寒蝉了。
父亲退伍之后成了石油人,他很不甘心,工作像老牛,兢兢业业,龙套拉得“咯嘣”响,想在石油事业上干出一番天地。
因为工作出色,领导给父亲优待了一个指标,于是姑姑便从老家来,安排到总部第一招待所,当了名服务员。
卤水点豆腐。父亲对母亲凶巴巴的,可见了姑姑便就蔫了,仿佛老鼠遇到了猫。姑姑遗传了我们马家人耿直的基因,快人快语,直来直去。姑姑对父亲发脾气,父亲只嘿嘿地笑,从来不反驳。也难怪,姑姑比父亲小八岁,是他唯一的妹妹,从小娇惯她,习惯了。
小宝丢失那几年,母亲担惊受怕,唯恐父亲又酒后发脾气。不过姑姑来了之后,母亲终于找到了附身符,发现父亲情绪不对,便立马去找姑姑。姑姑来了一顿劈头盖脸,父亲便乖乖地睡觉去了。
姑姑吼父亲,说嫂子这么善良,怎么可能故意让小宝走失呢,你不要把脏水都朝她身上泼。再欺负嫂子,我就搬到你家来住,看你还敢不敢摔盆打碗。
事实上姑姑不可能搬到我家来住,也不可能天天看着父亲,母亲也不可能每次都去喊姑姑,父亲从井队回来还是醉,醉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呼小叫。我上初中的那年,突然感觉不对了,母亲越来越呆滞,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
将情况说给了姑姑。姑姑忙带母亲去医院,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大夫说母亲患了抑郁,再不控制就危险了。
那时抑郁这个名词还很陌生,姑姑问什么原因,大夫说有生理原因,也有心理原因。姑姑又问什么是生理原因和心理原因?大夫说生理原因指的是身体自身的问题,多来自于遗传。心理原因多是由于情绪不稳定而引起的,比如焦虑、烦躁、惊恐、没有安全感。
姑姑好像明白了,一个电话将父亲从井队喊回来,又对他一顿训斥,说小宝走失了,急有什么用,发脾气他就会回来吗?你感觉嫂子心里好受吗?你再给她压力,是不是非要把她逼疯了你才高兴?
姑姑那顿训斥之后,父亲好多了,回来依旧喝酒,只是不再摔盆打碗,不再对母亲发脾气了。不过深藏的内疚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着她的脖子,母亲的病情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进一步严重的趋势,常常发呆,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其实,寻找小宝的努力一刻也没停止。石油人来自五湖四海,每当有工友回老家探亲,或者有人去外地出差,父亲都会将小宝照片的复印件递到人家手上,并让人家一定要留心,一旦发现有线索及时联系。
从小宝走失的那一天起,母亲也打印了很多寻人启事,有空了便四处张贴。只是多年来小宝的消息仍石沉大海。
也许事过多年小宝早变了模样,即便他重新站到我们面前,也难以辨认了。
初三那年,我周末回家,母亲不在。等了很久,天已黑透了,仍不见母亲回家,我担心她出事,便出去寻找,却不见她的踪影。情急之下我只得去见姑姑。我和姑姑骑着自行车,沿大街寻找,终于在汽车站发现了母亲。母亲神情恍惚,见有人出站,便追着问,你看到小宝了吗?
我冲上去一把抱住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顿时泪如雨下。母亲喃喃地说,宝儿,我要是不把小宝找回来,你爸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
姑姑伸臂搂住我们母子俩,发狠地说,马向前,你也太过分了。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要替母亲去寻找小宝,彻底驱散她的心理阴影。暑假第二天,我给母亲留了张纸条,说我去找小宝了。偷偷拿了一沓母亲找人打印的寻人启事,坐上二路公交直奔长途车站。其实究竟去哪里,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想去一个另外的城市,将寻人启事张贴得更远一点,期待能有小宝的线索。
到了车站一掏兜,坏了,仅从家里拿来的一百块钱不见了。那一百块钱肯定是好受了小偷。钱没了,我仍不死心,心想乘不了车我就步行,一定要将寻人启事贴得更远。
宝儿,宝儿。正站在车站犹豫着,突然听到有人喊我,一扭脸看见母亲和姑姑朝我急匆匆地跑来。母亲和姑姑一前一后地抱住我,母亲说,宝儿,你这么小去哪里找小宝啊,万一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
姑姑这次没有给父亲打电话,第二天直接去了井队,当面把父亲臭骂了一顿。姑姑说,小宝不见了,难道你还想把亲儿子也丢了吗?难道你想把这个家拆散了吗?
姑姑骂完父亲,又去见他的领导。
领导也将父亲批评了一顿,说你工作没啥说的,只是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但你也不能因为小宝,将好好的一个家弄成这个样子。
姑姑的话父亲应该是听进去了,领导的开导也起了作用,更也许是怕我真的丢了,那以后父亲再不喝酒。在外边喝不喝酒我不清楚,反正到家是一滴也不喝了。父亲对母亲也不再吆五喝六了,回到家便帮母亲干这干那,铁打的汉子露出了难得的柔情。父亲还千方百计给母亲寻医,听说哪里有治疗抑郁症的偏方,便风雨无阻地跑去抓药。
一个濒临崩溃的家庭终于回归了正常。不过我和母亲都知道,父亲每年都要给魏叔叔家里寄钱,替魏叔叔孝顺他的父母。
可惜后来邮递员退回了一张汇款单,父亲颤抖着盯着那张汇款单,许久才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哭。原来魏叔叔的父母那年也先后离世了。
那以后父亲再没在我们面前提及小宝。小宝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他不敢触碰它。不过我也清楚,他心里仍没有放下小宝。他之前是不抽烟的,小宝走失之后,父亲学会了抽烟,常常一个人独坐在院子吞云吐雾。
上高中的那年,我们搬了一次家,从简陋的平房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搬家的时候,父亲宝贝似的拎着他在部队时就使用的一只皮箱。不用问也能猜出来,那里面全是小宝小时候玩过的玩具。父亲将那只皮箱一直放在床头,每次回家都望着皮箱久久地发呆。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高兴又心事重重,直到我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他才把我喊过去,说有话对我说。他闷闷地抽烟,许久才说,我对不起你魏叔叔,我答应替他孝敬二老的,可我除了寄了点钱,什么也没做。不是我不想去,是不敢去啊。小宝没了,我哪有脸去见二老啊。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好久,父亲又说,你大学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替我打听着点儿,如果有小宝的线索,千万千万要及时给我电话。
这么多年过去,我对找到小宝已不抱太大希望,甚至怀疑小宝是自愿跟人走的,也许那户人家没有男孩,人家会对他更好一些吧。我们今天的寻找也许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徒劳。不管怎么说,虽然仍没有结果,我留意了,打听了,对父亲也算一个交代。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也随着父亲性情的转变,我对他的记恨淡化了许多,也一定程度上理解了他的心情,不过他对母亲大吼大叫的情景还时常浮现,时光的流水并没有将我的怨恨全部冲刷掉,所以姑姑说他住院的时候,我跟听到邻居生病的感觉相差无几。直到姑姑说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我的心才像石头沉了一下。难道真的要置生命垂危中的父亲于不顾?如果父亲这次真的离世而去,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后悔吗?
组长老田看出我有心思,散会后问我怎么回事,我才将父亲病危的消息告诉了他。老田一听便急了,对我吼,胡闹!你早该说了,为什么现在才说?我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老爷子怕影响我工作,不让家人告诉我。老田一声叹气,说,多好的老人啊,生死关头还心系油田,我们更没有理由不尽快把余热炉搞出来。别再耽搁了,放心回去吧,还有我们呢。如果测试顺利通过,我会第一时间给你报喜。
我把手头的工作做了交接,便匆匆搭上了返程了列车。
母亲和姑姑都在。
父亲毕竟是为石油做出过贡献的人,领导照顾他,特意为他安排了一间优质病房,里面除了父亲的那张病床,还留有一张陪护的床位。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母亲才告诉我,其实三个月前例行体检,父亲就查出了肝癌,只是他藏了那张检验单,谁都没告诉。直到那天早上他突然昏倒,母亲才将他送进了医院。大夫便告诉母亲,父亲已到了晚期,癌细胞已全面扩散。大夫说他们会竭尽全力,但生还的希望已经不大,要家属有所心理准备。
头几天清醒的时候,母亲曾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要不要通知我,父亲又发了脾气,说他科研任务那么重,要他来干什么?他能决定我的生死?
大夫要他进ICU,父亲也坚决反对,他说干了一辈子的石油,身体棒得很,吃几天药就好了,没必要耗费国家的医疗资源。
父亲对自己病情应该是心里有数的,他吩咐母亲,说万一他病情恶化,不进ICU,不进行不必要的抢救。
母亲的话让我的鼻子阵阵发酸。那一刻对父亲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我握着父亲那只曾经钢钳般有力,如今却枯枝一样干巴的手,哽咽着喊,爸,我来了。
到底是血浓于水,父亲仿佛是专门等我回来的。我赶来的当天下午,父亲好像清醒了一些,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一个钢铁般的汉子,眼睛里竟然噙满了泪花。那一刻在父亲的眼里,我捕捉到了一种叫温柔的东西。父亲嘴角翘了一下,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背。
我心里五味杂陈,庆幸父亲的苏醒,又担心是传说里的回光返照。
那一刻的父亲又让我回想起了我七岁之前的幸福时光。那时候小宝还没有来我家,父亲每次从井队回来除了给我带好吃的,闲暇了还经常带我去钓鱼。父亲将鱼钩扔进水里,便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井队的故事。父亲常拍着我的小脑袋问,大宝,长大了想干什么?我说想当科学家。父亲又问,想当研究什么的科学家?我说我还不知道,只要是能为国争光的科学家我都想当。父亲竖着大拇指说,好,有志气,那就当个研究石油的科学家吧。
父亲三句话不离石油,看得出他为自己身为石油人而感到无比自豪。
父亲那曾经一百八十多斤铁打的身板,如今已是骨瘦如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病魔摧残着他的身体,却仍摧残不掉他石油人斩钉截铁的性格。他拒绝ICU,拒绝抢救,就那样凛然地面对死亡,就像又接到任务,再次奔赴一场石油会战那样决绝。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父亲只片刻的清醒,就又回到了昏迷的状态。他嘴巴喃喃地气若游丝,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附在他的嘴边听,也听不出什么。
母亲说父亲一昏迷就这样,不知是说“按的”还是“暗的”。起初母亲以为他是想看电视,让节目分散一下他的痛感,可母亲按下遥控器,父亲仍然“按的按的”。母亲以为节目不合他意,不停地更换频道,父亲却仍然“按的按的”。母亲突然猜想父亲说的是不是暗的,是不是昏迷中他害怕黑暗?便将窗帘全部拉开,父亲却依然“暗的暗的”。好像不是按的,也不是暗的。
父亲在我赶来的第二天便走完了他的生命旅程。那年他才六十五岁。如果不是肝脏出了问题,他南征北战铁打的身板,应该还有二三十年的幸福时光。父亲的患病肯定还是和小宝的丢失有关。气郁伤肝,小宝的丢失对他打击太大了,长期郁闷,加上过量饮酒,伤到了他的肝脏。
余热炉的试产也并不顺利,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得不暂停下来。回去后应该还要再进行一番夜以继日的深入研究,不过我深信这只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跨过这一步就一定会柳暗花明。惦记着单位的事,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便匆匆地赶回单位。
这些天我太累了,上车不久便昏昏睡去。梦里见到了父亲,也见到了魏叔叔。父亲“噗通”跪下魏叔叔面前,嚎啕大哭,说,我对不起靖安兄弟啊,我把小宝弄丢了,你打我吧,骂我吧,我罪该万死。
魏叔叔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两人相对而跪,抱头大哭。
梦醒之后我愣了很久,突然明白过来父亲说的什么了。父亲说的不是按的,也不是暗的,而是他望而生怯之地,魏叔叔的老家,安达。父亲弥留之际,也许在意念里已去了安达,正向魏叔叔和魏叔叔的二老深深地忏悔吧。
不知道小宝现在哪里,多年过去,也该成家立业了吧。他还记得从三岁到五岁的那段时光吗?
也不知道小宝会不会看到我的这些文字,如果看到了,也许会主动和我联系吧。
短篇小说(8000字,见刊《中原》2024年4期)
作者简介:张国平,濮阳市作协副主席;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发表小小说作品千余篇,在《莽原》《作品》《当代小说》《中国铁路文艺》《啄木鸟》《海燕》《石油文学》《阳光》《莲池》《牡丹》《嘉应文学》《金融文坛》《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