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川李不川 画
龙文山记事
——考场里百无聊赖的小胖子或考场里的西西弗斯
他很圆,是的,圆的脑袋
圆的脸蛋,圆的眼镜
蜷成了圆滚滚的一团
我很少对一个男生这么说,但他真可爱
在我宣读考场纪律的时候
他团得愈发紧实了
我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放轻了姿态,放轻了底气
“真是对不起,打扰你的安眠”我心里默念
有一说一,他的眉毛生得异常英武
我是在开考的十五分钟,填写缺考人员的时无意中看见的
他美美的一觉醒来,已经开始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时钟
没有一丝不耐,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的目光撞上
然后我很快躲闪开来
可我仍忍不住看他
看他玩笔、玩纸,十个手指头都细细把玩了一遍
我想给他脱靴,看他把十个脚趾也玩上一遍
我想教他转笔,他一定学得很快
我总是忍不住看他
我端详他端详着笔帽、指尖、试卷除开文字的任何地方
像考场里的断章
他把橡皮擦撕成一粒一粒,排列成他的军队
嘿,你需要军乐队吗,我想,我可以学
你发现了什么?木桌上的一个小坑?
这是一个通往加勒比的藏宝图吗?
噢,原来是一场考古,你会挖出什么?
化石?古墓?还是谁遗留在这儿的美梦
不,不对,你不能把洞越挖越大
我依旧忍不住看他
他像算命般,掰着指头填了几道题
这也是一种乐趣吗,在子弹一样的沙沙声里
笔尖顶着什么在旋转呢
尺子?小刀?还是
我这三十年盘旋、落地以后
此刻看着你的百无聊赖的人生
此刻的我,站得足底生疼,头晕目眩
心里止不住跺脚
西西弗斯,你快再打一个哈欠吧
这样,我就可以再一次休息了
2023.12.23
在新世纪
我悄悄愤怒,如在屋中放走飞鸟
在新的世界里,我留下的只有
浑身怯懦又卑鄙
荒诞不经的春天
要我如酒醒般迅速遗忘
又要我留下莫名的感激
走在过去的街道
好像是一种胜利
没有谁会再期待
一场新世纪的大洪水
以及在那之后,重拾旧山河
往日轻轻振翅
我们终会一点点破碎
又被一点点拾起
唯独记得,旧日的我们好像天下无敌
什么都不相信
仿佛只是恐惧于恐惧
天空澄澈清明
你我皆是新世界的后遗症
唯有夜晚,将会给出新的梦境
唯有我们不再飘浮半空
是的,所有天空都会变好,除了那些死去的云雀
他们的羽毛将永远不被陈列
2023-3-1
在封闭中
我曾向万物保证,我将不再孤独
直到盛世轻飘飘地到来,伏在每一个人的鼻头
单脚站立人中的洁白天使
刺向额叶的针尖
仿佛白色的天幕终将倒向
一片摇摇欲坠的荒山
那些在林间饮酒、无状、席地而眠的麋鹿
化形成一个个叛逆的巫蛊
酒醒时便嘶鸣,纪念同伴悄无声息离散
纪念新世界死而复生的秘密仪式
但夜晚要一点点坍塌
天光大亮,谁都无处可藏
而我们,正要捉尽世上所有的麻雀
新的角色在等待
而生活正耻辱地对立
清晨的高音喇叭
重复验证你的安全与服从
每只鹿都是一场短暂的日食
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哀嚎
胃中翻涌,有东西正透体而出
那些体己的
骨尖、齿缝、心头血
长久隐秘又深邃的爱或其它
那些漫无边际的闲谈,耗尽的力气
直到停滞、静默和倦怠从你的耳根开始咀嚼吞咽
直到夜晚的胃壁
紧附在蜷缩的周身
嘘,其实我驯顺又温柔
每日不歇地修炼
痴愚,呆傻,和盲目
只是那夜晚的头疼病
日常之藓
让我不得不狠狠咬碎孤独
万般的生活仅仅留下了——屈辱
你不知道明日何时升起
只有墙角仅存的灯笼椒鬼火乱冒
燃起他妈的爆裂的光
2022-11-8
在病房中
你必须,成为完满的人
在蓝白色囚服,塑料针管的镣铐中
他向你承诺
那将是一场持续的补全
但首先,你得放弃
有人会将你毛发褪尽,如初生般摆放
目光剖开皮脂,像蜜蜂吸食花蕊
然后深入,骨缝与血肉里横生的枝节
麻药从脊椎推入,下沉便开始了
仿佛有夜晚从后背升起
你试着和一双双眼睛聊天
或者嘴里呜咽,喋喋
以此宣示仍有一点残躯的主权
等到所有脑袋一起低垂
便终于失守那微末的尊严
你的一切都在下坠
疼痛终将到来,你真正的宿命之疾
和水晶般的肋骨,一齐钻入肉里
但更大的折磨,是那
漫长、深入,撕裂你的痒
当你的生活充满否定,才得以发现
过往的日子全由忌讳之物组成
那些刺激性的一切,都将把你推向
平淡如水的深渊
烟酒,辛食,半场美梦
可一切仍在变好
你还算年轻的身体,
蹒跚而行又大口呼吸
第一次放气后进服流食
肉芽在餐风饮露中冒出白色的尖、红色的花
直到一个残忍的水滴
一个残忍的水滴击穿你勉力维持的形体
带来更多溃烂与失意
你看向腰腹间的血眼,仿佛里面有新的未来
灾难的陷坑里,挤压,冲洗,填入纱布又取出
你暗中积蓄的脓液
正如二十年间暗中积蓄的骄傲
它们流淌如蜜
直到被重新缝合
旧的未来被关上了吗
我能否永享残缺
而失败的预言是否该不断提起:
明天正暗自愈合,今日仍被反复摧毁
2022-9-23
厨房之歌
你要如何相信,世上竟真有天作之合
就像西红柿与鸡蛋,就像牛排和黑胡椒
就像,围裙的幕布里
上演的漫长戏剧
叮叮当当,砧板温柔托起
对生活精确的预瞄,
但也无需太过均匀
那些各自的设想,互抵的刀锋
都将失去锐利
裁剪成指尖的油花,掌心的蜜,
某种浸润在暗自发生
直到共同在锅中沸腾、融化
再不分彼此
家常便是偏颇的味道
洒下八角与桂皮
让本味失去本味
而那些装点的辛辣
那些脱口而出的暴烈,汗湿的脸颊
在痛觉消退以后
脾胃便不再虚弱
某种宣泄使你们更加成瘾
或许也可以素雅的摆盘,然后清蒸
让蒸腾的水汽缓和一场骤雨
像疲惫和倦怠的清晨
你们斜斜地依靠
当然,苦瓜有时也能成为主角
新的契合总悄然显现
舌根在每一次倾诉和接吻中被缓慢改造
贪恋起微苦与回甜
正如四时间,缓慢地吸引
而所有相合与不谐
终将在一抹青盐的调和里
鼓胀成周身暖意
*为大哥大嫂作2022-3-18于花溪
湘潭行
“戒色戒友,皆为正道”
——岳麓山寺院墙题词
当酒瓶被高高抛起
我们便开始下坠
直到一同跌在火车站台
碎得稀烂,被生活的子弹吐出
嘘,小声一点
酒魂在上,别惊扰那狂躁的豪猪般的毛发
你是你的龟儿子
我是我的王八蛋
可谁又不是入夜后仓惶的野狗
呼,幼犬吠出第三声时
晕眩的魂灵就开始生出倒刺
被死死抵住的逃亡之口,火锅王者一跃而起
血溶于翻滚的红汤,溶于酒,溶于一场
净街的小雨,还有舌根飞扬的浩浩彩旗
我们只能暗中嗦粉,续命,平复焦躁的手指
可迷乱的天光终将点燃
我们身上不着边际的舞蹈
我们试图迸裂酒醒的红肿和淤青
泼染一片湘水
以此获得天底下独一份的故事
作独一无二的依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
去轻吻那个洁白而丰韵石膏
在两难间,和涎水一起
让你心底的谜光洁如新
呵,生活的秘密早已暗中显现
想想扑克里
被藏起的大小王
还有你我永远不知道的
下一杯
我就要吹响野格的号角,我们
将变成新的子弹,以命抵命
然后在同一个卵里再次孵化
共举起新壳欢饮
直至醉去,卧倒在橘子树下
彼时千万不要忘记
让世上所有的火星再炸裂一次
让世上所有的游魂再死亡一次
他们不值得如此孤独
2021-11-1
民院山旧事·河滩
我又要七月才能回来了
这是第几次
我错过我们所有的节日
可能没这么漫长吧
我们在更快地活
好像,风吹过山谷时
你亲吻了一棵树
她便向着北方疯狂地生长
但或许很久了
谁都等不及长大
当我返身拥抱那棵树
最饱满的果子已经快要坠下
如果我,醉醺醺地栽倒在跌落的人群里
你们会陪我一起等吗
等完美的梦境最终落在我的身上
南国有暴雨将至
当你的酒逆流而来
我会在干瘪的河床上高高跃起
2021-4-22
民院山旧事·白房顶
这是我们山上的山
是人间暗自传递的谜语,关于
一些汇风聚雨的手势,某个天人不谐的呼吸法
栖身的少年们有齐天之志,与七十二变
它腾云驾雾,是天上的天
那时我们如此轻盈
足尖垫上青石红砖,一跃就能到达顶点
也不惧严寒,正大光明
天底下全是黑色的火
人间昏暗我们便会熊熊燃烧
那时我们从不羞愧
这群占山为王的小土匪
过早迷恋上权力——方圆数千厘米
击碎路灯,捣烂菜地
顶上没有禁忌,烟酒俱全且无需成年
唯一的规则永远在等我们说:是
一人当一天的皇帝,有色情电影便一起宠幸
小王八蛋口含天宪,便是如此危险
但更多时候,小土匪无为而治
在白房顶上瘫得稀碎
直到起身时,留下所有斑斓的皮影
他们是这片房顶的国王
统治与梦高悬半空
他们和酒一起摇晃,叮当作响
坚信人间必有永恒与精怪
目力所及皆是山海
仿佛古今所有的皇帝
掷出野心如掷出空空的酒瓶
宿疾就是宿命
他们染上不老的病
和烂果子一起落在了房顶
直到太阳望向这,房屋毁去
五个少年隐秘地暴毙
2020-12-17
在魏公村送别前来探望的父亲
当你被落日下的树影遮盖
我仿佛看见你的骨在熊熊燃烧
你摇摇欲坠的牙齿会是一枚种子吗
等待果实坠地,就像等待老的鹰取下他的喙
夜晚必须到来了,而我必须不断后退
直到你完全隐没在,你不断回望的目光之外
暗色竟然灼人起来
曾经这条街道,也许正是你的福地
而你漫长地选择,最终选择了我
你将你的愚笨也带给了我
是的,连你也无法告诉我答案
仅仅四个小时后
我便孤坐于一片浩大的中原
唯有酒,你血管里的酒流入我的身体
你的义气成为我的义气
你的梦藏身我的梦里
我会是你的谜底吗
或者多年后,我会成为你的影子
捞起太阳的灰烬
抹向他的额头
2020-11-30
荒山志怪
1
我们早已习惯了占山为王
心怀天下的一隅
山上多风雨
也多酒水
恰好听风听雨下酒最宜
稀稀落落好像
旧日里游弋的我们
一心不乱,嘴里喋喋
山顶上也有二重天
一冰一火
不也像冰冷人间里
一饮而尽的酒水
刺痛你,刺得人目前发昏,脚步虚浮
心底又泛起暖意,像从前少有时光里的温情
我们在这山头呆得太久了
久到风雨终于汇聚一身
柔软又暴烈
2
山与水相会却没能成画,某种不谐
我们始终没能掌握远眺里的透视法
3
有时我们也会顺着铁轨
走去对面那座荒山头
看见枯骨、蛇虫、捕兽夹,好像看见另一种生活的全貌
烟烟火火的我们在这山巅
目力也没练出太远
直至此时也明白
我们只是这无名山上自命不凡的山精野怪
谁又有何超凡的命数呢
顺着铁轨往来的地方去
真能去到更好的时光里?
又或者会遇到,那意气飞扬的
山大王、流浪儿、无臂剑客、狗日的睁眼瞎
便劝他
“这铁轨已经荒废了许多年
回头吧,它什么都带不走了”
4
又回到这老山
他已经太老了
大路再也朝不上天门
像软哒哒的阳货
低眉顺目地望着脚下
生怕落走一枚幸运的硬币
我们会拍拍他褶皱如花岗岩般的老脸
“哥几个陪你一起老
等你老到要死的时候,哥几个比你先死
到时候切要记得
湖川翻腾、山崩地裂”
5
这山里昼夜不分,晨昏颠倒
岂是不在人间
继续喝吧,天底下尽是琼浆玉液
喝到昼夜交替又交欢
全都混作一团
便又可以走在光天化日里
2018-5-31
爱情绝望病患者
这个夜晚我已经喝的很醉了
恍恍惚惚看见你的来信
我挣扎着又咬开一瓶酒
找上一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朋友
“来!敬月亮!”
谁在乎呢,今晚有没有月亮
就像故事开始的时候一样
你把杯子放下又举起
你的影子却选择静止而
兀自成为一个秘密
而你还是要悄悄对边上的人说
“生活已经大大地改变”
但错误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可以想象吗,清晨
迷迷糊糊醒来
系岔了第一颗扣子
“别道歉,这样会变得很奇怪”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这又不是义务
你的生活只是悄悄地胀满了
——痒
送走了已经烂醉的朋友
“咱俩再坐一会儿吧,再喝一点”
可是酒刚拿来你便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我只坐在那,构思一个故事
肉身便静滞住,只有影子
越举杯越干枯,像把身形全然流进了夜里
“你好?”我开始装点那些似有似无的细节
莫不如这样吧
我们施一个小小的戏法
请你从我的耳后摘来你的名字
攥在我左手手心,右手在上面轻轻抚过
再张开手,它已经变成风铃
“希望你以后……”
有一点风吹过就越带走这个声音一点
好吧好吧,这没这么复杂
我是说,所有的一切其实没什么复杂的
谁在乎呢,故事已经说完了
我一开始就揭开所有谜团
也依旧会埋头扎身进去
而这个故事其实是这样的:
开始或没有开始已经成为一个过去的秘密了
只是在结尾,有个人,偷了一个钟
躲起来,等一切变好
2016-9-22
肖炜,1994年生于贵州,彝族,曾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诗歌爱好者以及学徒,亦随导师敬文东先生修行诗歌批评技艺,中央民族大学朱贝骨诗社一员,现毕业后任教于西南某高校。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南方诗歌编辑部
顾问:
西 渡 臧 棣 敬文东 周 瓒 姜 涛
凸 凹 李自国 哑 石 余 怒 印子君
主编:
胡先其
编辑:
苏 波 崖丽娟 杨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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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敏|今夜的天下是一场大雪
连冰|洛杉矶大火
清静|盐骨博物馆
“他山诗石”:汪剑钊 译|二月,二月......——俄罗斯诗歌一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