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发际线》
张凯
晨起镜前,不经意间,我竟发现自己的头发悄然改变了路数。往昔厚实浓密的左分发丝,如今稀疏得难以遮掩头顶那日渐光亮的所在,无奈之下,只得将右边的头发拨过来,勉强遮掩。
这一转念之间,仿佛被人用擀面杖在后脑勺轻轻敲了一记,闷闷的,有些无奈。
这五年光景,脱发竟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战役,悄然在我头顶蔓延,被“敌人”占了上风。如今,群里传照片,手机镜头格外毒辣,竟将头顶那处凹陷拍得清清楚楚。
任你左躲右闪,也逃不过它那雪亮的眼睛。终于,我不得不承认:终究是迈进了父辈的老路。
我的父亲,年轻时顶着一头乌缎子似的头发,母亲总说那发质厚实得能当毡帽用。四十岁时,他留着板寸,身着中山装,笔挺的身姿,眼神像老相片里的钢笔墨水,浓得化不开。
然而,过了天命之年,那曾经浓密的黑缎子便日渐稀薄,最后只余中央一块光溜溜的“瓜田”,倒像是剃头师傅特意给留的戏台,荒诞又无奈。
爱人早给我下了结论:“秃是命里带的,祖传的,挡不了。”这话虽直戳心窝子,却也让我早早备下了一个台阶。
有次去理发店,袁师傅捏着推子端详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您这头顶是‘旋’儿,不是‘秃’!您只是发际线前面的发量少了些。”这话像是给灶王爷嘴上抹了蜜,明知是哄人的,偏生能甜到心坎里去,让我在脱发的阴影下也能感受到一丝慰藉。
还有次开座谈会,台前的先生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远看去,前额黑压压一片,丝毫没有秃顶之嫌,谁料后脑勺竟光溜得能照见人影。
散会时,有人打趣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满堂哄笑里,我却尝出了几分光阴的苦味,那是岁月在头顶留下的痕迹,无声却深刻。
忽又想起念高中时,郭富城的中分头正风靡一时。我那会儿头发密得也像顶毛毡帽,偏要学人家甩那“对你爱不完”的姿势。每日对镜,仔细地将头发梳个四六分,走路都带着风,总觉着满街的姑娘都在偷眼瞧我。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满心都是对美的追求和对青春的自信。
有年同学会,大家围坐一桌,回忆着青春岁月,欢声笑语不断。当话题转到我身上时,没想到给大家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别的,竟也是我那一头郭富城同款发型,发量多得让人羡慕。
那时的夏天,下课铃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向水管,把头发淋得湿漉漉的,再潇洒地甩两下,自以为帅得不行。如今想来,倒像是胡同口耍把式的猴儿,惹人发笑,可当时的我,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青春的张扬。
镜子中头发日渐稀疏,恍然惊觉青春原是顶在头上的。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月,那些个对镜梳头的日子,都随着掉落的发丝,一绺一绺散在风里了。
倒是想起老话:“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权当是岁月赏的勋章吧。我安慰自己,这也许是一种独特的成长印记,是岁月给予我的特别馈赠。
“剃头挑子一头热”,岁月这剃头匠的手艺却最是公平。它慢慢悠悠地剃去你的轻狂,修出你的皱纹,最后在头顶开扇天窗,让你天天看清真实的自己。
暮色里,我嚼着热干面,芝麻酱裹着往事起起伏伏。耳机里流淌着《荷塘月色》,忽然懂得朱自清写的不是清华园的莲,而是每个人头顶那亩渐渐荒芜的田。
青丝白发皆是戏,该换装时就得换装。
窗台文竹又抽新芽,在晚风里散着清香。镜中人与我对望,忽然相视而笑,原来我们都坐在时光的船上,看三千烦恼顺流而下,且舀一瓢烹茶,敬这渐行渐亮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