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占鹰
今天, 乙巳年的正月初五,是父亲去世11周年的忌日。甲午年的这天早晨,父亲躺在我的身边悄悄地去了。他面容安详,就像沉睡一样。我一边呼唤着父亲,一边急切地按压着父亲温热的胸膛。120的大夫看了看父亲的瞳孔,摸了摸父亲的脉搏,摇了摇头。在我的坚持下,大夫又给父亲做了心电图,指了指那直直的一条线。
那天,在把父亲的遗体运回老家的路上,鹅毛大雪忽如其来,天地间霎时白茫茫一片。
一、一个姿势引领的看书习惯
父亲终生从教,工作生活在外地学校。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小时候,父亲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时有时无的神秘存在。
印象中,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父亲回来了,他半躺在炕上,把枕头竖起来靠着,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看。他翘着二郎腿,悬空的小腿一晃一晃。这个场景让我突发奇想,半躺的父亲多像村里放电影的发电机。放电影的师傅站在发电机旁,用脚一踩发动杆,发动机就轰隆一响,漆黑的夜空马上就被电灯照亮,幕布上便放映出五彩斑斓的影像,多姿多彩的故事。多么神奇,多么神气。我连忙爬起来,也顾不上生疏,更顾不上害羞,光着屁股就开始模仿启动发电机。我站在父亲身边,扶着父亲的膝盖,小脚在父亲悬空的脚上一踩,嘴里随即发出轰鸣声。一遍一遍,乐此不疲。父亲看着书,立着的双腿一遍一遍的被踩倒,他又一遍一遍的立起来,既不阻拦,也不回避,时不时用食指在舌头上一蘸,翻过一页书,继续看着。
父亲认真看书的姿势,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上学识字后,也逐渐体会到那种如沐甘霖,如饥似渴,从而养成了喜欢看书的习惯,并终生受益。
二、一个巴掌打出的终生执念
父亲一辈子就打过我一次。虽然当时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但是记忆深刻。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父母对我比较娇惯,家里来了客人,只有我可以和父亲一起陪客人吃饭,这可以说是一种特权。那年,父亲回来了,同村一个朋友来看他,就在家里吃了饭,晚上坐在炕上继续聊天。我也光着屁股混在大人中间玩耍。突然,我发现那个叔叔腰里系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武装带,很是神气,就一直在那里把玩,叔叔看我喜欢,就索性解下来让我玩。我在那里玩呀玩,直到叔叔要回家了,还是舍不得放手。叔叔无奈,只能笑笑说你喜欢就给你吧。我很是得意,也不管父亲的反复哄劝和吓唬,执意不还。那个叔叔几乎是提着裤子回家去了。这时,父亲突然发怒,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我哇的一声哭了。妈妈看着我屁股上鲜红的巴掌印,急忙把我抱在怀里,埋怨父亲不该下手这么重。但是,父亲没有理会,态度坚决地命令我给那个叔叔把武装带送回去。妈妈见天黑要陪着我去,父亲坚决不允许。我只得忍着疼痛,流着眼泪,心惊胆战地在漆黑的巷道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很远的路,找到那个叔叔家,还回了武装带。
从此,别人的东西不能要,几乎成为一种执念,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从事公职,都一以贯之的坚持。现在看来,这种执念对做人太重要了。它能够让人始终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平平安安。
三、 肌肤之亲渴求片刻的温存
此从那次挨打之后,父亲在我眼里变得更加生疏,我在他跟前再也不敢任性耍赖。父亲对我更像一个老师,每当我调皮捣蛋闯下祸了,他不打不骂,只是把我叫到他面前,表情严肃地盯着看,一声不吭。我低着头站在那里,坚持不了多久就眼泪汪汪。这时,父亲就会摆一摆手,让我走了。
到我十来岁的时候,和父亲的关系几乎到了陌生的程度。总想躲着走不见面,见了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心里也说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但是,随着年龄的长大,心里又非常羡慕别的小朋友那种亲密自在的父子关系。
那年夏天,天气出奇的闷热,前半夜大人小孩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到后半夜温度降下来才敢进房上炕睡觉。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坐在院子里说话,我们几个孩子玩累了,就躺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睡觉。到后半夜了,妈妈叫我们上炕睡觉,两个姐姐都叫起来了,只有我躺在台阶上迷迷糊糊就是醒不来。妈妈对父亲说,你把你娃抱上炕吧。父亲一边费劲地抱我,一边嘟囔着:“这贼娃真是长大了,快要抱不动了。”父亲抱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醒了,但是我依然闭眼装睡,我想感受这难得的肌肤之亲,享受这久违的片刻温存。那天晚上睡得很踏实,梦做得很甜蜜。
如今我也为父多年,亲身体会父子关系:男孩子长大了,父子关系就会变得微妙起来。男孩子不想长大,父亲却开始像男子汉一样要求。虽然不像动物世界那样赶出家门,但却通过疏远和责骂想让孩子坚强独立。
四、青春期的叛逆和怨恨
十四岁时,我上了高中,成为父亲任教学校的一名中学生。个子长高了,嘴上有了小绒毛。每天和父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父子关系变得格外尴尬。
那时,上学条件比较差,睡土炕,吃粗粮,喝着漂满小虫子的池泊水。当年教师子弟比较多,父子关系的比较也就多了起来。多数子弟都跟父亲睡在教师宿舍,冬天能睡热炕;还有子弟和父亲一起吃教师灶的饭,粗粮少油水多。我上学几年,一直吃的是学生饭,睡的是学生宿舍。倒也不是父亲不让,更是我自己喜欢。虽然这样,但是和其他教师子弟相比较,心里总是觉得酸酸的。
那年冬天,我的左手中指甲沟炎,指尖红肿化脓,指甲根血肉模糊。我上完早操去到父亲宿舍,本想让父亲领我去医院看看。一进门,却发现和我同学的一个堂兄正躺在父亲炕上。原来是他感冒了,父亲让他睡热炕。我的头嗡的一声,急忙转身跑出去,眼泪夺眶而出,心里的种种委屈和嫉恨终于爆发出来。每次不得不向父亲要钱,父亲的脸阴沉得让人胆寒;别的父子一起走路相谈甚欢,我总是远远跟在父亲后面;别的父亲总是不顾路远,时常从村里赶到学校对孩子问寒问暖,而我就在父亲身边,却形同路人。我流着眼泪徒步10公里赶回老家,逼问母亲:“我是不是你们拣回来的娃娃,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母亲看了我的手,又听我哭诉了委屈,也一下子哭了。马上拉着我又徒步10公里赶到学校,和父亲大吵大闹。父亲站在那里阴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随后领着我到医院看了医生,做了手术。这场闹腾也就不了了之。
高考了,我在距学校15公里外的一个镇上参加高考,父亲却带另一批学生去县城考试。我借了个自行车骑上,和几个同学来到考点,正在铺了麦秸的炕上玩闹,校长找来了,说:“你这个憨娃,不拿钱不拿粮票,这几天你怎么吃饭?”随即把父亲让他给我捎的5块钱2斤粮票给了我。
稀里糊涂,1979年我竟考上了大学。要去省城上学了,大清早,父亲用自行车把我的铺盖卷推着,送我到乡里的汽车站坐上公共汽车。到了从未到过的运城,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火车。我一个人坐在火车站门口,美美看了一天火车。看着火车鸣着汽笛,冒着白烟来来往往,不知道饥渴,不知道困顿。晚上9点多,我坐上火车,满怀离开穷乡僻壤的喜悦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离开了家乡。
17岁,离开家了,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男子汉,不靠天不靠地,一切都要靠自己。这是父亲用行动逼着我学会的。
五、一封家书划开的情感伤痕
我刚上大学那段时间,身体很不好,加之想家,一夜一夜的失眠,所以感情很脆弱。很快就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在报平安的同时,抱怨学校一天两顿粗粮,还吃不饱。妈妈不识字,信是姐姐念给妈妈听的。她一听说儿子连饭也吃不饱,马上和父亲闹着非要我退学回家。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以后不要给妈妈写信,有什么事给他说。
说实话,我也知道妈妈不识字,不该给妈妈写信的,但是,从情感上又不想给父亲写信。这次,父亲要求我给他写信,不得不写了。
说来可笑,当时给父亲写信,在称谓上颇费了一番心思。按理说应该称谓爸爸,但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叫的爹(dia),虽然挺羡慕别的孩子叫爸爸,但我怎么也叫不出口。现在写信,如果叫爹,不但显得很土气,而且发的音也不是那个音。思来想去,最后决定用“父亲大人”。
铺开信纸,拿起笔来,写下了“父亲大人”几个字,久久难以下笔,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诉苦。思来想去好长时间,突然百感交集,决定要和父亲进行一次深入的交心,把近年来心里的委屈,不解,愤懑统统写出来。我写道:您知道吗,我真的宁愿做您一个普通的学生。我调皮捣蛋了,您可以责骂我;我学习进步了,您可以表扬我;我生病难受了,您可以关心照顾我。作为父子,您对我这样不理不睬,不咸不淡,不热不凉,连一个普通学生都不如。太伤心,太伤情,太难受。您是一个公认的好老师,但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好父亲。但是作为儿子,我更喜欢您是一个好父亲。
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寄出去以后,我感觉心里无比的轻松。父亲的回信很简单,说,我承认我作为一个父亲对你没有尽到责任,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你以后要对你妈好。你妈是咱家的功臣,跟着我受了很多苦,拉扯大你们不容易。
接到父亲的来信,我流泪了,觉得深深伤害到了父亲。虽然心里很难受,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以为给父亲倾诉能够弥合父子关系,却不料把本来隐匿着的父子情感裂痕残忍地划开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和父亲有过书信往来。
六、老家盖房引发的家庭权力移交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参加工作好几年了,也结了婚有了孩子,手里有了一点积蓄。从母亲嘴里知道父亲还欠着外债,过年回老家,就询问父亲还欠别人多少钱。父亲警惕地问:“你问这个干嘛。”我说:“我想帮你还些账,你好轻松点。”父亲一口回绝:“我欠的账我还,不用你管。”接着父亲又说:“你结婚买房什么的,我都帮不了你,给不了你钱,但我决不能再让你给我还账。”坐在一旁的母亲哭了,说:“你爹为了这个家,从小就背账,借了还,还了借。四十来岁头发就白了,背也驼了。但是你爹受过的苦他不愿意给你说,他资助不了孩子,但他决不拖累孩子。你就听他的吧。”
回到运城,我心里难受了好多天。父亲的忍辱负重,责任担当,爱子之心深深震撼了我。我似乎慢慢地理解了父亲。他不是不想对孩子亲密和爱怜,是生活的苦难塑造了他冷峻的性格。
又过了几年,老家的几间房子破旧的实在不能住人了,走风漏气不说,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随时有房倒屋塌的危险。我和父亲商量是不是把房子重新盖一下,父亲又是一口回绝:“房子再破,是我手里盖的。现在你别动,等我死了,你想怎么盖怎么盖,我不管。”
这次,我不会再听父亲的了。趁着父母在运城给我照看孩子,我悄悄在老家把破房子全部拆除,重新建造了7间宽敞明亮的新房子。期间,我把父亲请回来招呼盖房,只见父亲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表情严肃,不声不吭。我心里有点打鼓,怕惹了父亲不高兴,就去问母亲。母亲说:“憨娃,你爹先前不让你盖,是不想给你增加经济负担。你把房子盖了,你爹当然高兴呀。你不看他经常手抄背站在咱家门口,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母亲又告诉我:“不过,你爹在我跟前也叹了几回气,说看来以后咱家里的事,怕是由不得他了。“
多少年后,当我和儿子在其职业选择问题上发生冲突,我无可奈何让步时,突然意识到,家庭的话语权几乎都是在冲突中移交的,就像历史上的朝代更迭一样。
七、隔空喊话表达忏悔和敬重
1997年,我和在运城工作的几个高中同学共同策划了一场“园丁桃李情“大聚会,邀请了当年上高中时包括父亲在内的十多位老师和近百名同学相聚运城。我满怀深情地代表同学们做了主旨发言:共同感恩老师当年的辛勤教导,想再听听老师的谆谆教诲。我在发言中特别引用了当时网上流传的一个父子故事:五岁时觉得父亲出神入化,无所不能;十五岁时觉得父亲唠唠叨叨,不过如此;二十五岁时觉得父亲简直是腐迂透顶,顽固不化;三十五岁时觉得父亲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符合实际;四十五岁时觉得父亲的教诲句句应验,乃至理名言;五十五岁时觉得父亲是多么的坚韧不拔,堪称伟大。
表面上我是代表同学们作主旨发言,内心却在向父亲隔空喊话表达忏悔:当年年幼无知不懂父亲,长大未经世事不疼父亲,而今几经沧桑不如父亲。
轮到父亲讲话时,像其他老师一样,他先是表达了对学生们不忘师恩的欣喜和感谢,而后希望同学们再接再厉,为社会为家庭做出更多更好的成绩和贡献。听着父亲简洁明了,热情亲切的讲话,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其实父亲的一生,也并不缺乏高光时刻。
父亲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四岁丧母。解放后,家里被分得一贫如洗,地主成分的沉重包袱几乎背了一辈子。他几乎没怎么上小学,却考上了免费的师范学校。毕业从教后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从小学教师到中教高级职称。上世纪60年代,他作为教导主任配合校长谢华,把孙吉小学的勤工俭学做到全国知名,人民日报在重要位置报道,当年的教育部长吴玉章亲临视察;上世纪80年代,他当选为山西省模范教师,还先后当选过临猗县人大代表和山西省人大代表。他几十年如一日克勤克俭,忍辱负重,赡养安葬了几位老人,把五个子女抚养成人。
父亲是在幼年丧母的至暗时刻努力寻求光明;在原生家庭的寒风冷雨中不懈追求温暖;在社会政治的血雨腥风中惨淡经营人生。殊为不易,艰苦卓绝。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当年家里新建门楼上要镶嵌牌匾,我请父亲想几个字,父亲沉思片刻,态度很坚决地说,就刻上“淡泊致祥“几个字吧。
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父亲确定这几个字应该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吧。前年重新装修房子,我请著名书法家赵玉汉先生书写这几个字时,他也提出疑问:不是有成语淡泊明志吗,为什么是淡泊致祥?现在看来,成语淡泊明志只是表达一种志向,而父亲的淡泊致祥却是一种行动。父亲一生淡泊低调,但是,他的淡泊低调并非躺倒不干,而是不做非分之想,实事求是,竭尽全力。没有竭尽全力的作为,那里来的幸福安祥呢?父亲通过这个匾额,也通过自己的行动警示后人:踏实做事,低调做人。
八、老年抑郁症重塑父子情
父亲刚退休的几年是幸福的。他回到老家,和村里的乡亲们感情融洽,哪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应邀根据主家的情况,拟出通俗易懂,真切感人的对联,很受村人欢迎。很快,相邻村庄有了红白喜事,他也会应邀而去。父亲做事非常认真,不管是哪家请去拟对联,他都反复思考,再三推敲。我曾经见过他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了几百副为村里乡亲拟的各种对联,一家一个情况,一家一套对联,字迹由工整清晰,到潦草画圈,说明父亲的手越来越不听使唤。我曾经有心给父亲把这些对联整理成一本书付印,可惜父亲去世后,却怎么也找不见这个笔记本,成了一件憾事。
后来,父亲就出现了症状,总是怀疑自己得了病。先后怀疑自己的了喉癌,胃癌,肺癌,帕金森综合征,心源性肺气肿等。每次怀疑,体征都和所怀疑疾病特别吻合。我也高度重视,每次都带着父亲到医院反复检查治疗,结果每次都排除了他的怀疑。后来发现,他总是根据一种《家庭医生》杂志对号入座,自己给自己诊病。其实,这已经是老年抑郁症的典型表现了,但是家里人并不认可,包括我自己。后来,我亲自驾车拉着父亲到北京301医院,试图去中国最好的医院,托人找最好的大夫,为父亲有病治病,没病打消疑虑。在301医院作了全面检查,结果证实,父亲没有什么器质性疾病,但是老年抑郁症已经越来越严重。情感低落,思维迟缓,意志活动减退,全身不适,尤其是疑病症状非常突出。直至最后发展到多疑,妄想,惊恐,折腾得自己皮包骨头。由于身体非常虚弱,以至昏迷不醒,曾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呆了44天。
父亲诊病期间,对我的依赖越来越严重,多次给我说:“你在就好,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一生刚强的父亲,终于把自己交给了儿子。多年努力的儿子,终于成了父亲的支撑。
九、老天安排的父子同床夜话
我大学毕业后,在运城工作生活了20年,2002年才调到太原工作。从此以后,父母每年就在我运城的房子里过冬。春节回老家,就一家人在运城过年。随着儿子结婚生子,我很快成为六口之家,运城的房子显然是住不下了。于是,每年春节,我们都住在外面的宾馆。
2014年准备回家过年前,我对妻子说,今年你和孩子孙子们住外面,我今年在家陪老人住吧。回到家里,在家陪伴父母的大妹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征求我的意见,说父亲今年过年想让我陪他住,不知道行不行。我心里一阵激动和高兴,真是心有灵犀,离开家乡几十年了,我和父亲从没在一个床上睡过觉,怎么可能不行呢?
从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四,我和父亲在一个床上睡了整整六个晚上。期间,父子之间说话依然不多,但也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说到父亲的病,我说如果您现在还上着班,教着学,您会这样吗?父亲摇摇头。我又说,咱家如果仍然像过去那样受人歧视,四处碰壁,您会这样吗?父亲又摇摇头。我继续说,我们姊妹几个如果现在都还过不好日子,您会这样吗?父亲肯定地说:“不会。“接着,父亲唉声叹气了半天,嚅嗫着说:”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其实一点都不怕死,我是怕我总这样病病殃殃的拖累你们。“
和父亲聊完,父亲沉沉地睡了,我却陷入了沉思,久久琢磨着父亲的话:“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家人误解,自己讨厌,但又无可奈何,这大概就是老年抑郁症的最最可恶之处。如果人什么都能够自己控制,哪里来的抑郁症呢?这才是老年抑郁症病人真正的痛苦和绝望。
正月初四晚上,我告诉父亲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您在家里好好的。我说,咱们今年早点去太原吧,一过清明节暖和了就去。谈到以后的安排,我说以后咱们就都住到太原,不要再来回的跑了。父亲愉快地答应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父亲永远地走了,给我心里留下了永远的伤痛。
我一直觉得,冥冥之中,是老天安排了这次父子亲密。
十、父亲墓前的思念和感悟
父亲去世后,由于忙着办理突如其来的丧事,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悲痛。几个月后的一天,突然十分的想念父亲。我独自一人回到老家,默默地坐在父亲的坟前好久好久,任眼泪顺着脸颊肆意的流淌。
生前父子言寡,死后父子无话。父子关系怎么就这样的纠缠。就像歌里唱的,我知道你的辛苦,明白你的付出,但却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等到了相互感知需求的时候,却没有了机会。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古往今来多少子女的悲哀。
安葬父亲,确定墓地时,我特意在父亲坟墓的下风处给我留好地方,以便将来死后要埋在父亲的身边。父母与子女生前是渐行渐远,但是死后千里万里都要落叶归根,让躯体和灵魂寸步不离地陪伴着父母,直到永远。
父母70来岁的时候,按照村里的风俗,该给老人置办棺材了。老妈几次三番的嘱咐:“给你爹打副好点的棺材,他命苦,从小受难过,一个人工作,挣那么一点钱,养活一大家子人太难了。”联想到父亲多年前在信里的嘱托:“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你以后要对你妈好。你妈是咱家的功臣,跟着我受了很多苦,拉扯大你们不容易。”
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是爱情,都觉得肤浅。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平等对待父母。我托人四处找寻,买了一棵粗大的松树材料,做了两副一模一样的棺材。父母对我同样恩重如山,我对父母同样无比敬爱。
其实,父母和儿女都无从选择,儿女选择不了父母,父母也选择不了儿女,一切都是缘分。父母不要嫌弃儿女的愚顽,儿女也不要抱怨父母的平凡。对双方来说,此生能够成为父母和儿女,都是最好的遇见。
十一、梦里相逢 睹物思人
父亲去世后,有两次梦到父亲。
一次是梦见父亲和几个老同事来到我的单位,说要吃饭但是没有带钱。我全身掏遍也没找下现金,我让父亲稍等,把单位的事情安排一下,好请他们去饭店吃饭,用手机结算。梦醒后,我第一时间起身,驱车500公里,去父亲的坟头烧了好多好多的纸钱。我不能让一生清贫的父亲在地下还受困顿。而且,从此以后,我身上时刻准备有几千元的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次梦到父亲,我梦醒无眠,随手含泪把这清晰的梦境用古体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晨梦依稀故园中,窗外闻父唤乳名。循声疾步移老厦,严父端坐目炯炯。老式铁壶火炉上,水尚过半滚沸腾。言说壶水要加满,手虽听话心不平。突听哐当一声响,壶倾水洒梦不醒。出门欲觅水源处,满巷涛涛流水清。一勺一瓢水入壶,一点一滴泪飘零。父子阴阳隔六载,梦中言语仅三声。慈眉善目威严在,一梦一景一叮咛。起床穿衣上班去,清明坟前哭恩情。
去年收拾老屋,我无意中翻出来父亲的一些遗物。一个信封,里面是父亲各个年代亲笔书写的自己的履历和自传,虽然都很简短,但是字里行间,滚动着时代的风云变幻,诉说着父亲一生的步履维艰。
一个精致的塑料袋里,装了一本影集,影集里保存了我们家庭很多老照片。突然,我发现了两张我从未见过的我和父亲的合影。那时的我人到中年,那时的父亲已步入老年。在我的印象中,我和父亲几乎没有拍过合影。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两张照片什么时候,在哪里拍的,但是父亲却保存着。
在另一个塑料袋里,装着十几个我多年来参加各种会议的记者证挂牌。这些挂牌我记得早就丢弃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收集和保存起来的。
翻看着父亲认真保存的物件,我泪流满面。爹呀,您如此关心珍爱儿子,您为什么不说出来,表达出来呢。您为什么非要作为遗物留给儿子,让他肝肠寸断,悔之不及呢。
突然,我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从事了一辈子的新闻记者职业。正是小时候,父亲在和同事们聊起当年在孙吉小学接受人民日报等媒体采访报道时,话语里流露出的对记者职业的敬重和向往,无意中影响了年幼好奇的我。以致于大学毕业时,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新闻记者职业。
父亲的向往,就是儿子的方向。
这世上,最好的父子关系应该是:小时候,您是我的榜样;长大了,我是您的骄傲。
但是,父亲是一座山,我没有登顶,更难以跨越。
父亲大人,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做您的儿子,继续向您学习。
——写于乙巳年正月初五,父亲忌日

父亲保存的父子合影
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