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 健
大过年的,今天和孩子聊起小时候的苦日子,聊着聊着,竟然心里生出一丝酸楚和怀念。如今在国外,吃着牛羊猪鸡,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饭倒是吃得少了,倒是顿顿大鱼大肉,却总觉得没有一样东西特别香,特别让人满足。那种小时候吃到一口猪肉的幸福感,竟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生在浙江海宁一个农村里。小时候,食物稀缺,肉更是难得的奢侈品。每天吃的都是粗茶淡饭,肚子总是填不太满。那时候,我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家也在农村,家里条件相较于村里其他人算是不错的,毕竟舅舅是村里的会计,手里掌管着村里的财务。但即便如此,肉仍然是稀罕物,每个月也就能吃上一两次。
记得小时候,每到麦收的季节,地里留下零星的麦穗。我跟着外婆去田间地头捡拾,手里提着个小竹篮,一颗颗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生怕弄丢了一颗粮食。秋收时,田里也有许多老鼠,外婆会做几个简陋的老鼠夹子,放在地里。运气好的时候能逮上几只,外婆就会带回家,洗干净,给我蒸熟了吃。那味道至今记忆犹新,鲜美得让人难以忘怀。那时候的孩子哪里懂得嫌弃,只知道有肉吃就是好东西。
在外婆家生活到十三岁左右,虽然日子不算太难,但毕竟寄人篱下,心里总有些不自在。每逢过节,外婆家炖肉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紧紧盯着那碗肉,眼巴巴地等着。外婆心疼我,总会偷偷夹一块肉,先咬上一口,然后递给我。我想,外婆是想告诉我,这块肉原本是她的,她不吃,才留给我。那时候,我总觉得外婆的肉特别香,大概是因为掺杂了爱吧。
每年过年,我都会回到父母家。家里条件更艰苦一些,平日里很难吃上肉。只有过年时,父亲会去买一只猪头,和大伯家对半分。父亲把猪头放进锅里炖,炖得肉烂骨酥,然后把骨头扔给我,说让我“尝尝”。其实,骨头上的肉早就被剔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依旧抱着那根大骨头,坐在门槛上啃上大半天,骨缝里残留的一丝丝肉香,足够让我满足许久。
父亲切下来的猪头肉,装在大碗里。每次家里来了客人,父母总是热情地把肉夹给他们。客人们嘴上说着“哎呀,不吃不吃”,但父母还是执意要让他们尝一口。可大多数人都只是把肉放在碗边,把米饭扒干净,再把那块肉完整地留回去。大人都知道,肉太珍贵了,留给孩子们吃。
等到正月十五一过,亲戚们都走完了。这碗肉才终于真正属于我们自己。可即便如此,父母还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他们会用梅干菜,搭配着肉汁慢慢炖,炖上几大碗。梅干菜吸满了肉汁,味道鲜得不得了。一碗肉炖梅干菜,足够吃上好几天,甚至一个月。那味道,至今让我回味无穷,比现在任何高级餐厅的牛排、龙虾都要让人满足。有时候,亲戚家要是买了肉,舍不得吃,就会切一小块送给我们。我得到肉之后,总会端着饭碗,特意跑去邻居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其实,目的不过是想让邻居们看看,我家今天吃肉了!孩子的炫耀,往往最是朴实无华。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六岁那年。母亲怀着妹妹,村里死了一头老母猪,大家把猪肉分了。我家分到了一只猪蹄。那时候,村里大炼钢,家家户户的锅都拿去支援了,我们家也不例外。没办法,只能从别家借来一口破旧生锈的铁锅,架起一个临时的土灶,煮起了猪蹄。那天晚上村里放电影《小兵张嘎》,我跟着父母去看电影了。回来时,发现猪蹄已经烧焦了,锅底黑乎乎的一层。母猪肉本就腥,何况这是一头死猪,再加上烧焦的苦味,味道实在难闻。可那时候的我,哪里舍得扔?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焦黑的猪蹄啃了个干净。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吃的一顿饭,可也是最深刻的一次记忆。
如今,物质丰富了,随便进一家超市,想买什么就能买到。冰箱里塞满了肉,反倒是饭吃得少了,嘴也越来越刁了。可无论怎么吃,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孩子问我,现在的肉和小时候的肉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小时候的肉是带着期盼、珍惜,甚至一丝丝抢夺的兴奋感。而现在,肉唾手可得,反倒不香了。
小时候,每一口肉都是来之不易。吃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咀嚼,让那股香味在口腔里多停留一会儿。现在,肉多了,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