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欣赏清人诗句“春到人间一卷之”。这恐怕是对春卷最简约的描绘。“春”为季节性,“卷”为吃法,这种称谓实在是富有“咬春”的韵味。
春卷在明清以前可不是这个叫法,它是由古代立春之日食用“春盘”习俗演变而来的。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是春天的开始。那时,视立春为春节,几乎与过年不分伯仲。立春这天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吃“春盘”。
“春盘”是什么?在古代,人们喜爱在立春前后以果品、饼饵等簇装为盘,并将它互相赠送,取迎新之意,这就叫做“春盘”。“春盘”“春盘”,一边是果品水灵鲜活的茁壮,一边是饼饵物外无我的超然,我们的胃部都需要一点。
“春盘”开始于晋代,初名为“五辛盘”。晋朝周处的《风土记》载:“元旦造五辛盘。”“五辛盘”中盛有五中辛荤的蔬菜,如小蒜、大蒜、韭菜、芸苔、胡荽等,是人们在春日食用后发五脏之气用的。唐朝时,“春盘”的内容有了变化。《通俗编·四时宝鉴》说得很清楚,“立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大诗人杜甫,在春天的荆州郊外野游时,诗兴大发,写下了“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的诗句。的确,“春盘”入口,性情入心,举筷之间,吃已经是一种境界了。
“春盘”到了宋朝,似乎被一种卷煎饼所替代。现在看来,卷煎饼是春饼与春卷的过渡类型的食品。它的馅料是羊肉或猪肉,配上葱白或笋干之类,装在饼内卷作一条,两头以面糊黏住,油煎,吃时蘸调味汁。这卷煎饼我没吃过,但写着写着,那肉那葱就跳到我的舌尖上,消失在温润里,留存在记忆中。
宋代宫廷春饼以“薄如蝉翼”而驰名。史料载,宫廷用荠菜迎春耕做的春饼,是“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精巧,每盘值万钱”。可见,寻常人家是吃不上的。虽然春饼和春卷都是古人心目中春的象征,但它们之间是有区别的。春饼是用面烙成的薄饼,卷菜吃;春卷是薄面皮包菜油炸而成。可以肯定的是,“春盘”在宋朝是十分盛行的,陆游用“春日春盘节物新”的诗句反映当时的生活习俗;苏东坡更是喜不自禁:“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吃了春饼,拭了春盘,春天也就来了。
至迟在元朝,已出现将春饼卷裹馅料后油炸而食的“春卷饼”。元代无名氏编撰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这样记“卷煎饼”:“摊薄煎饼。以胡桃仁、松仁、桃仁、榛仁、嫩莲肉、干柿、熟藕、银杏、熟栗、芭榄仁,以上除栗黄片切,外皆细切,用蜜、糖霜和,加碎羊肉、姜末、盐、葱调和作馅,卷入煎饼,油喋过。”这实质上是早期的春卷。著名的“饮膳太医”忽思慧,在宫廷里负责饮膳调配工作,是一位在营养学领域里极富先锋性的人物。他创作的《饮膳正要》一书编纂于元至顺元年,可以说是一部古代的饮食营养学专著。在此书的“聚珍异馔”中有“春盘面”一条,由面条、羊肉、羊肚肺、鸡蛋煎饼、生姜、蘑菇、蓼芽、胭脂等十多种原料构成。在“春盘”里加入羊肉,明显是汉族风俗与少数民族饮食口味逐渐影响、混杂的结果。
在明代,食谱《易牙遗意》中也有“卷煎饼”的做法:“饼与薄饼同,用羊肉二斤,羊脂一斤,或猪肉亦可,大概如馒头馅,须多用面糊粘住,浮油煎,令红焦色。”《明宫史·饮食好尚》中也说:“立春之前一日,顺天府于东直门外,凡勋戚、内臣、达官、武士……至次日立春之时,无贵贱皆嚼萝卜,名曰‘咬春’,互相宴请,吃春饼和菜。”立春季节,春回大地,农民栽的葱已出嫩芽称羊角葱,鲜嫩香浓,吃春饼抹甜面酱,卷羊角葱,也有“咬春”的含义。
到明清之时,春卷一词已经出现了。随着烹调技术的提高,春卷不仅是民间食品,而且成为宫廷糕点,登上了大雅之堂,满汉全席128道菜点中,春卷是9道点心之一,而春卷也发展成为了或甜或咸多种口味。
近代,立春食春盘的风俗仍然流行。祖籍扬州的著名作家汪曾祺曾在诗作中写道:“不觉七旬过二矣,何期幸遇岁交春。鸡豚早办须兼味,生菜偏宜簇五辛。”其中的五辛,是指扬州人立春时吃的新葱、韭黄、蒜苗、萝卜、芫荽。
然而到如今,吃春饼的习俗已经式微,春卷俨然取而代之了。要问为什么,只能说,春卷卷着春天,或者它是春天才可以吃的卷,或者吃着它感觉象在春天。
(二)
有人说中国的文化是饮食文化,西洋文化是男女文化。春卷这种应时食物,就与传说、故事相勾连。因了文人意趣的浸染,春卷似乎不是俗物了;因了春卷积极参与,文化是那么的天地圆融。
“春卷馋得佛跳墙”就很有意思。古时京城,有位僧人来到楚国江陵某地,住在一座小破庙里。紧挨着庙的是一家酒店,生意兴隆,远近闻名。一天晚上,僧人正在庙中打坐念经,忽闻得从酒店传来阵阵香味,原来酒店厨师在烹制春卷。僧人不禁垂涎欲滴,自从出家为僧以来,天天吃的是清淡素食,已有多年没有闻过这种香味了,更不用说去亲口品尝一下这种诱人的美食。僧人独自住在庙中,实在难以挡住这美味佳肴的诱惑,他管不了那许多清规戒律,大胆地从庙后屋跳墙来到酒店饱餐了一顿。
后来,僧人跳墙寻美食的故事传了开来,僧人食过的春卷便成了这儿的名食了。凡到江陵来的人都要首先去品尝一下春卷,领略一下古时高僧跳墙寻美食的滋味。后来,有人赋诗道:“春到江陵卷异香,无怪高僧跳高墙”。
异香只说出美食真谛的一半,另一半是:吃一款美食,是一次修行。
福州春卷,历史悠久。有历史就有故事,有故事就能吃出幸福的味道,也能吃出惆怅的味道。但这幸福或者惆怅的味道在舌尖上都以快乐的形式舒卷着。舒卷着,如烟如云。
相传宋朝年间,有一个书生名叫陈皓,年方十八,才貌出众。他有一个非常聪明、贤惠、漂亮的妻子,叫阿玉。两人你敬我爱,情投意合。
陈皓有志气,有抱负,读书专心致志,常常日以继夜,通宵达旦。贤惠的阿玉眼看着自己丈夫消瘦下去,心里好不难受。为了照顾陈皓,她总是伴随着他起五更,睡半夜,每餐给他送去香美可口的饭菜。但陈皓读书实在太专心了,经常忘记了吃,阿玉只好拿去热了一次又一次。阿玉想:老这样下去,丈夫的身体累垮了,如何是好?她想啊,想啊,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第二天,阿玉用米磨成粉,制成皮,包上肉和菜,加上佐料作为馅,然后用油一炸,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既能当饭,又能当莱,既省时间,吃起来也方便。陈皓从心里感激贤惠的妻子对自己的体贴关怀,从此他餐餐吃得香,吃得饱,读书的劲头更足了。
不久,陈皓进京赶考,一路上除了带去应试的用品外,携带的干粮,就是妻子特地给他制作的这种食品。
三场试毕,陈皓得中头名状元。红榜一出,他高兴得把自己带来的干粮送给考官先生品尝。先生一吃,赞不绝口,便问陈皓是从哪家名师的饭铺里买的。陈皓笑着告诉他,是自己的妻子做的。先生一听,诗兴大发,顿时写诗作文,一时纷纷传闻,并称这干粮为“春卷”。
从此,福州春卷名声大振。后来吃的是传说,吃的是传说中的神秘,已不是福州春卷了。
(三)
春卷也有南北之分,在制作上各地也各有特色。特色就是意思,没特色就是没意思了。
广东省东江地区的炸春卷不使用面皮,而是用鸡蛋皮包馅;浙江宁波的“卷饼筒”是用大薄饼卷入各种馅料,在平底锅上烙熟的;福州人吃春卷颇有自助餐特色,各人自取面饼包入自己喜欢的馅料,现做现食;而久负盛名的扬州春卷则以做工精细、皮薄如纸而著称,其馅料多达数十种,有韭菜肉丝、鸡丝虾茸、素什锦、细豆沙等,是宴席上的佐酒佳肴。
春卷好吃,皮是关键。烙春卷皮是项技术活,首先面要调得好。一盆面稀溜溜的,有点像浆糊。面团抓在手上,要不停地上下颤动,近似拍球。在似弹似坠间,将面团朝煤炉上的铁板一摁,随即作顺时针转动,然后把面团一提,用小铲一挑,一张春卷皮便做好了。整个制作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张圆圆的春卷皮,像个小锅底,其厚薄程度,似纸张似蝉翼。通常一市斤春卷皮,要达到六十张以上,这才见功夫。偏薄,包出的春卷易断、露馅,大煞风景;太厚,那就成了面皮,令人兴味全无。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皮很重要。脸皮也是皮,人不讲脸皮,脊梁就会缺钙。
江浙春卷馅料也很有讲究,甜馅多以豆沙为主。咸馅一般用韭黄加绞肉。将春卷皮平铺,在中间偏下的地方摆放条状馅料,两边各留出两指宽的空间来,然后将春卷皮的底部往上折起,包住馅料,再把两边向中间折起,最后把已经包好的半边朝上卷起,就成了。把春卷放到烧热的油锅里炸到金黄即可,咸馅春卷蘸醋吃最好,又香又脆,一口咬开,会有热气冒上来,也有馅汁流出来,实在是道好点心。点心点心,既是一点心意,又是星星点点。
“谓君口腹终于极,春光过眼应同惜。门外江船行且归,君不见,昨夜南风吹紫雪。”曹寅的诗告诉人们应节的重要性。食物现在竟然还会受到季节性的尊重,这真是令人感动。因为春卷的时节性,所以这道点心永远是和过年节的气氛联系在一起,成为喜悦团圆的象征。
做人一种档次,这在庄子书中能找到。做诗有两种档次,在宋人诗话里可以看到。做学问有三种档次,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写得清楚明白。长沙春卷有三个档次,这是我的想法。
长沙春卷第一档是酒席上作点心的,馅用冬笋、鱿鱼、火腿、里脊肉切丝下锅炒出香味,再和韭黄、香椿芽加香麻油拌匀,然后用特制的“春卷皮子”包起炸熟装盘上席;其质量高于第二档的是笋必须是冬笋,肉必须是里脊,鱿鱼得用本店“发”的上等货,特别是得放香椿芽,这在初春是很贵的野蔬,一两的价钱差不多买得半斤肉了。第二档则是茶馆里炸来供客的,个比酒席馆的大,长逾五寸,宽可寸半,最厚处约四五分,馅料则用大路货,但也有一个特色,便是常以腊肉代鲜肉,为我所喜,最多时一次吃过六七个;其实,正常人一碟四个也就足够了。而酒席上的点心至少也有二色,如果上春卷,通常另一色则是甜的蒸点,每样每人两件,又小,所以总是不过瘾。第三档则是在街头巷口支着油锅炸的,馅以韭菜为主,略加碎肉和“水笋子”(用笋干泡发切碎,菜场内常年有售),但趁热吃仍然香脆可口;因为茶馆里早晨和上午只卖笼蒸的面点,不炸春卷,而且小摊上的价钱也更便宜,所以食者仍然不少。三个档次,面向不同顾客,这就是朴素的营销理念。高深的理论,总有最简洁的诠释。
天津人有“卫嘴子”之称,与“京油子”相映成趣。但比起“京油子”玩世不恭的“油”来,“卫嘴子”更带有码头“青皮”的“赖”和商埠商民的“奸”,“赖”则执着,“奸”则机巧,所以天津的相声不象北京那样“滑”,却更耐咀嚼。天津太接近政治权力中心,风头都被北京抢走,在北京的衬映下不免显得灰头土脸。天津人的“青皮精神”也没有发展成上海市民的那种独立的个性意识,但正因为这样,与北京人和上海人相比,天津人更显得质朴,也更令人信赖。天津春卷也很质朴,也很令人信赖。馅料是绿的韭菜、黑的香菇、红的胡萝卜、白的绿豆芽、黄的鸡蛋皮等,五颜六色,非常好看;皮非常薄,包好后可以隐约看到里面馅料的颜色,用“白云深处裹春色”来形容再恰当不过。油炸春卷讲究火候,用旺火虽快,但外焦内冷,使不得;用温火炸出来的春卷,外黄内绿,外脆内熟,色香味俱佳。火为烹调准备了条件;烹调实质上是火与盐的结合,熟食与调味的结合。
川人偏居一隅,独享其乐,虽窝在盆地中,但藏龙卧虎,出一些怪才。怪才做的成都春卷也怪。它用面粉加水和少许川盐调制成湿面团,用“云板”锅摊成春卷皮,卷食各种凉拌菜肴或韭黄肉丝、蒜苔肉丝等炒制菜肴。各种春日的新鲜蔬菜,被细嫩而绵韧的春卷皮包裹,吃起来十分别致,再加上以芥末粉、调以酱油、醋、辣椒粉、熟芝麻、花生碎粒,更是妙不可言。特别是芥末用于冷菜调味,构成了别具风格的芥末味型,那种强烈的辛椒辣味,可使人精神为之一振。芥末还有健胃、利气、祛痰、发汗散寒、消肿、止痛的作用,食后让人感到浑身通泰。蜀人在饮食上自古就有“好辛香、尚滋味”的特点。而“芥末春卷”恰好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芥末春卷“怪”出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
云南人虽然也说西南官话,但多卷舌音,舌尖功夫十分了得。所以,云南春卷重味道。所谓味道,味是道,既然是道,即使是非常道,也有道得明的地方。云南春卷用甜酱油调味,特别要加香椿和韭菜以显示春临大地,百物复苏,春意盎然。成品色泽金黄,整齐美观,外酥内软,咸中回甜,馅鲜味美,蘸吃醋汁,醒脑开胃。这才知道,春卷里真的有鸟语花香。
在法国的中餐馆,最著名的头道小菜就是春卷。法国人特别馋涎中国春卷,久而久之,有感而发,把“一卷不成春”和“独木不成林”戏称等同而流传为中国谚语挂嘴边。
(四)
令我念念不忘的是地菜春卷。地菜,立春后生长的一种野菜。从感性角度来说,同样是植物,野菜似乎更亲近自然,它是未“驯化“的生灵。它历来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食,是老百姓三春度荒的食物。
地菜个性强,跟什么一起炒,它的菜味不会被挤走。地菜的色就是香,就是味,味中之味,身体里的身体。一股清寒的苦味,越嚼越有味。嚼着嚼着,就被文人嚼出了戏剧《五典坡》:唐朝王相府的三姑娘王宝钏,抛彩选婿,彩球被一个叫薛平贵的青年得到。但由于薛出身贫穷,他们的婚姻遭到了王相爷等人的反对。王宝钏为争取婚姻自由,执意不遵父令,被逐出家门,迁居郊外“五典坡”,靠吃地菜等野菜流过了18个春秋,终于与其相爱被征从军的薛平贵团聚。
王宝钏和薛平贵团聚了,虽很清苦,但它清苦的味道停留在舌尖上的感觉,却很甜蜜。地菜就是演绎《五典坡》的王宝钏和薛平贵。地菜的味道,是贫而不移的感叹,不是苦,是苦尽甜来。
只是现在,地菜被请进了大棚,被教化为家蔬了。我不知道,多少年以后,地菜会不会失去了故乡!
包地菜春卷是项轻松愉快的劳动。一家老少,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由巧手媳妇出个样品,然后大家依其长短肥瘦,依样画葫芦。这样包出的春卷,整齐划一,齐刷刷的,像仪仗队一样,漂亮!我那未成年的女儿,热爱劳动,对包春卷已有五年的“工龄”。看她一双小手,上下翻飞,灵巧极了。有时我干脆让其代劳,只在一旁抽烟观赏。其实,观赏包春卷也真是一种享受!
你不下油锅,谁下油锅!
包好的春卷有序地投放入滚沸沸的油锅里,炸至金黄酥脆,看上去与市场买的区别不大。趁热咬下去,热气往外一冒,嘿嘿,春卷那个香啊,顿时连同春天的气息,弥漫了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