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徐府坑”
王惠莲
去年,也就是2024年的3月28日,我回到了故乡。
我对二姐说,找个时间,我想去徐府坑看看。二姐说,啥都没有了,全拆了。我说,我16年回来的时候,不是还有半条街么?“那半条街也没了!全拆了!”
我没再吱声。我能说什么呢?
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无数次填表、写信时写下的“家”,如今只剩下街名了。
再过若干年,等我们这代人或下一代人凋零之后,或许就没有人再提起徐府坑了。
假设有一天,徐府坑的后人光了宗耀了祖,想寻根,想找“徐府坑”,找到的大概也是一个崭新的徐府坑。而要找记忆里的徐府坑,恐怕只能到尚在的老人们的回忆里去找了。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悲怆,但现实就是如此。作为一个离别老家42载,回到老家却“无家可寻”的游子,听到二姐说“没了,全拆了”的时候,心里的那个“痛”啊,只有把你家也拆了,你才能体会。
请不要怪我说话太残忍,实在是因为我的“痛”难以言说。若真要怪的话,那就怪咱的辞典,还没来得及为“拆”所引发的“痛”造一个合适的词。眼下,我只能用一个现成的字,一个非亲历者难以体会的“痛”来形容。
我想去看看“她”,我出生长大的徐府坑,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有点怕,怕看到“她”被全拆后的模样。好在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有的是时间准备。可时间却不给我时间,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就来到了乙巳初一。
这是我归根后的第一个年,既然是第一个年,就要过得有点仪式感。
吃一片从超市买来的炸带鱼,一块瓦块鱼,一片五香牛肉,三块小酥肉,一个绿豆面丸子,一边吃还一边想,假如能回到往日时光,我一定不远游,我一定留在爸妈身边,陪着爸妈过年,吃爸妈亲手做的过年饭......
只是,上苍给了我很多很多,在很多很多里面,上苍没有给我最想要的,也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的,“假如”。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任何事情一旦成为“过去”,便永不再来。
更残酷的是,当我乘了半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徐府坑的时候,眼前看到的,除了夹在两栋楼之间的“徐府坑街”牌楼,告诉我我没走错地方之外,这里已没有一点像我记忆里的“徐府坑”了。街南,垒起了一道由东口直到西口的围墙;街北,是一片拆迁后盖起来的多层居民楼。我穿过一个卖各种棉帽的小摊向里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像条搜索证据的警犬,想从那陌生的街道搜索出我熟悉的场景。
离东口不远的路南,应该是我的母校,徐府坑街小学。再往西,是丁字路口,那里有一间副食品商店,小时候常去那里帮妈妈打酱油。由小店往南一点,路西有个鸡场,姐姐带着我去那薅过鸡毛做毽子。再往南,有两条小路,一条叫“黑墨胡同”,通往书店街,另一条无名,通往徐府街。无名小路的拐角,有一个公共厕所。从丁字路口再往西,走大约50米,就到了我们家,徐府坑街200号。
我们家是1993年母亲去世那年拆迁的,2016年我回来的时候,因为对面煤球厂的场址还在,我还能凭此参照物,从一片一模一样的楼群中判断出我家的大概方位。可现在,煤球厂犹如一去不复返的黄鹤,渺无踪迹,我试着用百度地图搜索,号称无所不搜的百度,也只显示了“徐府坑”,却无法搜索出“徐府坑街200号”的所在位置。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搜索结果,再看看眼前一模一样的楼群,即便是心理承受能力大上了天,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问:谁能告诉我:我的“家”在哪里?
还有那间承载了我童年排队打水记忆的自来水小屋,也不见了,就连那条住着我的好几位同学的“八府仓街”,也和所有徐府坑街的南面一样,成了一片瓦砾,被一张硕大的绿毡布覆盖了。
面对不会说话不会喊“痛”的徐府坑,我举起了手机。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我觉得我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这或许是我在新的徐府坑街诞生之前,最后一次来徐府坑了。我要为我未来的回忆留下一份“记忆”。
我就这样,忍着“痛”,一边走一边拍。
大年初二,我把照片发到了“一家亲”群里,我说:大年初二回娘家。我昨天回了趟徐府坑,拍了几张照片,给亲们忆忆旧。
走出徐府坑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对不起了,徐府坑,我能为你做的,不,应该说是你留给我的,除了这几张辨不出“家”的位置的照片,就只有你的名字了。我把你写下来,是希望有更多的朋友和我一起,在同一片星空下,与你共情。

个人简介
王惠莲,河南省开封市人,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2004年移居美国,现居美国旧金山湾区。已在美国中文报刊和国内报刊及网络发表数十篇散文随笔,作品曾在美国、香港和大陆获奖。海外文轩作家协会终身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