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山岗上的月光
文/霍玉晗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挨罚了,刘小山只觉得结痂处的皮肤火辣辣地又燎烧起来,要是搁以前的性子,他一定要憋到下课,跑到没人的地儿大哭一场才吃得下饭。“既然心诚来学戏,都给我把脸面早早地抛开,你若抛不开,那就没有戏。”戏园的邓先生有规矩在先,不允许任何一个受罚者在课堂上吧嗒吧嗒掉眼泪,否则这节课你就不要上了,落下的功课只会愈来愈多。少年拨开窗帘的一角,借着皎洁的月光把红花油用掌心的余温化了开,再揉搓进创口的每一寸肌肤里。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长记性了,到如今学生挨鞭子早成了家常便饭,只道寻常。
旧人别
宿舍园子后身不远处有几方郁郁葱葱的山包,每逢夜晚时分,周遭会挑起几抹乳白色的雾丝,它们实在算不上高,半大小伙子一股气跑几十步准就登顶了。他习惯每天练完早功后一个人在后山顶的那棵老树下倚着,躺着,脑海里浮现的大地是一块巨型的瓷瓦,自己在那里潇洒横游。
小山曾经有过一个交心的玩伴,是一个隔壁班叫阿凌的小生,嘴够甜,生得憨头憨脑却不失机灵劲儿,大家都喜欢与他打交道。阿凌见刘小山总是一人把一只大茶缸咕噜咕噜地灌满再拎起早早地上山,心生好奇地跟去了。
“小山,我老听说这儿是有蛇洞的,你不怕么?”阿凌抬头见小山半边脸上的脂粉还隐隐闪闪,从大褂里探来片湿巾给他擦掉。小山本能地想躲闪,但是阿凌抓住了他的胳膊。擦罢,他将茶缸随地一丢,开始做早功,阿凌笑了。往后的清晨,总会有一生一旦背对着老树开功,有时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白,引得林子里的鸟禽听了也毫不甘示弱着,争先地抻起脖子翱翔向东边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去。
小山爱他那副老天赏饭吃的好嗓子,还有他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笨鸟先飞,这几次抽查他时先生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脸上的几道皱纹中也夹杂了几分欣慰舒展开来。小山见状,原是泄了气的皮球模样又一下子鼓起干劲儿来,拖起地板都咚咚作响,泥渍水渍飞溅到他的腿肚上,他只觉无比畅快淋漓。
有一阵早功没有见到阿凌了,午饭时他们班到处打探消息的人群炸开了锅,原来阿凌这阵子的消失是退学,打他记事起家里就全靠阿婆一人支撑度日,可是现在唯一的阿婆又病倒了,他该怎么办呢?平日在人群几乎一言不发的刘小山冲上前去,三下五除二地驱赶了听热闹的人。
下了晚训,他忽地发现先生平日囧囧发亮的眼睛也氤氲不透着,可他还是倔,哪怕是带着答案也要咬紧牙关跑回宿舍,还来不及开灯,就瞥见了月光照在那光秃秃的板床上,以及裸露在空气中发冷的铁栏杆上,乌蒙蒙的。
旧梦演
“你们都走吧,不后悔就行。”先生的语气依旧很平静,别过头去不愿再看一手带大的学生。深秋的戏园子里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每年走的人多了去了,熙熙攘攘来学戏的热度却丝毫不减。刘小山的师哥师姐没剩几个了,他们无论以什么理由来搪塞,先生都不会过多追问也无需惋惜,想飞的鸟儿终究是留不住的。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下去,他不走,先生自然不会赶。
台里又来了演出的邀约,先生掂起眼镜看了看,就放在手边第二排抽屉的夹层里了,刘小山心里头顿时怦怦跳得火热,先生也从不卖关子,宣布了出演人员的名单,没他。那节课浑浑噩噩地过去了,讲了什么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来,等钟声响起他终于回过神,先生起身到他跟前,时隔许多日的老鞭子在他头顶重新扬撒一通。
东苑池子里的水垢繁殖速度是极快的,黄褐色雪花似的结团堆积连片,有风袭来就会发出阵阵的腥锈味道,刘小山撸起袖子接了一大盆水,从头到脚地浇下让自己降温,可还是感觉额头连着后脑勺发燥。他摇摇晃晃地回了宿舍,扑通一声把身体扔进床后,意识逐渐弥散。
他变成了一只无比轻盈的鸟儿,身姿一跃就能轻而易举地飞上青天,直冲云霄。耳边的风呼啸着,俯瞰土地的颜色由浅变深,这是归乡的旅程。五年了,原来他从北方只身来此已经这么久了。故乡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吗?他既期待,又害怕。忘不了,母亲的拿手好菜豆角焖面,一揭锅盖,简直喷香冲鼻;也忘不了,家附近巷子里顽劣的孩子捏着嗓子学他唱戏,说他是娘娘腔。小山一遍遍地喊着:“我本是男儿身,而非女娇娥。”刺耳的笑声渐渐把他的声音湮没,直到他小小的身躯没有了反驳的力气和勇气,所以走得决绝。
可如今还没正儿八经亮相过一次,那他这五年的苦练算得上什么?是在混日子吗?这一切都值吗?
他想不出答案,只得一遍遍扪心自问。
“小山,醒醒,吃药了。”眼前的风景从中心轰然坍塌,师哥的声音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坚实地把他拉回温暖的被窝。
映入眼帘的不仅是舍友们,还有给他搅着汤药的先生,乍一看,起雾的镜片成了小两团圆圆的白馒头。
“趁热喝。”
俗话说热气腾腾的中药送下肚,病就好了一半,先生给他掖好被子同大家离开了。月光悄悄钻进窗帘的小缝隙洒在被子上,少年酣然睡去,一夜无梦。
计划好像永远赶不上变化,一向身体倍棒的二师哥在台上突然肚子疼晕了,大家七手八脚把他送到医院检查,是急性阑尾炎,手术最快也要恢复半个多月才能登台,但是距离演出仅仅剩不到一周的时间了。
一筹莫展之际,先生看了看在后台埋头整理戏服汗涔涔的刘小山,微微一笑罢指向他。
“刘小山,你去。”
新月升
盼望着,盼望着——锣鼓铿锵连天,水袖飘逸如风,鬓发缱绻如云,眼波潋滟流转,头面点翠似锦,云肩旖旎映霞。
一灯一烛,一桌一椅。
一颦一笑,一眼一眉。
一锣一鼓,一管一弦。
一刀一剑,一枪一棍。
一翻一打,一起一落。
一物一件在掀开帷幕之际纷至沓来,且听乐起耳畔,首秀的局促被扑面而来的熟悉驱除殆尽,刘小山仿佛怎么也看不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了。当聚光灯温热地抚摸他的脸颊的那一刻,自己再也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早已变成了故事里的真正角儿——女状元冯素珍。
一路走、一路看,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中记载着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这本是世间之俗,俗中的大雅之道还需一颗崇敬之心来追寻。纵使千百年来代代人民演绎的是同一则故事,因人而异始终各有千秋,他此刻是冯素珍,也是刘小山,他要铆足了劲唱,要痛痛快快地唱,连着阿凌的那一份也要大声地唱出来。
值了,什么都值了。
演出圆满收工,满堂喝彩。谢幕时他再一次看到观众席的面孔,有年近花甲的老者,也不乏唇红齿白的少年,他们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色,刘小山瞬间就泪眼朦胧。
“刘小山,有你的信!”他激动地接过阿凌寄来的信封,一路小跑到山顶的老树下迫不及待地拆开看,山顶很敞亮,字迹便在月光下一一清晰可见。
刘小山抬头望去,那一轮恰是初八如约而至的上弦月。记得来戏园之初,他只能每天用数月亮的方式传递思念给家乡的母亲,他坚信无论身在何处的人们,目光所及都是同一轮明月。
皓月为誓,顷刻间他的心不可遏止地燃烧着,决心让远在家乡的人们也能欣赏并传承到令他此生如痴如醉的尤物。黄梅戏不应该在历史的洪流中成为时代的纪念品,每一声唱腔,都是跨越千年的回响,都是优秀文化的苏醒与复兴。他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那些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势必在不久的将来会走出黄梅,走向大江南北的土地,将其毕生所学唱响于四面八方,一展国之风华。
当月光偶然遗落在旧山岗间,雾霭下的远方却被黑暗吞噬遮蔽,当橡皮擦出泥土间的曲折小径,前路也许在怅然间不知所踪。生命的起承转合是灵魂慷慨的馈赠,名为“向往”的那片原野上是没有天花板的,躲在黑暗中静默终不是战胜梦魇的长久之计,所以哪怕世界颠倒,你依然大可不必随它倾斜。
小山:见字如面。
等到我阿婆的病好了,再与大家重逢戏园。

作者简介:
霍玉晗,20岁,2004年生,沈阳人,就读于辽宁工程技术大学英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