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儿女精心打扮,高高兴兴要去看外公外婆了。我的思绪却透过明净的窗户,悄然飘远。往昔的岁月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带回到小时候在农村的那段温暖时光。
记忆中的过年,总是充满了质朴而纯粹的快乐。最让我心心念念的,便是初二去外公家。那时候,物资并不像如今这般丰富,大年初二的中午,我们兄弟四人围坐在外公家的炕桌前,桌上摆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便饭——炒粉条、虾酱豆腐、过油肉丸子。可这些简单的菜肴,只要经过外婆的手,就变得格外美味。一家人围坐,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内,那是一年中最动人的旋律,每一口饭菜都饱含着亲情的温暖,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外公总是主动承担起刷碗的任务,而我们兄弟几个则陪着外婆打牌。冬日的暖阳慵懒地穿过窗户,洒在炕上,暖融融的。外公刷完碗,就盘腿坐在炕上,不一会儿,就眯起了眼睛,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如同那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这幅画面,多年来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心中最温暖的一隅,每当回想起来,都能感受到那份浓浓的亲情与安宁。
外公是村里备受尊敬的文化人,他上过私塾,早年还在交文支队做过通讯员,写得一手好字。在那个文化相对匮乏的村子里,外公的书法可是一绝,每到过年,村里大半人家的对联都出自他的笔下。小时候,我最爱跟在外公身边,看着他写春联,那也是我年前最期待的事之一。
过了腊月二十三,年味便愈发浓郁起来。外婆总是早早地忙碌起来,她先把西正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在炕上摆好方桌,郑重地放上笔墨石砚,接着便去抱柴生火。等火刚生好,乡亲们便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手里卷着红彤彤的纸张,脸上洋溢着对新年的期待。
我站在一旁,满心欢喜地帮外公倒墨按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挥毫泼墨。只见外公笔锋游走,力透纸背,一个个漂亮的字便跃然纸上。写好的对联,我都小心地放在地上,不多时,整个地面就被红彤彤的对联铺满,连我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这时,外公会点燃半截烟,深吸两口,然后掐灭,再从布兜里掏出一块冰糖放进嘴里,靠墙闭目养神。我知道,他这是在为下一家构思对联呢。从大门的对联,到各个院落、牲口圈舍,甚至是水缸、米面瓮上的小联,外公都在心里仔细地盘算着,根据每一户人家的实际情况,精心创作,只为给大家送上最贴合、最美好的新年祝福。
十二岁那年,看着年过古稀的外公连着写几天对联,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我心里满是心疼,便鼓起勇气提出帮他分担一些。那些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像大队院子里少有人去的角落,还有鸡窝猪圈的对联,就由我来写。刚开始的时候,笔管握在手里仿佛有千斤重,我的腕力不足,手指也止不住地哆嗦,写出的字歪歪扭扭,毫无生气,简直就像一群东倒西歪的小娃娃。可我并没有气馁,在一次次的练习中,我慢慢掌握了一些技巧,也渐渐明白了外公写字时那份从容自信背后,是无数次的练习与沉淀。
后来,我上了师范,学校开设了书法课,由德高望重、发须皆白的王相猷老师指导。我自知自己脑子不够灵活,对楷书复杂的笔画要领和技法变化总是理解得有些吃力,于是便选择了相对质朴、笔画特点较少的隶书,从《礼器碑》《曹全碑》《石门颂》等经典字帖开始练习。即便如此,一开始我写出的字也只是徒有其形,未能领悟其中的神韵。但王老师总是耐心地指导我,每次我积极提问,他都不厌其烦地解答,有时还会手把手地教我。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我逐渐明白了写字不仅要有技巧,更要有内在的力道和神韵,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过年时来家里求写对联的人越来越少了。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热衷于购买现成的春联。那些金粉印刷的对联,纸张硬挺,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起来十分精美。看着村里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印刷春联,外公的眉头不禁微微皱起,他时常带着疑惑的神情问我:“是不是咱们去年写的对联,大家不太喜欢呀?”我只能无奈地摇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不是我们写得不好,只是时代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审美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有了更多的选择。
后来,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但我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毛笔。在那些思念他们的日子里,书法成了我寄托情感的方式,我将对他们的思念和对传统文化的热爱,都融入到了每一笔书写之中。这些年,情况又有了一些转变,一些人开始重新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们写春联。他们说,买来的春联虽然精美,但千篇一律,太过俗气,而手写的春联,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和灵魂,蕴含着独特的灵气,透着浓浓的喜庆,那是机器印刷无法比拟的。
去年秋冬,上研究生的女儿到青海支教。临放寒假的时候,她接受了学校安排的写对联任务,还特意给家里也撰写了两副,并给我发来了图片。看着手机屏幕上女儿写的春联,那熟悉的场景,仿佛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当年自己跟在外公身边学写春联的时光。我看到了女儿的成长,更看到了传统文化在新一代身上的延续和传承。那一刻,我的心中感慨万千,既有对过去岁月的怀念,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