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人的故事当我重又翻开阅读的时候,总能催人泪下……
——题记

2024年10月20日,秋意渐浓。这天我有幸参加了中国散文学会鞍山·鞍钢创作基地授牌仪式暨散文名家现代钢都行活动。在目睹了庄重而神圣的揭牌仪式后,组委会组织百名作家,先后参观鞍钢博物馆和鞍钢炼铁厂、鞍钢轧钢厂。
当被告知要完成创作一篇以鞍山或鞍钢为主题的散文作业时,记忆的影像立即定格在大舅身上。我当然知道大舅是一名地道的老鞍钢,于是灵感的翅膀便久久地徘徊在“鞍钢”这片历史天空。
▲ 老舅的“祸事”是跟当地一个寡妇扯上了
大舅大号叫余世奎,但他的小名“小鞍钢”,却被叫得十分响亮。这还要从我妈她们姐仨说起。
我妈家姐弟三个,我妈带俩弟弟,也就是我大舅和老舅。姐仨身高都不到一米五,眼瞅着跻身到侏儒行列了。老爸身高一米七六,我妈翘脚勉强够到老爸土黄色军服的第二颗纽扣。这让我想起冯骥才的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而他俩正好相反。
我妈打小聪明伶俐,活泼开朗,嘴快腿勤,人送绰号“小菊花”,她是阴历九月出生的,正是三道沟大山里野菊花妍开时节。在老家三道沟时,我妈是妇救会主任、高级社长。她是在门外有人放哨,屋内煤油灯摇曳着昏暗灯光映照鲜红党旗的庄严氛围下,宣誓入的党。那时还没解放,属于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退休时“官”至一家大集体企业装配车间副主任。
老舅的性格随我妈,但开朗得有些过头,蹦蹦哒哒的,貌似不怎么成熟。大舅跟这姐俩有所不同,他不善言词,吭哧瘪肚,一扁担压不出一个屁来。
我妈是追随我爸从农村来的沈阳,大舅老舅和我叔也走出大山,去了内蒙包头。你们会问两个小舅子为啥不投奔姐夫,因为姐夫那时正在当兵。大舅老舅跟着我叔在包头一家工厂落下脚,当上了工人。本来一切都顺风顺水朝着挺好的方向发展,却因老舅的一次闯祸,导致兄弟三人各奔前程。
老舅的“祸事”是跟当地一个寡妇扯上了,又给人家反咬一口。现在叫生活作风问题,不算啥大事,在当时可不得了,那叫“搞破鞋”!好比粪船上敲锣——名声臭了。没等单位作出处罚,老舅就溜之大吉了。大舅把寡妇的另一个姘头给开了瓢,也逃之夭夭,据说是这个姘头把老舅告发了。
这些事都是我叔写信告诉我爸,我爸转告我妈的。我叔在信中很是内疚没有带好两个弟弟,我妈也着实为她这俩弟弟担心了好一阵子。时隔多年,先是老舅从遥远的大西北甘肃金昌市来信,告知一切安好,有了正八经工作,还找了个麻脸媳妇过上日子了。接着我妈又收到大舅的信,说他在鞍钢找到工作上班了。就此姐仨天各一方,聚少离多。
如今,我妈与老爸长眠在城南的龙泉森林古园,老舅埋在西北黄土高坡,大舅则葬在老家大山沟里。姐仨生前难得团聚,死后魂各东西……
▲ 大舅一人侍弄三台炉子,每天起的比鸡早
大舅初到鞍山那会儿,新中国百废待兴,大鞍钢适逢火红年代,飞溅的钢花璀璨得晃眼,造就了一大批“农转非”热血青年。大舅没费多大劲成为了鞍钢正式职工——鞍山钢铁公司冷轧厂锻造车间的一名工人。
大舅他们车间里,几台巨大的空气锻轧机“咣当咣当”不停地轰鸣着,仿佛一个个巨兽厉声嘶吼,抑或间歇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震得厂房玻璃窗“哗啦哗啦”响。一伙粗壮的汉子双手紧握刹把,操控着这些钢铁巨兽,把一件件烧得通红的“王八铁”翻过来调过去地拼命捶打,整出各种需要的造型来……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大舅,瞅着如此神勇壮观的打铁场面,却只有羡慕的份。
大舅的工作是把钢焦碳填满他管理的三个炉子,将炉火烧的越旺越好,再把一锭锭“王八铁”放进炉子里烧的通红。这是他们锻造工种的第一道工序。
大舅每天起的比鸡早,他第一个来到车间,把炉子点燃。为了使炉火达到理想温度,他为每台炉子配备了一个吹风机,呼呼地往里吹氧,把炉子烧的“噼啪”作响,泛蓝的火苗蹭蹭直往炉子外面窜。炉台有一定高度,矮矬的大舅操作起来有些不便,他就自制了一个踏板把自己抬高三十公分,犹如一个踩高跷的小人在炉前兴奋地舞蹈……
大舅一人侍弄三台炉子,把炉火弄的贼旺,把钢锭搞的通红。从没有因为他有失误而影响过下道工序生产,还节省下多少吨多少吨的钢焦碳。大舅不知不觉地成了“走在时间前面”的人,被评上学毛著积极分子,还入了党,报纸有名电台有声。
《鞍钢日报》和鞍山广播电台都报道过大舅“心红炉火旺”的事迹。厂里领导决定派大舅出去“讲用”,吓的他躲进厕所猫起来老半天不敢出来,工友们调侃地问他这么风光的事,怎么怕成这样,还猫厕所里了!大舅仍神色紧张,连连摆手说俺不会说……不会说话……
▲ 本家瞎大爷说该给“小鞍钢”说个媳妇了
大舅穿着笔挺的中山服,梳着分头,体面地回到三道沟老家探亲,惹得村里老少爷们和大姑娘小媳妇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舅的本家瞎大爷发话了,说该给“小鞍钢”说个媳妇了……不久,大舅就娶了邻村一个说话时挤眉弄眼还有点结巴的姑娘——大舅妈。
婚礼上,乡亲们亲切地与大舅打着招呼,“小鞍钢……小鞍钢”喊个不停。本家瞎大爷赐给大舅的绰号“小鞍钢”,也由同村的师兄从老家三道沟传到了锻造车间,直至传遍全厂。“小鞍钢”被叫开了,以至于人们忘记了大舅的本名。
日子如同三道沟山顶上下来的溪水,一年四季不紧不慢地汩汩流淌,汇入流经镇上的暖泉大河。老家的大舅妈给大舅生养了两双儿女后,大舅多次提出让媳妇和孩子离开老家跟他去鞍山,她都没答应,也不说为什么。
许是担心本就矮矬的大舅身边再站出一个小不点儿的她,两个小人儿进进出出,丢人现眼,再加上她口齿不利落的结巴毛病,使得她不愿意也不敢进城,直面城里的花花世界。不知大舅是否猜到媳妇的心思,反正他不再提及让大舅妈来鞍山落户这件事了。
大舅仍旧一年四季一如既往地接受着高温炉火的炙烤,他的样子逐渐变得如同一只炭烧鸽。本就失去水分的脸干巴巴的,再附加上飞溅的火星子灼伤后留下的星星点点瘢痕,更显粗糙不堪。
脸面难看点不算啥,反正已经有了妻儿,最遭罪的莫过于长时间置身在炽烈的高温下,分分钟就会汗流浃背奇热无比的苦楚。热急了就站在吹风机下狂吹一通,接着再往肚里猛灌几瓶工厂自制的拔凉拔凉的汽水,又继续着炙烤和煎熬……就这么冷热交替反复循环,日久天长把大舅的身体搞垮了。
▲ “小鞍钢”的额头鼻头和嘴唇都磕出了血
一天清晨,正常到车间上班的工友们,发现“小鞍钢”脸朝下趴在炉前的踏板上,额头鼻头和嘴唇都磕出了血。大家连忙把他搀扶起来送往铁东医院,经过一通折腾和抢救,大舅醒了。他问别人自己怎么在医院里?发生什么了?工友们告诉他说他昏倒了。大舅活动下四肢,发现并无大碍,就挣扎着起来要去上班,人们强把他按住,留在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
大舅得的是一种叫做急性类风湿的病,另外检查出还患有结核病。好在都是初始发病,不是很严重,经过住院治疗和一段的带薪疗养,病情有所好转。但锻造车间的活是不能再干了,大舅被调离冷轧厂,重新分配到鞍钢铁路运输公司机车厂。
不懂技术,没有一技之长的大舅只好重操旧业,只不过这回的岗位是在奔驰的火车上。他自告奋勇当上了运输机车上的司炉工,仍旧跟炉火打着交道,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把一锹一锹的煤送进炉子里。
炉火烧的越旺,机车就跑得飞快。作为第一代鞍钢开拓者的“小鞍钢”,人生旅途伴随着轰鸣的机车颠颠簸簸又跑了十五六年,成为名副其实的“老鞍钢”了。
这期间,大舅的病情时有好转时又变坏,终究没有治愈。到后来他的全身各处关节都开始肿胀,变得僵直,行动起来异常艰难。继续烧旺陪伴他一辈子的炉火已成为梦里的奢望。
刚过知天命之年,大舅又犯了一次病,住了三个多月医院,又疗养三个多月,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机车厂就安排他病退回家了。
我大表弟接班到他爸的原工作岗位,后又调到鞍钢齐大山选矿厂,成为第二代鞍钢职工。前年大表弟退休了,他儿子接着又成为第三代鞍钢职工。这正是应了那句话: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 大舅躺在棺材里,似乎比生前还要短小许多
时间的指针缓缓拨到2024年深秋,参加完中国散文学会鞍山·鞍钢创作基地授牌仪式暨散文名家现代钢都行活动,从鞍山回来一个星期后,我自驾来到居住在立山的大表弟家。哥俩从下午一直喝到午夜,话题自然先是我妈然后他爸,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竹筒倒豆子般地给倒腾出来,直至翻了个底朝天。
当聊起大舅后期遭受到病痛折磨以及他的葬礼,表弟双眼微红,我也神情肃穆。曾经的过往艰辛和着拱火的情绪,不断冲撞着我们的脏腑,那夜我醉的一塌糊涂。
记得我是接到大舅病危通知当天晚上赶回三道沟的,我到时大舅刚刚咽气,表姐表弟们忙活给他们老爸穿装老衣服,抬进棺材。我看到大舅躺在棺材里,似乎比生前还要短小许多,目测也就一米二三,仿佛一颗缩水的种子,皱皱巴巴的。与他的瘦小身形相比,棺材显得无比硕大。抬棺进入墓地时还发生了诡异的一幕。
当时前四后四八个大汉抬棺上山走一斜坡,连冲了两次都没上去,披麻戴孝的两个表弟连忙跪在棺前磕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叨咕些啥,再抬便毫不费劲就冲上了斜坡……
现在回想参观轧钢厂,看到巨大的钢坯从热炉中奔腾而出,绽放出刺眼的红光,隆隆向前的情形,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念头来,这是否大舅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联想到大表弟描述给我的大舅奋战红炉的场景,我甚至臆想大舅“小鞍钢”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这火红的画面而心生感慨和为之震撼吧!我倒真希望能是这样……
【作者简介】孙文成,作家,诗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秘书长、沈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沈阳市和平区文联副主席、沈阳市和平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中国文字大百科》《灯谜故事》《非遗故事》《星期五》(诗集)。获评辽宁省第十届全民读书节“最佳读书人”、文化部第十五届“群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