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革命化”春节
作者 冀霆
又逢春节,不由想起了四十多年前我在公社当团委书记时所过的“革命化”春节,特记录如下。
春节临近,农技干部老陈突然生病请假了,他得了一种严重的神经炎症,腰周长满了大小不等的燎泡,痛得跐牙咧嘴咿咿呀呀叫个不停。保卫干事老雷也因爱人长期有病,现在听说又加重了,也请了假。眼看着要过年了,在这档口出事真是不幸,他们这个年可怎么过呀!谁都为他们的不幸感到伤心。
再怎么着,我还是要过好这个年的。平日里家中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我星期天回家的任务常常是一大早去肉铺排长队,现在我在人民公社当了一个小小的干部,别的权利没有,春节前在供销社走走后门多买两斤白糖的权利还是有的。今年我提前动手,已经在西马村农民偷偷宰杀的家畜那里买到了八斤肉,而且是最好的猪后臀。这可是我家里父母和奶奶五个多月的供应量啊!
我将这块上好的肉连同在供销社里买来的水果糖,葵花籽用报纸仔细包严实,网篮装好挂在窗子上。别小看我这一丈见方的寝室,它便是我的府邸,兼做我的办公室用,更为神圣的它还是全公社共青团委员会所在地,是全社团员来办事的行政中心。地方虽小,规格可大了去了。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太简陋了些,土坏砖墙,青砖地面,木框窗子的缝隙太大,加上没有炉子,早晨起来洗脸盆中的水常常会结成薄薄的一层冰。但此刻却能发挥它的作用了,那就是用来冷藏食品。我撕开窗缝中糊的纸条,任凭北风呼呼的吹着,为了这块肉能顺利地带回家中,自己必须战天斗地,现在想起来也是奇怪,当时一点也不感到冷,而且心中充满了暧意,梦中也只有爸妈和奶奶的笑脸。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真是一个昏暗的日子,天气阴沉沉的没有一点年气。办公室里挂着的舌簧喇叭里不断播送着评法批儒,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间或发出丝丝啦啦的噪音,没有一点过春节的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开拔回家?这里的社员们早几天已经采购完了年货,商店多数已经关门。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我们十几个公社干部和八大员(负责养猪,水利,棉花和辣子种植以及电工,广播等编外人员)们形单影只地呆在机关,在焦急地等待书记的一声令下。
“杨书记回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循声望去,果然,书记推着他那把破飞鸽,风尘仆仆地从县里赶回来了。“县上统一放假了”?“现在可以走人了吗”?“放几天”?大家并没有象往常那样对书记恭恭敬敬,都急切地想了解书记接到的指令。“到会议室集中”!杨书记阴着脸喊道。所有的人都十分听令鱼贯地进入会议室就坐。当然都在静候那声脱缰的号令。
“今年是WHDGM进入关键时刻的一年。”杨书记开始了他的开场白,没有看到他想说放假如何安排的意思,大家也知道每一年都是WHGM进入了“关键时刻”。这应该是领导干部开口必讲之言。杨书记干咳了两下,继续道:“批林批孔运动深入到了一个崭新阶段。”这批林已经在我当学兵参加襄渝铁路建设那会儿批到现在了,还没完,而是进入了新阶段,不知道还要经过几个“阶段”。这不过是我思想的一闪念,大概公社很多人都有这个想法,可万万不能公开讨论,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无论革命也罢,生产也罢,今年都要有一个新的开局,新的面貌,破旧立新,移风易俗……”。书记讲到这里顿了一下,用眼光扫视了一下会场。 “还没有放假就讲什么开局”?下面叽叽喳喳有些不安起来。“所以——”,杨书记提高了嗓门宣布道:“按照中央文革的指导精神和市县革委会的指示——今年春节不放假”!“春节不过了”?!“为什么”?!嗡地一声底下象开了锅地骚动起来。“不是不过春节——而是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杨书记着重强调了革命化三个字。“杨书记,去年不是也过了革命化春节嘛,假还是放了,只不过是提前两天上班。今年怎么不放假了?”办公室李主任的职责所在,他要问问清楚,他提出了我们大家的疑问。
“新年新气象,年年不一样!”杨书记总是跟上面的步子很紧的,他有些不耐烦,但今天他一脸晦气,看不出他一贯地为革命甘愿献身的气魄来。“杨书记,今年这个革命化的春节咋过?同志们采购的年货咋办?”李主任尽职尽责地追问道。“开展革命大批判,和社员一起平整土地!年货自行处理!”杨书记的回答一板一眼,毫不含糊。“我的个老天爷矣,你不论到哪个生产队动员动员社员试试,看谁听你的。再说地面冻得硬梆梆像石头,怎么个平法?上面吃饱了撑的么?”这个想法我和大家一样不敢说出来,只是很自然地将思绪转移到我买的那条又大又肥的猪腿上。“这可怎么办?我家距公社足足有七八十里路程。送个来回一趟,一百五十多里路,爬坡上塬,足足要一整天时间,两头还得擦黑才行。况且前几日下的雪在田间小道上已经结成了冰溜子,现在已经是下午,明早动身也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只好听天由命了。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春节那天“革命化”一结束就溜号。按贯例只要这天的形式做到家,不会有人去再追问什么初二初三的事。唯一遗憾的是除夕年夜饭家人吃不上我买的好东西了。不能回去,家里又没有电话,就是有,公社里摇把电话是无法通知家里,只能由每人写一个电报稿,统一交给通信员小宁,让他去塬下的常宁镇通过邮局通知各家。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请假的老陈和老雷,这病得的可正是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个小病小灾的呢,我的同情之心立马转成羡慕之情。身体再怎么不济,总是可以和家人团圆呀。
除夕上午,大家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会议室里。去村子里动员社员平整土地是不可能了,你就是用上平日里加工分叫大家参加批判会的招术,也不会有人去了。这种情况杨书记看来也心知肚明。没有赶着大家到村子里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去,而是拿出了一叠报纸,开始大批判学习。“悠悠万事,唯此唯大,克已复礼。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林秃子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其反革命政治野心昭然若揭!……。”杨书记复重着他已经数十遍的批判发言。干部们听得索然无味,呆坐在那里,心绪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下午本该由群众批判,大家发言,可谁也没有那心思,杨书记点名叫李主任带头发言,精明的李主任并不推辞地上了台,开始总结一年来公社机关办公室在抓革命促生产中的大好经验。这显然是他为书记起草过的年终总结中的一部分。用到这里,驾轻就熟,十分顺畅。李主任的讲话完了,时间还早,总得有些事干,所以书记要求大家表态,我们公社“大干快干拚命干,大寨面貌三年现的目标能不能实现”? “行”!“能行”!“没麻达!”“不怕追,不愁赶,就怕自己没有胆”!……。正当大家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决心时,人群中突然传来电工小黄尖声大气的口号:“腰累断,不过年,管叫坡地变梯田。”这样的口号就象死水中注入的炭火,让大家噗嗤一声地大笑起来,“肃静!肃静!小黄,你娃啥意思”?杨书记虽然并不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但他不得不压压阵角,以防学习批判会离题太远。
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会议进程,只见一辆灰绿色的北京吉普开进了公社大院。汽车对公社来说很少见,只有县市领导下来视察时才能见到,“一定是县上的领导检查基层工作,看看革命化的春节决议是不是落实了。”大家议论纷纷。
“曹书记!年前这么忙,你怎么有功夫下来?”杨书记向刚钻出车门的县委曹副书记迎了上去。“看看大家。看看大家。顺便给大家拜个年。”曹书记径直走进会场。大家照例鼓掌欢迎。
这个曹副书记可是个出了名的好人,既无架子又有水平,而且平易近人得象邻家的大叔。他的典型形像是不修边幅,下乡总带着草帽,冬天一身对襟棉袄,夏天一袭对襟白褂,衣着普通得和社员无异。最让人乐道的是他于当年夏天,有一晚上去锣鼓村车站整顿车站秩序,收容甘谷“氓流”(其实是讨饭的饥民)时,竟然被当地的民兵抓了起来,他的那顶破了沿的草帽和他那黝黑的脸孔害了他,随从们各职其位并不在身边,他被当成“氓流”关了起来,尽管后来赶到的县委办的同志一再解释,也无济于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赔礼道歉放了人。别人问起此事他不但不动怒,只是微微一笑,大家更为称道的是事后他坚决不同意当地的政府“收拾教训”那些个不识相的民兵。
“同志们,先给大家拜个年!祝同志们春节愉快,阖家欢乐。”曹书记充满情感的问候大家。“不知道曹书记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咋能愉快?咋能欢乐?”大家虽然很崇敬这位出名的书记,可总是开心不起来,稀稀拉拉的掌声算是回应。曹书记看了看大家,笑了起了:“我看出来了,大家到现在不能回家过年,不太乐意”。“不!不!不会的!,刚才大家还表态,一致拥护县委、县革委会的决定。”杨书记忙不迭地解释道。“是吗?真是这样吗?那我就不必来你们公社了”。曹书记的话让杨书记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嘿嘿”地陪着笑脸。“其实大家怎么想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曹书记接着说道。“我们县上的几位领导才碰了头,认为春节是中华民族延绵数千年的传统节日。放炮竹,吃年饭,荡秋千(当地民俗)、耍社火,全家要团圆,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习俗”。曹书记要说什么呢?大家伸长了脖子,生怕放过一个字。“过革命化的春节不一定在形式,主要在效果上,如果大家能回家过年,攒足了劲头,来年春耕生产能不能打出一个漂亮仗?”“能!”大家不约而同地回答起来。“好!就等着你们答应的这句话了。所以我们研究决定,今年仍然让大家回家过年!”轰的一声,会议室掌声一片,喊声一片。干部们还算矜持,只是一个劲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回家过年了”。而八大员们就没有把持得住,不知谁高喊一声:“毛主席万岁!”此音一出,接下来各种呼声雀起:“共产党万岁!”“WHGM万岁!”“WHGM就是好!就是好!”……。这些人一齐喊了起来。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景,那种狂呼也不知是发自内心的声音还是某种调侃。当然,此时此刻这个“革命化春节”决议为什么突然改变,原来是谁规定要过革命化的春节这些问题大家已经顾不上去想了。
随着欢呼声落地,便见大家一窝蜂般地拥出了会议室。象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样,快速整理自己的行囊,推着自行车冲出公社大门。曹书记望着大家的背影,脸上展现出会心地微笑,杨书记也如释重负般地轻松下来。
四人帮倒台后的若干年后的一个暑假里,我回老公社探望,当我见到老陈,问起他的病时,他狡黠地笑了起来:“我才不去过它那个革命化春节呢,上一年过了一次,初二让上班,把我就气个半死。我就料定他们还会搞出什么新花样,就让自己提前病了”。怎么个提前病了他始终没有说。但他却总结一句话让我深深地认同:“没有新花样就不是新桃换旧符了?就显不出革命的创新精神了?我们的官场玩花活儿那叫个炉火纯青,谁会管你老百姓怎么想。” 后来从水利员(管水利的八大员之一)老孙那里才知道,老陈的“病”是自己弄出来的。是自己用毒性较小的“敌百虫”烧出来的。
原来,老陈是农校出身,农业科技方面可是我们公社的行家里手。农药知识更是了然于胸,他用平时洗衣除虱的办法,在洗短裤的水中加大了药量,导致自己腰周围起满了燎泡。听说老陈对自我摧残的效果很是满意,见到男士就宽衣解带的将腰间的燎泡展示给大家,同时伴上他那张痛不欲生的苦脸。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弄到了假条。这种事在同事的传言中当然是为证明老陈过太狡猾,但现在听起来,用那样牺牲健康的代价去逃避自己不愿过的“革命化春节,还是让人感到了一丝酸楚。老雷的爱人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没能见上他,不得而知,想来大抵也不过如此吧。而当年夏天,曹书记就因为长期以来只促生产不抓革命遭到批判,破坏革命化的春节也是罪状之一。
这种过革命化春节的事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了,每当初夕我就会想到这些事。我也真的去了一次阔别多年的县委机关,就想看看曹书记,向他表示大家的感激之情。可惜,我被告知曹书记已仙逝多年。令人欣慰的是他后来并没有因当时的“右倾表现”受到影响,而是受到县机关和几乎所有群众的爱戴。
在那个极左的年代,过春节都要强加上“革命”的色彩,虽然时过境迁,想起来仍然令人啼笑皆非!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冀霆 原铁道兵5847部队宣传队创作员兼演员(三线学兵)。退场后挑选为干部,先后在公社团委和县团委工作。恢复高考后,考入西北大学激光物理专业学习,理学学士。毕业后分配到陕西省高教局(现省教育厅)工作,直至退休。退休后业余爱好书法,绘画并积极参与朗诵学习和演出活动。曾获得陕西省夏青杯丝路朗诵大赛二等奖、丝路朗诵大赛全国总决赛二等奖、西安市老年大舞台朗诵大赛一等奖、西安市“声动碑林”朗诵大赛最高奖…。现为陕西省朗诵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李汪源
文字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