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狼性与鸡性
刘林海
与一客户聊天,他频频提到狼性精神。而于我内心深处,直是不以为然。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狼性”成了备受推崇的风格。职场上、商场上,甚至在更高的层面,莫不以狼性喻意勇猛凌厉,更由此演绎出狼性文化。对此,窃以为个中透着病相。
我的家乡流传着一句耳熟能详的俚语:“乖得跟狼一样。” 我小时候疑惑为什么把意指温顺的“乖”和凶残的狼联系在一起,请教长辈时,方知被人捕获的狼最会装可怜,比兔子还要驯顺听话。这俚语的意思自然就是讥笑那些平日里为非作歹、横行霸道者一旦失势,立马如孙子般使乖弄巧的人。显而易见,狼的这一特性是被人们所不齿的。
不可否认,狼是食物链顶端的生物之一。相比之下,鸡兔之类的低端生命,似乎只配以自己的躯体供奉于狼嘴。然仔细了解并琢磨二者的生性,强者未必值得膜拜,弱者未必只配轻贱。常言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便是对弱者在忍无可忍的强暴面前殊死一搏的写照,也是对恃强凌弱者适当的提醒。以鸡为例,虽其常常献身于诸如人类的口福,但其生性之刚烈,我以为未必逊于狼性。
我对鸡的深刻认知,源于两次亲身经历。
当年农村户户养鸡,我们家也养了七只半大的鸡崽:三只公鸡,四只母鸡。成年的鸡会在黄昏时飞上架过夜歇息,鸡崽翅膀发育未丰,飞不上架,晚上就被关在土坯砌成的鸡棚里。太阳落山后,小鸡一溜儿顺着小门洞钻进棚后,家人们就用一块重重的石头堵住门洞,待第二天一早推开石头后,小鸡们才又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开启新的一天。
某日早晨,当我照例搬开鸡棚洞口的石头时,却不见小鸡们叽叽喳喳鱼贯而出。诧异中我低头去探看究竟,却发现七只半大的鸡崽齐齐横死于棚中。待把鸡的尸体悉数取出后,竟是惨不忍睹。六只鸡脖子几乎均被咬断,一只母鸡头颅不知去向。死鸡身上的羽毛掉落了不少,三只公鸡尤甚。显然,这是那年月司空见惯的黄鼠狼造的孽。我在鸡棚四周寻觅端倪,果然就在鸡棚顶上发现了一个拳头大的小洞,洞口兀是血迹斑斑。得知消息的家人们围到鸡棚前,在叹息损失的同时分析血案的过程:该死的黄鼠狼趁着夜深人静之际,翻院墙潜至鸡棚前,将棚顶茅草盖子撕开一个口子,进棚后大开杀戒。面对刽子手,七只鸡崽或群起反抗,或竞相躲避,以至于大量羽毛脱落。三只公鸡反抗最烈,羽毛脱落程度即是见证。但终因战力太过悬殊,七条生命还是被杀手逐个咬破喉咙吸尽血液。肆虐后的黄鼠狼欲带走一只战利品,却因鸡的体格太大无法穿过鸡棚上端钉死的木栏,在死拖硬拽中,生生将鸡脖子扯断。想象着几个时辰前惨烈的屠杀过程,我不禁对七只鸡崽崇敬起来。不管怎么说,在强敌面前,它们没有俯首受戮,而是奋起抗争。尤其是那三只公鸡表现出的勇猛气节,怎一个可歌可泣了得。

十多年前,郊游时曾遇农人兜售一只活野鸡。野鸡双翅虽被拴着,但难掩艳丽。七彩羽毛如虹霞般夺目,尾翎足有三尺长,显然是一只雄性野鸡。野鸡虽失自由,却脖颈高扬,目露凶光,让人在怜爱中生出几许敬意。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中,我掏钱买下了它。谁知刚易手,野鸡竟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叼了一口。看着这不通人性的畜生,我突发奇想,何不将它与家养鸡关在一起,驯一驯,说不定还会和家养母鸡合力生出野鸡蛋,孵出一群小野鸡来。说干就干,我立马驱车奔乡下,小半天工夫赶到一亲戚家。亲戚家养了一笼鸡,木栅栏鸡舍既能给野鸡提供与家鸡亲密的机会,又可防范其飞走,真是浑然天成的实验场所。在主家亦乐意尝试的情况下,我将野鸡解开拴绳,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鸡舍。但接下来的惨烈场景,却在我的脑海中刻下了一生不可磨灭的印记:野鸡抖动了几下翅膀,环顾了几圈陌生的环境,站定了身姿,面对一群虽为同类却大相径庭地异族,突然间仰天发出几声尖利的呱呱叫声。家鸡们被尖叫声唬住,紧张地盯着这不速之客。鸡舍中倏然间出现了一幅静止的画面:一边是如彩虹般光艳绝伦的野鸡,昂首挺立,傲视一切;一边是一群浑身脏污,分不清本色与土色的家鸡,战战兢兢。我想着野鸡初来乍到,难免需要个熟悉过程,过阵子便会融为一家,遂静观其变。孰料短短几分钟后,野鸡又是几声长鸣,只是声音有些凄厉。伴着鸣声,野鸡突然发疯似的展翅飞起,砰然触顶后,身体重重摔下,羽毛也纷纷扬扬洒落一地,但却仍站起来,复翻身再飞起触顶。往复三、五次后,野鸡的动作便显得越来越艰难,直到最后似乎已丧失展翅的能力。待其再踉踉跄跄站起来时,转头用尖喙整理了几下翅膀上的羽毛,歇了一阵气息后,忽然半飞半跑如闪电般碰向鸡舍的木栅栏。野鸡终于彻底倒下,殷红的鲜血从白色的尖喙中慢慢溢出。
揣摩这只野鸡的心态,习惯了在广阔的天地中恣意放飞,岂肯在这污秽不堪的角落,与一群蓬头垢面的异族为伍苟延残喘。明知已与自由无缘,不若保全名节,就此了断。
回头再说狼,我曾经看过一篇边防战士与狼搏斗的文章:一辆运送物资的军车抛锚在冰天雪地上,饥饿的狼群寻迹而至。为了震慑群狼,战士开枪击毙了一只狼,却不料受到惊吓的狼群一哄而散后又迅速聚合,瞬间将倒下的同类尸体抢食而空。战士与群狼在隔着玻璃己碎的车窗对峙中,因为弹药有限,只能每隔几小时射杀一只狼,为其他活狼开斋。直到援军赶到,被狼群围困的故障车才侥幸得以脱险。这个故事不管有无夸张的成分,但揭示出一个道理,自得地享用曾并肩作战的同类尸体,野狼天性中的无耻,甚于残暴。
忽然又想到斗兽。斗兽是人类利用动物的凶猛生性发明的搏击游xi。能被人类选中送上赛台一试身手的动物,非凶即烈。古往今来,斗兽场上,大到狮虎牛狗、小到雄鸡蟋蟀,似未听说有斗狼的。可见狼虽凶残。却少有陷入绝境后拼死一战的血性。
如果把狼性与鸡性做个对比,我宁肯相信鸡性更为纯粹。狼之凶猛,全仗着造物主赐予的尖牙利齿。在弱者面前,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在同伴遇难时,兴高采烈对尸体大快朵颐;而身陷绝境时,却低眉顺眼,乞求怜悯。其情其性,妥妥的猥琐不堪。而反观不起眼的鸡,无论顺境逆境,不改初衷,平日里刨土觅食,灾难中奋起拼杀,天赋自由被剥夺时毋宁触栏而死。哪怕是蚍蜉撼树,更何惧以卵击石,纵是牺牲,也要迸放出生命的火花。其情其性,如何不感天动地。
其实,狼性与鸡性,在人类中亦有表现,以狼性自居者未见得不是懦夫,温顺如鸡者,却难说不在关键时刻做出惊人之举。明白了这个道理,或可让我们在辨别是非面前形成多维度思考的习惯。
刘林海
二〇二五年元月二十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