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沙故事系列·
肖 老 板 娘 子
赵 聪
高沙古镇的人很多,高沙古镇的长街很热闹。
古镇的故事很多,但抵不过热闹的街市,不几天便寂寞了,被下一个故事所取代。
但肖老板娘子的故事却在这个古镇热闹了一段时间。
湘西南这个偏僻古镇,十里长街石板路,由西向东伴着蓼水一路逶迤前行。从太平桥一直到柳山里,此段街区即为古镇。街道靠蓼水的商铺临街开店,后屋全是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古镇临水,商贸通达,店铺林立,十里长街,货往人来,十分热闹,古称小南京。

高沙十里长街
古镇最引以为傲的,一是享誉三湘的成立于1 905年的蓼湄中学,多少寒门学子从这里走出乡村古镇,走向全国,走出国门。二是建于蓼水之上连接古镇两岸的廻澜桥,一座三层全木结构全廊式风雨廊桥,雕栏画栋,气派宏伟,为中国桥梁史上廊桥之最。
走出蓼湄中学的老大门,便到了通往古镇十里长街的一条50米长的的寂静小街一一书院街。书院街丁字路口便是长街最热闹的兴隆街,商铺鳞次栉比。街上有百年针绵织品老店唐恒泰,有来自江西药材之乡的聂家百年药店回春堂,在兴隆街与长裕街拐角处有匡家百年糖果店大生斋。还有大大小小的南杂店、布店、糖果店、文具店、饮食店等。通往米场街拐角处,有一个红嘴巴子屠夫操刀卖猪肉的肉案,屠夫形象难看,但生意是绝好的。米场街是米市交易街,古镇集中卖米之街。往左经过迴澜桥头便是棉花街,不长,街道两侧全是做卖棉花、弹棉絮的生意,那用弓子弹棉絮"铛铛铛"的声音终日不断。棉花街是下坡路,再往下走,便到了小镇的后花园,树木成林、野花遍地的广阔平坦的柳山里。蓼水流过迴澜桥后,河道渐宽,流速減缓,沿着柳山里一路低吟浅唱,缓缓前行。柳山里于是成了小镇儿童的乐园,闲情逸致者的好去处。再回到兴隆街,从红嘴巴子屠夫肉案右拐往东走,这一段兴隆街的店舖两旁是卖柴场,数十担柴挑子一溜排开于街的两侧,柴挑子后面是坐家的小杂物店、豆腐店之类小店。再往前便是菜园子,小镇十里长街东边的尽头。

【照片说明】五十年代初,蓼湄中学几位老师在蓼水旁的合影照,后面山上为云峰塔。(楊能之提供照片,其父楊国荣老师为左三。从左到右依次是:刘凤兆、严立训、楊国荣、陸卓群、女出纳、肖心平。蹲着者为总务主任黄静)
热闹是属于兴隆街的,寂寞属于书院街。
书院街将最早的蓼湄中学与热闹的十里长街隔成了两个世界,成了动静之间的缓冲地段。书院街尽头是学校老校门,早上开门,一上课,两扇高大的深红色大门紧闭,加之高高的围墙,将全廊式学校隔在了静谧之中。书院街两旁店铺稀疏,多为住宅,一律的古老木质两层老屋,白日里那老旧的双开木门或全开,或开一扇。路人若往门里张望,黑漆漆的深不可测。在有太阳的日子里,偶尔也有穿戴整齐的妇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纳鞋垫。有的家门前还有一个石臼,过年前用来捣糯米饭做糍粑用。
这条寂寞小街临靠蓼湄中学老大门右边街角的第一间铺子,是个以卖鞋袜为主的杂货铺,店铺前是一排敞开的台面,摆放着一些鞋底鞋垫、针头线脑、日用的小东小西。一个三十多岁眉清目秀的妇人终日坐在柜台前,手里永远做着纳鞋底、纳鞋垫、缝制鞋面、上鞋子的活计。用的是大大的针,粗粗的线,右手中指戴着的不是戒指,而是比戒指稍宽稍厚而且布满小洞眼的铜制顶针,将针顶在顶针上再穿过鞋底就容易多了。妇人时不时地将针尖往头顶上刮两下,于是带有油的针头便锋利了些。有时鞋底厚,还得低下头用牙齿将穿进鞋底露出针头的针咬出来。鞋面和鞋底上好后,再用木制的鞋型模具一一鞋楦子顶入新鞋中,搁置几天,让鞋面定型平整。铺子的后墙上装有几层横木板,摆放着相同的物件,光男式、女式大大小小的鞋楦子就摆了一层。这坐店的便是肖老板娘子,这是一个长相俊俏、身材窈窕的少妇,她那特有的带点古典美人韵味的长相,让人从她的小店路过,都会放慢脚步多瞧她几眼,甚至有些男人会绕着道儿在她店里左顾右盼一会儿,甚或为了她而花钱买下一些小物件。

肖老板娘子还有一手绝活,是用粗细不等的白纱线编织袜子,那种长及膝盖的白纱袜,那时是没有短袜的。夏天的袜用一根细棉纱,秋冬随季节变化而多用几根。冬天的小镇很冷,总是下雪,便要穿厚厚的棉纱袜。这绵纱也分几等,有白蚕丝的线,有粗细不等的棉纱线,价格自然悬殊不等。她编织的袜子细密平整,可与唐恒泰的机器织袜比美。所以小镇不少人还是喜欢在肖家店里定制,长短大小、纱线质地及厚度自定。一般定制的人一伸脚,肖老板娘子用眼睛一扫,尺寸便了然于心,她两天便可织好一双棉纱袜。每日入夜后,在一盏暗淡的桐油灯芯火苗下,她仍在熬夜织着绵纱袜。古镇上的粗人,夏天是打赤脚的,当然小姐、女学生们是不会光脚的。夏天她们上着浅蓝色圆摆短款父母装,配上黑色过膝短裙,长及膝盖的白色纱袜下的是一双发亮的黑皮鞋,洋气十足,一副五四女学生的时髦扮装。
说起肖老板娘子编织的各色人等的高筒袜子,还得说说扎高筒祙子的松紧带。这棉纱袜缺点是弹性不足,会往下滑,于是一定要在膝盖下方袜子口处,套上一个近两厘米宽的松紧带固定住,所以这松紧带人皆用之。当然穷人是不买的,拿根布条或绳子一绑。松紧带也很讲究,太宽不好看,太细勒得痛,质量差的不几天便松驰了,密度太高的弹性又不足,因此,松紧带也是种类繁多,颜色、宽度、大小、质地也千差万别。肖家店里摆放着各种做好的松紧带圈,也摆放着多匝圆圆的松紧带。顾客也可量好尺寸买回家自己用针线缝合,但肖老板娘子的松紧带缝合处基本看不出来,所以讲究的女学生及太太小姐们都买现成的。她也自制厚棉袜,布面展开铺上棉花,缝成靴子模样,给那些老年人或买不起线袜的做苦力的穷人穿。她凭借着清秀可人的长相和一双灵巧的双手,把小小的鞋袜店打理得小有名气,四周街坊邻居和女学生们都喜欢在她家店里买东西。
肖老板娘子姓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知道。既然是肖老板娘子,那么她的官人一定是肖老板了。20年代,或更早一些,肖老板的父亲就买了这块地段,开了这家店。现在,临街是店铺,二楼是住房,后面除了厨房还有一大片近乎荒芜的大园子。园子里开了几畦菜地外,爬滿了蔓藤,飘逸着高高的艾草,杂树荒草丛中,只有一间放置柴火杂物的茅草屋。就因了这间茅草屋,让肖老板娘子百口难辩,而成了小镇人垢病她的话题,这是后话了。

肖老板一儿一女,儿子在蓼湄中学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社会上瞎混。解放前几年,古镇上有钱有势的一号人物张云𡖖,拉起大旗,纠集了一伙人,成立了护镇保安队,个个全副武装,操练本领,待遇不错。于是肖老板的儿子对整天荷枪实弹、耀武扬威的保安队员羡慕不已,偷偷入了保安队。等见到儿子这身打扮时,肖老板夫妻已阻挡不住,只好听天由命了。再说这一女肖肖,也让肖老板夫妇不省心,从小就儍儍的,混到小学毕业也就读不下去了,也只能在家做点粗活,柜台上的生意是帮不上什么忙了,每天给她一分钱,去街头可以买一堆毛豆或生姜、果子吃。要知道,围墻内的乡下贫苦学生,一个月也没有一分钱零花钱。肖老板夫妇怎么也没想到,紧临隔壁的享誉三湘的名校蓼湄中学,竟与他们家这么无缘,那校园里终日朗朗的读书声竟没能传染给他们的孩子,让当初为了临近蓼中光耀门庭而买下这一地段的祖先失望了。小孩虽不争气,但这个小小店铺,经夫妻俩勤劳打点,二人为人厚道,邻里关系不错,所以维持家用绰绰有余。肖老板一家的日子虽不十分令人羡慕,但也过得平平淡淡,吃穿不愁的。
本想着日子就这么平静过下去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本来好好的肖老板,不知碰到什么鬼,活生生地只为看一场枪战便丢了性命。
那还是解放前夕的事了。当时国军、共军、土匪三股势力角斗,白日里尚还平安无事,一到晚上,街头巷尾枪声不断,部队的哨声、集结号声、喊杀声、奔跑声,此起彼伏。居民们都躲在家里鸡窝旮旯或地板下的隔层里,大气不敢出。这日晚上,肖老板一家三口便是躲在地板下高不过一米的隔层里。街巷上闹得特别厉害,喊杀声一片,枪声不断,突然有人沿街大叫,后面是一阵追杀声。肖老板在地板下待不住了,又闷得慌,又惦记着儿子,便说我去看一下,推开两块地板上去了,打开门来到街上,一阵乱枪之下竟丢了性命。第二天一早,等街上没了动静,肖老板娘子和众街坊出门一看,肖老板已躺在血泊中,身中数弹,面目全非。肖老板娘子不到四十,便成了寡妇。她号哭了几天几夜,没了力气,眼看着身边几天没好好吃饭的女儿,她挣扎着下了床。儿子间或回家,挑水做饭,伺候着悲伤欲绝的妈。
霉运不断地摧残着肖家。这肖老板娘子成了寡妇不算,那未到20岁的儿子因为参加了张云𡖖的土匪部队,最终这支匪军在51年解放军大规模的剿匪斗争中,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活捉。肖老板娘子的儿子在被打死之列。
儿子的不光彩的暴毙,让她欲哭无泪,干嚎了数日后,她于是信命了,命中注定,命该如此。但有女儿在,两人为家的日子也得过。
自从肖家出了这两档子倒霉事之后,这条街上,乃至整个小镇,她便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傍晚出外乘凉时,人们自然分年龄、姓别而扎成许多小堆。年老的婆子们,摇动着用布绕着边的大蒲扇,或扯起长衣角搧着风,互相咬着耳朵:
"这女人是要人命的人,命相太凶,克夫克子!惹不起呀!"
年轻的媳妇们边奶着怀中的孩子,边将目光斜视着那个方向:
"这男人娶坏了老婆就是这样子的下场,我那男人可不敢说我一句,把我宠到天上去了!"
"这种女人千万别理她,别沾了晦气!"另一小媳妇边嗑着瓜子边警告着大家。
连孩子们都绕着道走,经过肖家店铺时,或吐口水,或骂脏话。

因为能干乖巧而一直受小镇人尊敬和嫉妒的肖老板娘子,在几天没出门后,终于出门了。为了生计,更为了女儿,不得不面对这些从众人口中吐出的肮脏飞沫和鄙视的目光。肖老板在时,是他去河边挑水。现在,人们看见一个昂着头的中年妇人,头发梳得光亮,衣服穿得整齐,挑着一担水桶,手提一筐衣裳,旁若无人地走过书院街,左拐走上兴隆街,到红嘴巴肉铺右拐进入米场街,向左从廻澜桥头经过,进入棉花街,下坡到了柳山里的蓼水边。在河的上流寻觅到最是清流的一处水域,找到露出水面的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脫下鞋袜放在岸上,把裤腿卷得高高的,提着衣筐赤脚下到水里。先将衣服放石头上用皂渣块揉搓后再用木槌反复搥打,漂洗干净拧干后放入衣筐。上岸穿上鞋袜,把衣裤整理扯平,走到水边,双手捧起水搓搓脸,脸上又红通通的了。再用手沾上水往头发上轻轻抹几下,拢一拢,杂乱的头发顿时平整光滑了,往水里照照,水里露出一个少妇的俊俏模样儿。她把两只桶子装满水,摘两把五彩蓼草放在水桶里,又像来时一样,沿着原路返回。于是路人便看到她挑着水面漂着彩色蓼草的一担水桶、手提一筐衣服、迈着轻盈碎步窈窕过街的身影。大家像看猴一样看着她,男人们眼馋着她的清丽诱人,女人们则露出嫉妒不屑的神情。
就在肖老板娘子没有被她背时的命运击垮时,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就是小镇上靠送水为生的鲁桥生,人称鲁呆头。
忽的一天早上,鲁呆头挑着一担水来到她铺子里,进了厨房倒在大水缸里,也没说话,挑起他的两只大水桶走了。一会儿功夫又送来了一担水,直到水缸的水溢出来。她诧异地望着他:
"不用的!不用的!我不用你送水,我自己能挑!"
"哪有妇人挑水的!我不收你的钱,我有的是力气!"鲁呆头说完便转身走了。
以后鲁呆头天天来她家送水,她挡也挡不住。

接下来的日子,鲁呆头不仅天天送水,而且还送来柴火,劈好后整齐地码放在后院的小茅屋里,顺便还把后园子收拾一下。话也不说,干完活就走。
说起这鲁呆头,也40了,单身汉一个,也没女人会嫁他。听小镇老人说,呆头父亲也是送水的,无房无地,在迴澜桥头棉花街两屋空档中用茅草树皮搭了一间草棚子,白日里送水,晚上躲进草屋,也算有了一个避风挡雨的容身之地。那时的鲁父已有50多岁了。正巧,不知哪里来了个年轻的女疯子,终日驻守在迴澜桥头的几级台阶上,下雨刮风下雪都不走。人们路过,小孩吓跑了,女人嫌味道大,男人逗她几句,扔点东西给她吃。疯子整日不声不吭地捉着衣服上的虱子。鲁父每天从桥边经过,不免心生怜悯。于是有一天,天断黑后,他将疯子领回了茅草屋,给她洗净了脸,煮了饭给她吃,将她留了下来。自此以后,疯子白天仍旧蹲守迴澜桥头,晩上竟然自己回到老鲁家。不久,人们发现疯女肚子鼓起来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疯女怀的是老鲁的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白胖男婴生在了桥头上,等鲁父赶来时,疯女因失血过多已死。鲁父于是给儿子取名鲁桥生,为了好带,取了个小名呆头。小镇人也习惯叫他呆头了,但人並不呆。
对于呆头的日日送水送柴,打理园子,肖老板娘子挡也挡不住,也就不挡了,她哪里会不明白呆头的意思呢?好在呆头下午来她家干活,断黑之前必定回家,回到那个他父亲搭的茅屋里。对于镇上人的各种议论,她也不管不问了。
但不久后的一天,干完活的呆头走到前屋柜台旁,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
"我那小屋子昨天被政府拆了,说太难看了,还说怕引起火灾,昨晚我就在桥上睡了一晚。我今天将后园茅屋整理了一下,用柴火木板搭了一张小床,我也没啥东西,就一床被子几件衣服。你看,我晚上就住在园子里的小茅屋里,行么?"说完又急忙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一开始就想住这里的,这不是把我房子拆了吗?"呆头说完双膝一跪。
这肖老板娘子听完,沉默了许久,先是想说不同意,别人会怎么看?那流言蜚语不满天飞了么?但又一想,流言蜚语我吃得还少吗?我管得住别人的嘴吗?难道真的让呆头流落街头吗?只得说:
"起来吧,呆头,就住后园吧!"
呆头乐呵呵地住进了后园茅草屋。最高兴的是肖老板娘子的女儿肖肖,18岁的肖肖说话有点大舌头,智力也不如同龄人,她跟着呆头忙前忙后的,管叫他呆头叔叔。呆头挺照顾肖肖的,回家时常给肖肖带上几颗糖,还示意她拿一颗给妈吃,肖老板娘子吃得口里心里甜滋滋的。这以后,呆头便在肖家搭火吃饭,呆头送水的钱每日都交给肖老板娘子。
这小镇自古以来都是一天两顿饭,最早是因为穷,往后便渐成习惯。穷人两顿,富人也是两顿。一般上午九点吃早饭,下午5点吃晚饭,两顿都是主餐,大米饭配几样菜。小镇人饭桌上常见的菜是炒霉豆渣、炒盐菜、炒魔芋豆腐、辣椒炒香干,酸菜炒鱼仔仔…… ,肉是难得吃到的。呆头送水一般是早饭前和上午送,空着肚子一早送二十多家。吃住在东家娘子家后,一天早上,他挑着水桶出门时,肖老板娘子急急从厨房出来,用一块手绢包了两个熟鸡蛋塞给呆头:"先填填肚子吧!"呆头红着脸接过热热的鸡蛋不知说什么好,还沒等呆头说话,肖老板娘子早已转身回后屋了。有了这两个鸡蛋垫底,呆头心里特别欢,水送得特别快。
家中多一个人就不一样了,原来母女两人的饭菜简简单单,现在多了一个壮汉,每日里外出送水,回家劈柴修补园子,把鸡窝改大了,又多开出几畦地,种菜浇水,都是体力活。肖老板娘子自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晚饭总要弄上几样好菜摆上,再倒上一碗自制的糯米甜酒喝上。一家三口边吃边喝边聊着,时不时地还唱上几句小曲。这呆头前四十年哪过过一天这样的好日子?炒一碗盐菜要吃上好几天,没菜时就将辣椒、大蒜、生姜用挨缽挨碎了就饭吃。他觉得在这里天天像过年一样,他又哪里过过年呢?家,想了40年,这才尝到家的味道,有家真好啊!而肖老板娘子也觉得有个人对自己问寒嘘暖的,心情自然好多了,气色也白里透着红了,人也显年轻了。这男人再大,如果没个女人,也是不会照顾自己的,正所谓:太阳未出总是早,老婆未讨总是小。她乘呆头外出送水时,走进后园茅草屋,将里面四处收拾收拾,将呆头带过来的破被子扔了,换上自家里外三新的干净被子。又上布店扯上几尺粗布,熬夜给呆头缝制了两身新衣服。呆头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浑身利索干净多了,镇上的人见了,也都惊诧于他的变化。

呆头每天去蓼水边挑水,蓼水因水边长满了五色蓼草而得名。原本呆头一个人时便会釆些蓼草回家编织些篮子等物件,也能卖出几个钱。现在他心情好了,又想重操旧业了。一天他送完水,在蓼水旁釆上几捆蓼草,回家凉干后,编织了几个花篮送给肖肖。肖肖高兴地拿给妈妈看,肖老板娘子看后十分兴奋,"呆头,这篮子可以卖钱的,你这手艺别浪费了!"又对肖肖说:"让呆头叔叔教你编花篮!"十天半月后,肖肖也能编花篮了,並且自己拿到街上卖,一只花篮几分钱。这下,家里三个人,都有事情干了,还都能赚钱了。
这呆头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晚饭后肖老板娘子有意教呆头和肖肖学做鞋子、织袜子,日子一长,呆头竟也把这些手艺学到手了。肖肖也能帮着妈妈站站柜台,做点简单的针线活儿。三个人把这个三口之家过得有滋有味的,红红火火的。
肖老板娘子失夫丧子之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平复下来了,内心长久的空虚也随着呆头的到来渐渐充盈起来了。这三口之家全因了送水的呆头而有了生气,有了依靠,有了温度。
小镇上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他们唯恐别人过上安生日子,无事要生非,何况有事呢!两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是天理难容的大丑事。
这呆头在肖家安家落户的结果可想而知,小镇又掀起新一轮劈天盖地的嚼舌头,那话就更难听了:
"守寡守不住了,找了个姘头小呆头!"
"什么人不找,找了个不三不四的野种!"
"小呆头是疯了,疯子生疯子,找了个丧门星,克夫妇!"
"这古镇不古了,名声全被这对狗男女糟塌了!"
……
然后是砸门,扔砖头,扔拉圾……只差没有泼糞水了。
肖家的门开不了了,生意做不成了,人不能出来了。但呆头的水照旧得送,不然有些人家没水用了。
闭户几天后的一天上午,肖家大门洞开,屋里屋外贴满喜字,大门上贴了一幅对联:"鸳鸯福禄成佳偶""龙凤呈祥结良缘",横联:"百年好合"。
中午,在店铺前的家门口,摆放了一张大圆桌,肖老板娘子换上了一套耀眼的碎花新装,脸上略施粉黛,显得格外妩媚动人。鲁呆头也是换了新衣新褲,新鞋新袜,剪了个新式西装头。两个人忙着招待客人就座,其中不乏镇上德高望重的长者。送茶递糖,招呼着从镇上赶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把喜糖撒给大家。大家心里暗忖着,肖老板娘子要做新娘子了,要叫她鲁呆头娘子了!但仍暗自骂着:不要脸的骚货!还敢如此放肆地大摆宴席,不嫌丢人!对得起肖老板和肖家祖宗吗?
客人就座,上酒上菜,结婚仪式正式开始。主持人请新郎新娘入席,新郎呆头手挽着盖有大红盖头的新娘从屋里走了下来,坐在了新人座位上。新郎掀开新娘盖头,大家一惊,这新娘哪里是肖老板娘子,明明是女儿肖肖!这是唱的哪一出?此时,肖老板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新娘面前,拉起女儿的手大声说:"今天,是我女儿肖肖大喜的日子,感谢大家来给我们肖家捧场!现在,我当着镇上的大爷大伯,大娘大嬸,当着所有在场客人的面,请大家作证,把我的女儿交给肖桥生,从此之后,没有鲁桥生,只有肖桥生了,他们的孩子就是我们肖家的后代,我们肖家后继有人了,我对得起肖家列祖列宗了!请镇上的乡里乡亲们以后多多关照我们肖家。"说完,带上新郎新娘走向客人,向所有人鞠躬行礼。
在座的和不在座的都齐声回应:作证作证!我们作证!
婚宴在热闹喜庆之中进行,大家酒醉饭饱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然而,第二天,肖老板娘子便不知去向了,家里一根纱也没带走。

这一次,大家同样扎着堆,但多是同情和惋惜。
古镇很热闹,古镇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
2022年10月19日写于南昌
作者简介:

赵聪,祖籍江苏连云港,现住江西南昌。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后任省级出版部门编辑十余年,高级职称。曾在国家级及省级报刊上发表论文40余篇、文学作品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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