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渡湖往事
◎ 作者 谭长笙

1. 兑公渡
天刚蒙蒙亮,二姑娘提着小竹篮出门,上汪家集给娘抓药。
二姑娘家住涨渡湖上游兑公咀东岸的肖旗杆塆,二十多岁的年纪,在家中虽排行老二,但上头的哥哥幼年就夭折了,她实为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父亲在一九二七年的乱世中被贼人所杀,母亲因腿上长了个大瘤潭,走路都很困难,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二姑娘肩上,正因如此,二姑娘迟迟未婚嫁。
季春的江北,早晨有几分凉意。二姑娘穿的还是那身冬天的扎花布面棉袄,和一条藏青色面的棉裤,衣服都有些短小,穿在身上紧巴巴的,身材显得前突后翘;一头乌黑的秀发,扎着两条长辫,衬托着一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庞,眉清目秀,一笑两个酒窝。她虽没有好的穿戴,但在乡民眼中,仍不失为美人坯子一个,讨人喜爱。
汪家集位于涨渡湖上游西岸,二姑娘去汪家集市抓药必经兑公渡。
来到渡口,已有赶集的乡民在上船。摆渡的船工叫黑龙,年龄二十七八,头戴毡帽,一身短装,腰间系着布腰带,浓眉大眼,一张国字脸被湖风吹的黝黑。船上还养有一条大黑狗,长年陪在黑龙身边摆渡。
黑龙的父母本是湖上的渔民,由于涨渡湖水通长江,长江涨水季节,涨渡湖水也跟着上涨,附近的乡民被湖头汊尾之水所隔,出行很是不便,黑龙父母就兼做起了摆渡。
自附近肖家大塆的肖耀南当上湖北的督军,为造福乡里,特拨出公田养渡,置了大船,黑龙家成为了专职的摆渡人,凡肖姓人家过渡不收钱,故得名兑公渡。
黑龙的父母去世后,子承父业,黑龙一个人,一条船,一条狗,以渡为生,以船为家。
二姑娘上船,黑龙忙上前伸手拉一把二姑娘。
“谢谢黑龙哥!”
黑龙与二姑娘寒暄:“上集抓药?”
“嗯。”二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上次抓药时你让我捎桂鱼给药店的陈掌柜,这次有没有要捎的东西?”
黑龙答道:“要是陈掌柜问起我来,就捎句话,说湖上有点小风浪,能应付。”
二姑娘没明白黑龙话里的意思,一脸的茫然。黑龙见二姑娘不解,没有多解释,只是对二姑娘憨憨的傻笑。
东边的太阳在慢慢升起,渡船行驶在湖中,漾起的波浪泛着橙色的粼粼波光;水鸟在空中飞翔,发出阵阵的呼号;二姑娘立在船头,大黑狗坐在她身旁,远远望去,犹如一幅美丽的水彩画。
上岸后,二姑娘随乡民走过一片芦苇荡,到达街面的集市。有的乡民放下背篓卖鱼,有的乡民放下挑子卖菜,二姑娘径直向街心的中药铺走去。
二姑娘刚进药铺,陈掌柜一抬眼就瞧见了,忙招呼:“二姑娘,我叫你别来你还是来了。”语气既有责备,又有爱怜之意。“这些天,日本人经常下乡打掳,要是碰上了,你个姑娘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你娘的药我已抓好,准备今晚给你送过去的。”说着,从柜台里取出几包已包好的药,并叮嘱:“要坚持用煎好的药水给你娘清洗伤口。”
“谢谢陈掌柜!按你说的做了,我娘的伤口有明显的好转。这一高兴,今天就来了。”
陈掌柜“嗯”了一声,便将药包放进二姑娘的竹篮。
二姑娘从侧衣口袋里掏出纸币递给陈掌柜:“这是从鱼畈那里收的,不知是街票还是边币,能不能用它付药费?”
陈掌柜忙回道:“能付,能付。”顺手收下了纸币。
二姑娘提起药篮,正欲告辞,陈掌柜急忙从柜台里走出来:“慢着,二姑娘,别急着走,你帮我办件事。”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给二姑娘。“这是一块银元,等会你去那头的杂货铺帮我买两瓶酒带给黑龙,就说晚上我要到他船上来喝酒。”
“好吧。”二姑娘点头应承,接过银元并开口说道:“黑龙让我给你捎句话,说湖上有点小风浪,能应付,当时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原来是要在湖上捕鱼,好招待你。”
陈掌柜哈哈一笑,忙附和:“那是,那是。”
说着,陈掌柜将二姑娘送出药店。
陈掌柜名叫陈川,三十来岁,一身灰色长衫,出门时头戴一顶礼帽,瘦高个,五官端正,办事谨慎,为人谦和,是中共黄冈县六区的支部书记,常年活动在涨渡湖周边。
二姑娘按陈掌柜托咐,买了酒回返肖旗杆塆。
涨渡湖上,黑龙划着船,二姑娘立在船头,大黑狗坐在二姑娘身旁……
2. 秀才肖一初
一九三八年十月,侵华日军沿长江两岸西进,出动飞机向涨渡湖周边的邾城、柳子港、李集、仓埠等地进行轮番轰炸,黄州沦陷,武汉沦陷,新洲沦陷……
一九三九年,日军驻新洲的第十三师团联队长高桥达吉,授权汉奸罗荣衮,筹备成立黄冈县日伪政权。
这天,仓埠徐源泉公馆的一间会议室内,墙面挂着红黄蓝白黑五色横条旗和白红太阳放光旗。罗荣衮正召集乡绅们议事。
罗荣衮生于一八八0年,新洲宝店村竹林塆人,已年近花甲。光绪年间,他曾参加黄州府试,以案首身份列黄州府庠生,当过清末知县。后仕途不顺,曾东渡日本求学。
会议室乡绅中有一位与罗荣衮同科的举人,名为肖一初,他身着长衫,外套一锻面马挂,短平头,留有八字胡,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老瞪着,喜怒不形于色。他出生在涨渡湖边的肖家塆,人称肖老爷。因肖一初中了举人,肖家树起了旗杆,故肖家塆得名肖旗杆塆。
一九二三年,肖耀南当上湖北督军,肖一初来到肖耀南汉口的府邸,肖一初见到肖督军,送上红绸包裹,开口道:“祝贺肖兄荣升湖北督军!”
肖耀南热情的迎着肖老爷:“一初老弟客气了,我们可是同门师兄弟,曾一起参加过科举童试,后来你中了秀才,我投了军,这次我负任湖北,老话讲的有,打虎须有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我任命你为天门县县长,老弟意下如何?”
肖一初:“全凭督军差遣,老弟在此谢了!”
一九二六年腊月年关,风雪交加,肖耀南汉口的督军府邸,肖耀南站在廊道发愁,副官急匆匆的前来报告:“督军,我部与段祺瑞的战事失利,情况非常危急!”肖耀南一个踉跄,当即病倒昏迷。
副官:“快来人!”几个女佣人将肖耀南掺扶到房间躺下。
一德籍医生快速的来到房间,进行诊断后说:“应该是疲劳过度,我先给他打一针。”
打完针,肖耀南慢慢苏醒。医生临走时给佣人药:“这里有三颗安眠药,睡觉前吃一颗,便于督军好好睡觉休息。”
到了晚上,佣人服待肖耀南喝药:“这是三颗药,医生说睡前喝一颗便于休息。”
肖耀南接过三颗药,一把将三颗安眠药倒进了嘴里。佣人“哎”的一声欲制止,肖耀南接过佣人手里的水杯,一口将药吞下。
第二中午,肖耀南仍一睡不醒。佣人找来医生将其带入房间,医生看了看肖耀南后说:“必须马上清洗肠胃!”
经过一番折腾,无济于事,肖督军永远离开了人世。
肖耀南时年五十一岁,正值盛年,由于死的突然,加之与吴佩孚的矛盾公开化,坊间传闻是被吴佩孚毒杀。
得知肖耀南之死,天门县监狱里发生暴动,被关押的犯人砸开了锁链,纷纷出逃。
县衙内,肖老爷坐立不安,师爷急匆匆来报:“老爷,大事不好!听说肖耀南督军被吴佩孚毒杀了,天门的监狱炸了狱,犯人都逃了,这是反了天啦!”
肖一初吓得魂不附体,对师爷说道:“你暂时留守,将县衙关了,我先回老家避避风头。”说罢,忙收拾细软,带上县衙官印,逃回到肖旗杆塆。
3. 肖父之死
按辈分算,肖老爷是二姑娘塆下的堂兄。二姑娘父亲在世时,租种的是肖老爷家的田地,每年以谷子交租。
在肖老爷逃回肖旗杆塆不久的一个晚上,月黑风高,肖老爷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拄着拐杖,来到二姑娘家,见二姑娘父亲正打着稻草要子,母亲在一旁纺着线子,便开口道:“九叔九婶都在呀。”
二姑娘父母辈份虽长,但年龄比肖老爷小了上十岁。“大少爷来了!”二姑娘父亲忙停下手里活,起身说道:“大少爷有什么分咐,差人传个口信就是,何劳你亲自上门。”
二姑娘母亲也起身附和:“是啊。是啊。”
“今天我来是请九叔帮个忙,给我办趟公差。”肖老爷说话间,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银元,递给二姑娘母亲。
二姑娘父亲忙接话:“这……我个大老粗能办什么公差?”
肖老爷不急不慢的说道:“其实也简单,我如今辞官不做了,但官印还在我手里,上头差人来传话,要求将官印送还,我想劳烦九叔帮我跑趟天门县,将官印送到县衙。”
二姑娘父亲看了看二姑她娘,二姑她娘看了看手上的银元,点头示意。“那行吧。”二姑娘父亲回道。
肖老爷将二姑娘父亲带回自家的大院,从一堆煤炭中扒出一个小包裹,打开包裹,取出一小方盒递给二姑娘父亲,并要求:“明天一早你就动身吧。”
二姑娘父亲回道:“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去天门。”
一九二七年年初,国民革命军北阀势如破竹,几乎完全控制了长江以南地区。此时的天门地界,混乱不堪,仍处于无政府状态。天门地方会道门天门会,伺机作乱,会众有的手持大刀,有的手握土铳土枪,攻占了天门县衙。
话说二姑娘父亲,日夜兼程,第三日到达天门县县衙,见衙门口站着两个手持大刀的壮汉,便上前准备交涉。
“站住!”一壮汉大声喝道。
二姑娘父亲不知衙前壮汉是何方神圣,便开口说道:“我是官差,今天特来送县衙官印。”说罢,将小包裹里的方盒取出来端在手中。
两壮汉先是一楞,少倾,其中一壮汉会过神来:“哈哈!我杀的就是官差,夺的就是官印。”说罢,举起大刀,手起刀落,可怜的二姑娘父亲倒在了血泊中。
几天后,肖老爷的师爷带人,将二姑娘父亲的尸体运送回肖旗杆塆。
4. 赔田办丧
灰蒙蒙的天空下,老树枯枝上的乌鸦“呱呱呱”的叫个不停。
乡亲们帮忙在二姑娘家两间矮土坯房前支起布棚,二姑娘父亲躺在布棚里的门板上,脸上盖着黄土纸。十一岁的二姑娘与弟弟肖三、弟弟肖四及五岁的小妹,身披白孝布,跪在父亲两侧,二姑娘烧着纸钱。二姑她娘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这是么样得了啊!倒了天啊!该么样活啊!……”
肖三肖四及小妹也“呜呜啊啊”的抺着鼻涕抺着泪。
塆下两位嫂子边流着泪边安慰二姑娘母亲:“九婶,别哭坏了身子。”说着,将坐在地上的她拉起来,一小伙送上小椅子,让她坐在椅子上。
二姑她娘身材瘦小,一双包裹过的小尖脚,加之身边儿细女小,旁观此场此景,使人更觉凄凉。
这时,肖老爷拄文明拐杖来到现场,乡亲纷纷给他让道。
二姑娘母亲哭诉道:“大少爷你来了啊,这可怎么得了!倒了天啊!我们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人们纷纷将眼神投向肖老爷,议论纷纷,“明知外面世道乱,自己不去让九叔去!”“大少爷可要作主啊!”既有怪罪的,也有求助的。
肖老爷见众人目光,本想辩说,又觉不妥,便开口说道:“这……”他转向二姑她娘,“九婶啊,哪里料到会发生这种不测,这样吧,今后你家租种我家的田地就不用交租子了。”
一嫂子不满地插话:“九婶家谁还能耕种田地?!”
“就是!这几亩田地给九婶家也抵不了人命!”
“还得出钱办丧,披麻戴孝。”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
肖老爷见乡亲不满的情绪,又改口道:“九叔之死与我是有干系,干脆,那几亩田地就给九婶家了,以作补偿,九婶可租给别户耕种,收点租子养家。大伙看行不?”
乡亲们相互交流,情绪明显缓和了下来。
这时,一嫂子又开口道:“肖老爷理应出钱办这丧事。”
无奈,肖老爷也点头应允了:“好吧,就按大家说的办。”
就这样,二姑娘家请来了隔壁肖老屋塆的老邱道士,在门前吹吹打打,做了场法事,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二姑娘父亲总算入土为安。
日子还得慢慢过,到了春耕季节,二姑她娘试着自己下田耕地,她借来了一头牛和一具犁,让二姑娘在后面扶犁,她在前面牵着牛耕地。哪知借来的这头牛性子烈,不大听使唤,二姑她娘用树枝当鞭抽打了牛一下,牛斜起一角,将二姑她娘掀了个老远。牛角直插她的大腿,刺破了裤子,大腿被刺了个血洞。
由于没有及时治疗腿伤,大腿发炎化脓,从此落下顽疾。自家的几亩田地只好给人家租种,收些粮食勉强度日。(待续)
谭长笙:武汉市新洲人,中南财大毕业,曾从事商业与新闻媒体工作。
有诗歌、散文、文艺节目、剧本等发表于纸媒与网络。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