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甲居藏寨的星空
文/萧劲廷
自小金县城一路向西,中国熊猫大道两侧只有山,山外面还是山,层峦叠嶂,蔽日荫天。好在有大渡河水为伴,我们才不至于踽踽独行。川西高原一旦入了冬,残存的暗冰就会怂恿车轮挣脱柏油的束缚,尤其在峡谷转角,西下的落日从山缝中射出一道光,形成恐怖的白障。白障配合着湿滑的路,让不少粗心的司乘永远睡在了山谷。
离开小金,行至丹巴,夜幕悄悄落下。丹巴县城建在山沟,傍水而生,即使站在城市最高处,也只配仰望峰岭的眉额,也最多看见漏出一线的天空。这座小城选择了顺从,屈服在雪山的淫威下,还要聆听大渡河水的奚落。
两岸的高山隐匿在了黑夜中,那夜色的黑,足以把白色的雪同化。还能看见的,只有小城楼宇间点缀的霓虹。听见的,也只有沿街的叫卖和汽车的轰鸣。或许只有到了这时候,人们才会忘记高山,忘记大河,身居之处与山下的城市一般无二,实在没什么稀奇,然后就可以蒙着眼睡去。那些不听话的人,没有乖巧地睡着,遭到了雪山的敲打。雪山敲打着匍匐在脚下那群苟延残喘的人,随时震怒雷霆之威,然后陡然倾覆,大渡河在一旁发出了“嘎吱嘎吱”的笑。山还乖乖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山下的蝼蚁们却感到了窒息,不是因为高原太过寒冷,而是因为看不见山,听不见河,所以人们失去了抬头张望和耳听怒涛的勇气。
天工造物主将这块地域分成了川西高原和四川盆地,当然还有大大小小的丘陵。生活在高山下的人们习惯了成都平原的松弛,显然已经麻木了对自然的畏惧,耽于大城中的享乐,纵有酒肉作伴,莺歌燕舞,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增添爱情、友情、事业诸类的隐忧。相比于雪山的倾塌,这些东西的倾塌更让人不甚如意。雪山让人的躯体变得卑微,那些物质却让灵魂开始屈膝。
丹巴刚刚经历了一次特大泥石流,正紧锣密鼓架设的路桥边,被泥石流覆灭的房屋农田还依稀可见。两岸的山,旁侧的水,会不会再次放纵它们的任性?
夜即深了,恍惚间,两岸的高山开始合拢靠近,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偷腥的男女趁着夜色拥抱着所谓的爱情。山体开始摇晃,顶上的雪开始松动,继而携着滚石坠落,阻塞了河道,形成偌大的堰塞湖。小城的房屋惊觉了异样,扭动着身子,张开了嘴巴,在山的怒目下歇斯底里地哭嚎。人类庶几已进入了梦乡,早已对城市的呐喊充耳不闻。小城被挤压,最后连呐喊的喉咙也被扼紧,最后被山踩在了脚下。小城的人莫名其妙断了气,堰塞湖中突出的水带走了那些不幸的人,幸运的人则在酣睡中被悄悄埋葬,滚石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转生的载体。
等到幻觉消散,我想我已经准备好做小城的逃兵。我并非对这里的人民失去了崇敬之心,反而越感压抑,越想要颂扬他们的品性。这里的人民与山河抗争,以无数热血换来了这一方安身之地,他们的存在,让自然感受到了人类的能动实践力。相形之下,我只是个逃兵,一个不敢得罪大山的逃兵,所以只好迁怒于山顶上的繁星。
当地人讲,这城郊北部卡帕玛群峰的山顶上有一个嘉绒藏系村落,名曰“甲居藏寨”,如果在山沟待不惯,就去山上吧,那里的星空或许会让人酣眠。
为了从山谷逃离,我们继续沿着河谷穿行,大渡河支流——大金川明目张地表露出纨绔的秉性,它的去处分明清晰,却又要故作彳亍,它的怒涛彷徨在空灵的山间,可能是对雪山的怀抱产生了依赖,所以故作妩媚的姿态。
我已经在这种盘山公路上走了几百公里,车轮一次次蹭落了崖壁的碎石。只有灰暗的车灯知道,车里装着灵魂不安的人和无处卸载的疲惫,越往山顶,旁侧的沟底就越看不太清。不知道绕过了多少个急弯,攀登了多少米海拔,只是丹巴城里的灯火慢慢团聚成了一个光点,翻过最后一个坡,那些卑微的灯光再不得见。河谷里的怒涛也安静了,慢慢也再听不见。稍后,两侧的山尖徐徐落下,头顶的光亮愈来愈照得清人的脸。
这座山岭上,弥散着一种馥郁的藏香,这些年藏香不再是藏民们的“私有财产”,它早已飘到了山下的寻常人家,不过到底还是藏区的味道更加醇厚、馨香。在远近灯光的交替打量下,周遭赭黄色的院墙上,牛头与羊肉一闪而过,人们说的藏寨大概就是这里。
归置好了行囊,褪去了一天的倦怠以后,殷勤的藏胞邀请我们爬上天台。我们不是这个夜里唯一的不速之客,每天都有车子上山,载着一群手持长焦相机的摄影师来这里拍星星。适时,天幕里了无云絮,倘若趁此良夜寻见一两颗星星,亦不至于辜负我做了城市的逃兵,毕竟它们已经在城市里无休止地绝迹。
昏黄的香油灯在廊道间闪烁,穿过去,再爬上天台,先是一抹漆黑遮住了瞳孔,然后有几颗星星眨起了眼睛。一颗、两颗、三颗……慢慢应接不暇,全然闯进了我幽闭的心灵。我只是期待着邂逅一两颗繁星,它们却已经挂满了穹顶。卡帕玛群峰顶上,最亮的星星边上,十六的圆月最是美满无缺,除了那颗最亮的叫北极星,终归还有一些我是叫不出它们名字的,天文学家说它们远在多少光年之外,今夜,他们分明都在我的头顶,甚至缠绵在我的指尖。我曾以为那些指引归航的星星已经从我的世界永远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炫酷的霓虹和轻飘朦胧的烟火气。好在近些年,城市的灯火不再故作绚烂,浩渺的星辰就快要夺回丢失的阵地。那星空之下的夜都市里,还有无数继续叛逃山谷的人,而我,已悄悄站在了山的肩上。
藏寨的星空不会想当然地存在,或许某时某刻飘来一朵笼盖四野的云,这些星星也会做了逃兵。如果人们自愿堕入生活的谷底,再亮的星星都会被城市的光辉掩映。某一天人们拾掇起了征服雪山的勇气,开始找寻属于他们的星星,就会从盆地走向高原,从山谷爬向山尖。
姑且准许我对藏寨的星空道一声“阿秋拉嘎(我爱你)”!其他客套的藏语,都被我放逐到了平庸的生活里,只有这一句,被永铭心底。
作者简介:
萧劲廷,本科就读于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化学院,现西南科技大学文艺学硕士在读。有作品被《澎湃新闻》《腾讯网》《四川省情网》转载,另有散文、近体格律诗、现代新诗刊于《四川方志》《绵阳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