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姑苏春纪
文/刘奕辰
万千人眼里有万千个江南,更何况是苏州。
一座在烟雨里兀立了二十多个世纪的古城,没有金陵王气的眷顾,也听不到扬州旖旎的喧嚣声,本应守着湖光山色、亭台楼阁静默自处,却吸引了无数炽烈的目光。太多人前来,带着不同的目的,为了宁谧的小桥流水,为了一座座纤巧的园林,又或者一个个有关江南的、扑朔迷离的梦。
4月,细若游丝的冷空气还在一场场欲下还休的春雨中徘徊,花却不愿误了时节。紫藤或山茶,绣球或晚樱,或浓或淡的色彩,在微微湿润的凉意中晕开。这时的姑苏城,就成了整个江南最梦幻的一首诗。于是,带着不同目的前来的人们,在此刻的相聚也有了共同的主题——去看看春天。幢幢人影急切地挤进苏州湿润的春意中,来去匆匆。
园林,是收纳春天最好的容器。每一座精巧的园,都将自己悉心拆解成不同的部分,为植物提供着顾盼生姿的舞台。游廊、小桥、疏篱、花窗……攀着藤蔓、附着花茎、映着柳影……在最熙攘的季节,游人们大多将视线定格在自然,而非一处处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与空间设计,粉墙黛瓦甘愿成为花的陪衬。
几百年前,最初一批造园者也同样对着姑苏温软的山水,发出阵阵满意的感喟。譬如苏舜钦,在获罪被废的盛夏,寻着湖光山色提供的种种线索,找到了三面临水的高爽虚辟之地,造了沧浪亭,安置内心的凄楚。在对着绿杨白鹭、近水远山畅饮高歌、笑悯万古后,官场失意的阴霾淡去了,只留下一副后人集句而成的名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这时的园,早已超越了最基本的居住功能,成为了清风明月的载体,多少人用它框住风景,也留住心绪。姑苏的风景不浓不淡,在时序轮转间做足了细腻的铺垫,四季都带着北国春天的倩影。这样的风景,适合去滋养内心最柔软、最质朴的一隅。因此,人们都向着这时常如春季般和煦的山水而来。古往今来,达成了某种意外的不谋而合。
但还好,总有人愿意去关注园林本身。在留园小驻,偶遇了两队人马。一队是旅行团,大大小小的游客对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听摇着红旗的导游讲述着每一位园主的闲闻轶事;一墙之隔,一队建筑系的大学生走在幽深的廊里,细细分辨着并置的“间”与“域”。领队的教授说:“身为未来的建筑师,我希望你们带着不同的视角,在别人看风景、听故事的时候,去欣赏园林布局与空间划分的智慧。百年前筑园的工匠要是知道,会很欣慰。”一道复廊, 成为了具象化的时空,分割开也联系起园内不同的人群、不同的风景、不同的情感。人物、古今在春日融融的阳光下交叠,形成一种故事性的碰撞。苏州是一座温厚的城,就像它的春天。它习惯性地允许各式各样的人来这里寻找些什么,也带走些什么。
苏州的寺庙也显得比别处温存一些。西园寺的庙宇殿堂被漆成活泼的色调,没有过于繁盛的香火和屏息凝神的肃穆。人们似乎不必带着心愿虔诚而来,只需迈着轻快的步子前来尝一碗甜味浓郁的素面,或者抚一抚这里肥胖而慵懒的猫咪。相比之下,寒山寺则热闹得多。
去时碰巧赶上下雨,人挤着人,伞挨着伞,声音推搡着声音,在这种环境下,连朦胧的烟雨也变得写实。寺院旁边就是枫桥,笼罩在那里的如纱夜色曾让一个在战乱中流离至此的诗人入迷,并引导着他写下了鲜有人能企及的诗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就是这首诗,让一座低调的寺庙在历史中有了被提及的资格。直到今日,寺院中依然处处张挂着这首诗的书法作品,各种字体、各种朝代。整座寒山寺依傍着一首诗生长、蜕变,赶走了一切清冷的意境,迎来了游人如织的茂盛。可惜了,文人一次无意识的鼓吹往往就引来了世俗的拥挤。张继的《枫桥夜泊》让太多人爱上了寒山寺的月亮,所以,即使下了细雨,辟了幽径,在一重又一重的烟火气里,那夜半的钟声也不再清澈了。不过,也许苏州不会在意这些,一座像春天一样的城,它的神明也只会在景致的缺憾与香火的绵延中选择宽容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朝圣。
苏州人的心里是常怀春天的。出租车上因路线生了摩擦,司机会耐心地同你解开误会,没有一丝恼意;在西园寺摩肩接踵的素面馆,收拾碗筷的婆婆忙到“脚不沾地”也会操着吴侬软语轻轻地唤你“小妹”。就是这样温和的人佐以这样温和的山水创造了一种独具一格的文化,柔婉而活泼。这份文化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临街糖粥铺里淋了桂花蜜的糖芋艿,或是糯米般酥人心肠的评弹小调,都是这份文化的组成部分。苏州人不喜欢太多的豪迈与苦吟,于是,在他们的故事里,本应沉江的西子与范蠡在太湖泛舟隐遁;本应贫病而死的唐寅多了一桩“三笑”的艳遇。苏州人保留了灵岩寺,修葺了桃花庵,真真假假的遗迹,让这份浪漫有了落脚的实地。这种文化的确是叩人心扉的,否则,怎会有那么多姑苏的访客都入乡随俗地怀揣了这份浪漫,写起了横塘路的细雨垂杨,画就了超然物外的桃源仙境?
姑苏就是这样一座城,带着世人皆知的婉约清丽,携上一份敦厚与从容,成全了诗画,也写意了江南。它如春的景致、如春的文化氛围、如春的社会生态,处处给人以感官上的宁静和慰藉。这里少有喧嚷与磅礴、野心与争端,多的是故事、是题咏、是休憩。人们在事成事败后都愿意来这里走走,熨平心灵的褶皱。有句话说得不错:“苏州,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
然而,苏州在方方面面的温厚往往使人忽视了它骨子里烙下的倔性。明神宗年间,苏州机工曾因不满重税而发动起义。平日里乖顺怯懦的百姓竟以乱石击毙税监爪牙并火烧了税监住宅。最终,吓怕了的当权者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撤回了全部税监与矿监。同样的时期,五个普通人为反抗“九千岁”坦然赴死,换回了姑苏城与平和自由的短暂共生。他们埋骨于虎丘山下,他们的墓朴拙、安静,少有人拜祭。或许来到虎丘的人们更愿意去看看这里的醴泉与奇石、剑池与古塔,以免留下错失“吴中第一名胜”的憾事。在短暂却浩荡的暴怒之后,苏州依旧过着自己平常的日子,甚至迎来了“吴阊至枫桥,列市二十里”的空前富庶。直到二十世纪,在虞地的暮烟疏雨里,上千个普通农民又走上了摆脱苛捐与饥饿的反抗之路。这一次抗争的两个月后,700多公里外的武昌城响起了辛亥革命的枪声……
很少有城市能这样,苏州用它的倔性守护了它的春天。只不过,世人仿佛下意识地淡忘了它抗争时圆睁的怒目,只记得这里带雨的桃花、甜腻的小食、醉媚的吴歌、轻盈的裙角、还有一座座框住春意的园林……这样也好,苏州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它作为“后院”的事实。从此,中国的诗词多了几笔俏皮的浅红淡绿,中国的音乐多了几缕婉转撩人的喉音,中国的历史与当今多了许多色调柔和的浪漫。苏州用平等的姿态对待着每一位造访者——他们可能是庙堂的弃子、社会的遗孤,也可能只是穿梭于光阴间的匆匆过客。它缔造了一座桃花源,这里,没有水源、没有乱山;这里,四季常春。每一个处江湖之远的行者都能轻易进入,感受平静的春光。
人们需要这样一座常常浸泡在春意中的后院,中国文化需要一个不会老去的春天。

作者简介:
刘奕辰,今年20岁,是天津大学建筑系一名大二的学生。我热爱写作,从高中时起就一直在尝试散文和小说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