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朴实的人生智慧
作者:应钟
我家有六兄妹,我们都认为我们的母亲与众不同。她没有亲手为我们做过一双鞋子或缝制过一件衣服,从没有对我们说过“我爱你”,也不像大多数的母亲一样每天在厨房里准备一日三餐,可我们都爱她、敬她、孝顺她。成年了的我们才真正理解了母亲朴实的人生智慧,为人父母之后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她对我们的爱。
1937年,母亲出生于苏、鲁、豫、皖交界的乡间一个有几十亩地的还算殷实的人家。她7岁那年当地爆发了疟疾,我们的姥姥在照顾了很多家人和邻居之后自己被传染而不幸离世。在平时很严厉、但非常心疼孩子的姥姥下葬那天,母亲和她两个弟弟分别被拴在了一个磨盘的三个磨眼上,说是怕被他们的母亲带走。我理解母亲的吃苦耐劳是来自这样的家庭变故和生活环境,可至今都不是很确定战乱中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母亲怎么会这么豁达、开朗、健谈、善良、更重要的是明事理。可能是从小跟着她做厨师的父亲东跑西颠,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见识和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事。也可能与母亲爱听人说书,喜欢看戏,而且记忆力极好有关。我们儿时的催眠方式不是传统的儿童故事或格林童话,而是母亲的顺口溜和她连说带唱讲给我们的《杨家将》《水浒传》《包青天》《薛平贵征西》等戏曲。礼义廉耻、忠孝节义尽在其中。
1968年农历2月22日是母亲从来没有说错过的日子,哪怕到了现在记忆力有些衰退、思维有些混乱、以为吃完晚饭散步就可以从合肥到南京的时候。那天晚上,父母有事外出,眼睛不是太好的奶奶在家里带着我和姐姐。可能是点灯用的火柴没有完全熄灭就被丢到了床下,那时的床上铺的是高粱杆织成的箔,那是遇火就着的东西,家里失火了!干燥的农历二月的西北风让火势瞬间难以控制。救火的邻居们卷起床上的被褥,帮助奶奶和姐姐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人们用水泼湿了被子,把下风头邻居家的房子盖好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的房子烧到只剩四壁。父母听说家里失火了,赶紧往家跑,第一件事是数数他们的孩子,结果发现少了一个。襁褓中的我被救火的邻居不知情中卷在被褥里从屋子里抱了出来,丢到了院子西南角的猪圈上面,还往上面泼了水,此时早已被烟呛得失了声。懂事的姐姐在失火几天之后才让父母看她腿上的烧伤。
刚刚渡过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时日,这下更是雪上加霜。父亲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分口粮,可母亲认为那养不活一家人。尽管那时做任何小生意都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但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母亲顾不了那么多,决定做小生意,卖零酒。她半下午就要离开我们小镇步行前往周围的城市,为的是商店开门前赶到,排队买酒。如果幸运能搭上便车,天亮前就到了城里,可以坐在商店门口的地上睡一会。天一亮就半斤半斤地从不同的商店买酒,有的商店还要去不止一次,买到十几、二十斤的时候,就背起来往回走。母亲给我描述过这样的画面:她背着重重的口袋从城里走回家,累了就坐下喘口气,注意听听,向后看看,希望能碰到同方向的拖拉机,捎带她一程。可是大多数的时候是失望,只好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背起行囊,继续超家的方向走。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母亲就要偷偷地经营她的“酒吧”。爱喝酒但又无处购买的人们会到我们家来“串门”喝口小酒。生意不上门,母亲就去找生意,把半瓶酒藏在衣服里,口袋里装个小酒杯,到爱喝酒的人们常聚的地方转转,准能卖出去几杯,这肯定是当时、当地最独特的流动式“酒吧”。就靠这样辛苦挣来的钱,在奶奶娘家的人力支援下,同年入冬时我们有了房子可住,奶奶带着姐姐有了一床新棉被,一家人都有了过冬的棉衣。那个冬天我们没有挨冻,可母亲却被强制“学习”了半个月。乐观的母亲说,“学习就学习,只是我要把吃奶的孩子(那时的我)带进学习班”。
等到我已经有记忆的时候,母亲依旧在东跑西奔地忙碌,经常到我们该睡觉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夏天的时候,为了凉快,我们兄妹几个会铺了凉席,睡在堂屋正中的地下。我们一排睡下,当姐姐在哄着妹妹入睡,我和二哥还在嬉闹时,母亲正在往家赶的路上。对负重前行的人,夜黑、路长;对进入梦乡的孩子,一闭眼就是一夜。有时一觉醒来,我发现手心里有颗糖,看到母亲在凉席的一角和衣而卧。母亲有时回来的早些,就像有一次,在我刚朦朦胧胧要睡着时,母亲回来了,用一个空酒瓶装满了新鲜的莲子,我们马上没有了睡意,翻身趴在席子上,按母亲教的方法吃莲子,拨去外面一层青壳,里面白白的莲子脆甜脆甜的。母亲在家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会兴奋地叽叽喳喳、没有主题地边吃边聊,完全没有“食不语”这一说。母亲有时会和我们一起玩老虎-杠子-鸡-虫的游戏。尽管父亲不喜欢我们拿着筷子敲碗、敲桌子,但他也被感染地默默微笑。母亲豁达、开朗、甚至有时的孩子气让我们家在衣食不足的苦日子里也充满了笑声。用她自己的话说:“日子怎么都是过,哭着过是一辈子,笑着过也是一辈子,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过呢。”
母亲的豁达、善良和健谈让她在哪里都能结识新朋友。在我还不用分担太多家务,放学后只和小伙伴们疯跑疯玩,饿了才想起来回家的年龄,有一天母亲从集市上回来时,一起来了位高高、瘦瘦、挽着发髻、衣着整齐的小脚老太太,母亲让我们叫她“大姨”。还听到母亲对她说:“你也看到了,我们家的条件不好,只要你不嫌弃,就在我家住下,我们这一大家子,也不在乎多你一双筷子”。自那天起,这位大姨就和我们生活了将近一年,直到她的丈夫恢复了工作,他们能回自己的家。这位大姨和母亲成了一辈子的好姐妹。90岁还未退休的心理医生中村恒子在她的《人间值得》中说,“善良是一条河流”,它是善良小溪的汇聚,它的方向是浩瀚的大海。胸襟开阔如大海的人一定是幸福、快乐的,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
第一位说母亲明事理的是在大学做教授的本家姑父。在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年姑姑、姑父一家回老家,本家的男人们都坐下来喝酒。按我们老家的规矩,妇女是不上桌的,可姑父坚持让母亲坐下,还说他特别佩服母亲,因为母亲是个明事理的人。当时我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我看到了他对母亲的尊重。
大哥是在我读初三那年结的婚。大哥结婚之前的一个晚上,母亲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几个小的说:“我这辈子都不愿意与儿媳妇对吵对骂,就算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不许你们参和,你们只要搬个凳子给她坐下,让她消消气。”母亲这么做是为了我们长久的兄弟姐妹之情。母亲的明智来源于她对事情的认知,她清楚地知道我们家的实际情况:日子过得艰难,孩子多又都在上学,而且她认为供我们上学是她和父亲的责任。她知道年轻人都愿意独立地过日子,所以大哥结婚没有多久,就把大哥、大嫂分出去单过了。两年多后,二哥、二嫂结婚,也依样分了家。尽管大家庭里总还是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多少少的矛盾,但我们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至今都很和谐、亲密,让邻人羡慕,也是父亲去世前最自豪的事。
我最深刻地体会到母亲的明事理是她劝二哥让一些宅基地给邻居。二哥家前院的邻居要盖新房,可打地基时居然没有按我们当地的常规给自家房子留出屋檐滴水的空间,二哥自然是不同意,纷争就起来了。我当时在外地上学,只听说是母亲说服了二哥,没有让邻居家拆掉已经打好的地基。后来我和母亲聊起这件事,顺路给她讲了清康熙年间的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如何用一首诗劝解了家人与邻居在宅基地问题上发生的争执,“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母亲可不认为自己能和人家那么有学问的人比,只说:“一是他们已经把地基打好了;二是二哥的院子也够大,不差那半米;三是考虑几辈子的老邻居了,不能为这伤了和气。”母亲说的几辈子的邻居之情包括我们家失火之后邻家大嫂送来的半袋玉米以及在她偷偷做小生意时邻居时不时帮她打的掩护。这“半袋玉米”的恩情让母亲记一辈子。1993年前后,聊天时邻家大嫂说她一辈子还没有见过火车,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母亲去合肥和南京看闺女时,就邀请邻家大嫂同行。母亲有两个好女婿,他们都热情接待了母亲带来的客人,每处住了半个多月之后,邻家大嫂临走前说:“这个月长眼了,享福了。”深明大义,心怀感恩者,必定常见彩虹。
母亲的胆子很大,有时有点不怕惹事的味道。有一次她和同伴进城进货,赶上午饭时间,她们就进到一个饭馆,每人要了碗面条。可坐着等了半天,后进来的人都吃了又走了,她们的面条还没有来。母亲忍不住要问,同伴拉拉她的衣袖说:“再等等吧。”母亲这下更火了,喊道:“我们已经等了半天了,吃了还要赶路呢。难道怕我们吃了面条不给钱吗?”这个农村人的底气和嗓门把服务员吓了一跳。窗口里面的厨师闻声探出头来,笑了笑,赶紧做了两碗面送过来说:“大嫂们慢用。”吃了饭出来,同伴说真怕被人家赶出来,母亲说:“我不信共产党的天下,他们敢这样。”母亲有句口头禅:“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母亲还有点小固执,不肯接受“好汉不吃眼前亏”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类的人生哲学。我们小镇往北的马路,加宽了一次,路边留下了一些还能耕种的土地,有几户人家就种上了庄稼。没隔几年之后的五月份又要加宽路面,施工队的人就要把已经上粒的麦子推掉。母亲路过,看着心疼,就说:“怎么就不能再等个把月,把麦子收了再施工。”没想到这话被站在路边监督施工的一位领导听到,抓着母亲训斥道:“你个老太太懂得什么,在这胡说八道。”这下惹火了母亲,不顾周围的人告诉她这位领导的职位,回敬道:“我不管你是什么领导。我不懂别的,我们农民就知道粮食是宝贝。”据说事后那位领导不仅没有找母亲的麻烦,还感叹说:“那个老太太不简单。”
鉴于篇幅,原想就此搁笔,可忍不住还要提一下我们母亲的另一个过人之处,就是她那让我望尘莫及的口算能力。国家政策允许之后,母亲就在我们小镇的十字街口摆了个水果零食摊,一摆就是风雨无阻、终年无休的几十年。这小摊补贴着我们一家八口的生活、供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上学。夏天西瓜的价格是随行就市,价格每天都在变。比如某天的价格是每斤一角八分钱,母亲可以在30秒之内算出一个十三斤半的西瓜多少钱,而且有零有整。告诉顾客那三分钱不要了,只收两块四毛,皆大欢喜。我对自己总是要依赖计算器而惭愧,也顺路抱怨母亲为什么没有把这基因传给我。
我会把这篇文章读给母亲听,希望她能知道她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地位和价值,知道她乐观、善良、坚韧的性格、朴实的人生哲学和智慧在潜移默化中带给了我们多大的影响。母亲今年八十八岁,依旧保持着她的开朗和幽默,依旧坚持着每天的散步锻炼,哪怕通过视屏也能认出她的子女、孙子和重孙子辈。我们祝愿她老人家健康、平安、长寿!
作者简介:应钟,女,从小喜欢阅读,但大量阅读开始于大学时代。虽然学的是工科,却如饥似渴地读中外文学名著。工作的性质是教学和科研,写的是科技论文,但一直有写日记和随笔的习惯。现在希望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分享出来,与更多人交流,与大家一起进步和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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