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悬日月，地载山河。
苏东坡黄庭坚都是能人，不可再造矣。
甲辰冬，方英文
方域清来了。我笑问还是冲着来玩奶奶的手机吧？回答予以否认：我想爷爷奶奶了！爷说那好，你看爷这书房里堆满了废纸箱，全都练满了字，咱们捆扎了去卖钱，算你勤工俭学收入，咋样？方域清说可以。三下五除二捆了几小扎，小推车拉去废品店，卖了九元五。方域清提议均分，爷说全归你，礼让了几番。蹦到马路对面买了一听可乐，三元。爷说冬天最好不要冷饮，孙说没事。
然后下馆子，说好了餐后逛城墙。
爷现在有点贪杯，饭时须酒。路过小店进去问酒，二两装的二锅头分三个等级：两元的，五元的，七元的。爷说来瓶两元的，心想不宜超过孙子的三元可乐，以显祖父慈怀简朴。但方域清坚持要七元的，同时掏出小票结账。结果差五毛。
还是爷扫码完事，却依然心生感动，瞬间原谅了孙子平时的急躁顽劣。
进馆子抓来菜单，爷说一荤一素吧？孙子压根没听见的样子，端直点了两个硬菜，全荤。正吃着，忽然想起奶奶今天身体不适躺床上，便请服务员拿来盒子，挑捡肉肉带给奶奶。
送回饭盒，爷在院门口等着。
随即逛城墙 。
方域清出生的这幢楼，天天眼一睁，就看见城墙东南角。然而自前年随他父母搬走，迄今竟是首次登城墙。起始点就近建国门内。爷是老朽，免票；孙是祖国的花朵，值钱，所以买票二十七元，成人半价。城墙是凝固的历史，是古迹，亦为古籍。别说掏二十七元，就是掏二十八元二十九元，爷都慷慨解囊。
小朋友撅起屁股咚咚咚的，抢先登了上去。爷问你们现在作文，今天这风景，怎么写？其头如雷达天线，俯仰乱转。爷当年作文今天气象无非八个字：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即使飞沙走石冰雹砸脑，也依然要写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目的是衬托革命形势好得很。
方域清根本没听，而是手指天上惊叫道：
“ 爷爷你看，月亮！”
月亮果然偏胖于东天，腊月初十么。这叫日月同辉，多用于赞美同时代的两个人成就卓越影响巨大，如李白王维，如唐高宗武则天夫妇。
“ 爷爷，那叫上弦月！”
“ 你怎么看出的？”
“ 弦在左，弓在右！”
“ 哈哈，你比爷聪明，爷至今分不清上弦月下弦月呢！”
三人行必有我师。包括孙子。
眼前一个骑车的大洋马女人，驻足观望，挺拔壮硕长腿磁性。于是告诉孙子西安城墙之完整，独冠世界，所以洋人爱来游览。
“ 散克斯！”方域清忽然冒出三个字，爷不懂其意。大洋马闻之回首，满面微笑，招呼方域清前去合影。
也有不少国人骑车。城墙是很宽的，可以并排行驶六辆汽车。方域清说走不动了，说“爷爷背我一下”。爷立马蹲身，但他只是拍了一下爷肩膀，没爬，说算了。又说去租个车子吧，结果没有儿童车。
不时见到汉服唐装之霓裳羽衣高髻插花，让人想到汉宫秋月唐殿榴花。
“ 爷爷你看这字！”
小孩个头矮，所以总是被地面趣味吸引。砖上刻着“户县大王王守一九八四” 字样（户县今复辟旧名鄠邑区），新砖换旧砖之记录也。砖坯进窑烧制前，工匠刻上名字，如同书画家落名款。也有监工要求如此，以便发现次品追究责任。
方域清弯下腰，双手拄膝，侧头喊叫走不动了走不动了！爷背你走几步吧，依然说不用。忽见有孩子手持风车啪啪响，就来了精神。上前去二十元买了一个，一路上爷孙换着玩儿，如旧时乡下小商贩摇着货郎鼓。
爷说咱们从城墙东南角上来，走到城墙西南角，脚下就是爷的母校西北大学了。方域清立马说好！步子加快。毕竟人小没耐力，走不远就抱怨咋还不到西北大学呢！爷说：过了前面永宁门就快了。
永宁门即西安古城之正南门，始建于隋初，几与大雁塔齐名。朝代更替光阴磨蚀，眼下的城墙则是明初缀建。这好比一锅烩菜，城墙虽已六百岁却依旧算是新蔬，比较起来永宁门就是“千年老汤锅底”了。
对于爷的义务讲解，方域清兴趣不大，只是趴在女墙壑口俯瞰街景，好奇那一栋栋仿古的二三层房子。其中一户楼台阔大，竹圃绿茂摇青曳翠。爷上大学时，此处破烂脏，城墙到处被掏了窟窿寄居流浪汉；如今古雅漂亮的房子们，看上去家家许家印范冰冰咧……终于过了朱雀门含光门，看见西北大学了。方域清趴在壑口上，两脚吊半空，看爷的母校。
“ 你将来想上西北大学吗？”
这并不是爷考虑的事，亦无暗示励志意，纯属没话找话。再说西大，就是个学校而已。
“爷爷，我在百度上看见你了！”方域清答非所问，“‘方英文，陕西镇安人，1958年出生’——”
“ ——上百度的人多了去，爷爷不算个啥。”
几步路就到了西南城角。方域清兴奋地往下跑，“下城喽，下城喽！”因为说好了由这里下，返回。可是下了一半台阶，才发现门紧闭、锁生锈。问游客，回说这里不能下，要再走到西门下。
“ 走不动喽走不动喽！”
爷再蹲下身子，方域清还是不让背：“我爸我妈说我都七十一斤了，十岁了四年级了，不能再叫爷爷背了！”
眼看背孙子的福利被取消，爷便有些不甘，硬是蹲下，偏要背孙子。
总归在爷的请求下，孙子才给了面子，勉强爬上爷背。
只是背走了没几步，就两脚伸缩着嚷嚷下来下来、快下来！猜测孙子大了，在爷背上未必舒服呢。
爷确实吃力喘气，但爷坚持说就背到前面楼下，三四十米嘛。方域清坚决要下来，爷坚决不让下，理由是：话已出口不可食言，说话不算数还算什么爷！
终于背到楼边，放下，爷孙皆有大获解放之感。
城墙周长近乎十四公里，今天仅走了七公里。
甲辰腊月初十，2025年1月11日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