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青涩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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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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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很青,水很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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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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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的那阵子,他觉得,山很青,水很绿。
给他做媒的人把门框挤得嘎嘎作响。哼,这小城的姑娘:心里鄙夷,脸上却不露声色。自然,人家还不到嫁不出去的程度,没有谁赖着他。
只有她主动,上门找了两次。她说,他那很多圈圈的眼镜,一定很好玩。他竟然动了心,还陪她上街兜风,大方地用三分钱一根的冰棍,献她的殷勤。
她生就一个典型的樱桃小嘴,挺诱惑人的……可是半年过去了,他还弄不清它除了能吃能喝能说话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妙处。
“他们都说,我的樱桃小嘴很美……”她终于要哭不哭地与他告别,“可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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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呆子!你咋就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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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怔,一时明白不过来。差不多悲痛欲绝了三秒钟之久,便去关了房门,继续写他的教案。
课文一如既往地呈现于他眼前,什么都烂熟于心,全没新鲜味。就是文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也牢牢地固定在大脑皮层之下了。
于是跟着别的同事们,莫名其妙地坐了拖拉机,到山区去弄木头;于是躲到大宿舍外面,听男学生神秘地议论女教师。
或者挪把藤椅,到墙根去晒太阳。眼皮懒懒地合着,半天才张一下。视线便痴痴地拴在远处灰白灰白的山峦上了。
也常常独自一人,到电影院门前死呆。售票窗前挤满了人,瞟一眼,便远远地退到墙角,靠在树干上,舒舒服服地抽烟。
有人本来已买了票的,却突然冒出一件急事,只好匆匆来退票。那么,轻轻松松就可以弄一张,说不定还是最理想的位置……他想。
或许是一位粗心的主妇,已经上了台阶,却陡地想起,厨房里的煤炉子忘了关炉门……他想。
电影开映好一阵了,他还靠在树干上……一直到散场,一直到熙闹的人流消失在大小街巷里,影院前空余一盏寡白的路灯,他这才确信,再不会有人来退票了!
如今,唯一使他自豪的,便是他身怀绝癖。
小城特产板鸭。沿街一走,大小铺子,都挂满了板鸭。鸭的尾巴翘出来的部分,本地人谓之曰“鸭翘”,颇形象的。
“肉嘟嘟,细腻腻,真美!”他大口大口地嚼着鸭翘,嘴角冒出一股股黄色的油,“不懂得鸭翘的滋味,人生等于虚度。”
人有说:鸭翘致癌!“不,我考证过《本草纲目》,没事!恰恰相反,鸭翘是一味延年益寿的良药。”因猛嚼鸭翘的缘故,脸上肌肉的运动幅度和频率,愈发的加大了。
这所中学,他算得上半个才子。众人尽管半信半疑,也不敢反驳。如果他抱着厚厚的线装书,拖你上法庭,那就麻烦了!
据说中午教职工又打板鸭牙祭。他把课文诵读了两遍,布置了两道思考题,就急匆匆跑进了食堂。
“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鸭翘故,二者皆可抛!”这是他的女高音,“裴多菲万岁!”
分鸭肉时,他紧张得头上直冒热汗。师傅是个大好人,仍像往常一样,把鸭翘舀进他潲盆大的饭碗里。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想不到,在膀胱里憋了半天的液体,随着神经的松驰,一下子活动起来。“妈的!”他骂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放下碗筷,向厕所跑去……不幸的是,待他转来,碗里的鸭翘已不翼而飞……他端着碗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寝室。
这是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假若脚盆里的水还深一点,干脆就了此一生算了。
午休已过。嘀嘀嘀的铃声催得紧。学生们坐在教室里恭候,始终不见他的影子。
学习委员嘶着喉咙喊门,没反应。班长的手在门板上敲麻木了,仍没有什么动静。一会儿,窗外就围满了层层叠叠的人。一个个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的。有的就爬到窗台上,捣鼓着玻璃。
饭碗摆在桌子上。饭是一粒未动,鸭肉也依然。人横着倒在床上,头和上身用被子严严盖着,脚杆直挺挺地伸在床外。
窗玻璃被弄了一个口子,有人用长长的竹篙往里戳,只是未见动静。校长来了。先吩咐实验室管理员赶快去清点化学用品;接着要保卫科长给公安局打电话。该采取的措施得先采取。
根据校长的命令,有人从窗口爬进去,把房门打开了。一伙人飞快地冲进去,把每一根绳子都收了,还把抽屉里的剪刀、水果刀之类,也藏了起来。
值得欣慰的是,他还喘着气,脉搏、体温似乎也正常。
“我……我还活得下去吗?”这声音浑厚、凝重,是从被子底下发出来的。他把被子往头上封了封,又死猪般不再动弹了。
“想开点,千万想开点。”校长无可奈何地搓着手,“不要过于悲伤,人生谁保准没有个闪失?想想我们当年被打右派住牛棚那味道,你就会好受一些的。”
“如果是教学上的困难,只管找我,我给你安排到教研会上集体解决。”教导主任走了过来,“可千万别……”
“那一次,是我烧了两个辣椒,害得全班同学呛得上课不成。今后我保证规规矩矩,不再捣乱。”一位男生带着哭腔。
校总支书记闻讯,也蹒跚着走了过来:“天塌下来,有dang为你撑着嘛,何必如此呢?你总要说话呀,总要表态呀,万一……组织上好根据你的愿望,追认你为正式……”
房子被围得里三层外二层的,简直密不透风了。最后,惊动了厨房师傅。厨房师傅好不容易挤近床边,上气不接下气的:“你先起来吧,那鸭翘……”
“鸭翘?鸭翘在哪?”没等师傅说完,他掀开被子“霍”地爬了起来,眼珠子鼓得核桃一样大。
“那鸭翘也许不会丢失的。”
“真……真的?”他脸上突然放出奇异的光彩。
“你用筷子,往碗底戳一戳,试试看。”师傅继续开导道。
众人让开了一条路。他脚底似乎安了弹簧,满怀信心地射近桌子:果然,在碗底。
他得救了!
他又觉得,山很青,水很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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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觉得,山很青,水很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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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山径文学社社刊《山径》198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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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肖仁福(1960- ),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畅销小说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被读者誉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已出版当代长篇小说《官运》、《位置》、《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李鸿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共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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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