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的“斗鸡公”
文/夏钦
让一个人与故乡血脉相连的,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就是美食了。
舌尖上味蕾的刺激,就像人与生俱来的胎记,无论你出走故乡多远,你对某种美食的钟爱,就会自觉不自觉的暴露你的故乡所在地。
某种意义上,故乡的味道,就是亲情的味道,美食的味道。
故乡在川西南丘陵地带一个偏僻的乡村,与我寓居二十年的成都仅五十公里车程,尽管成都是一座享誉全国的休闲型消费型城市,各种美食琳琅满目,让人唇齿留香,但每年的端午至中秋之间,我都会无比思念一种叫“斗鸡公”的美食,说它像张翰的“莼鲈之思”,也一点不为过。
故乡的方言土得掉渣,比如我们管“吃饭”叫“干饭”,管“喝酒”叫“干酒”。 “斗鸡公”,就属于故乡村民口里“非好干”排名第一的美食。
一
“斗鸡公”的学名叫“鸡枞菌”,简称“鸡枞”,书本上称为 “菌中之王”,分类上属鹅膏菌科、蚁巢伞属真菌。但我的乡亲们,一辈子都叫它“斗鸡公”。
人类吃鸡枞的历史源远流长。它出现在庄子的话语里,叫“朝菌不知晦朔”;出现在李世珍的《本草纲目》里,具有“益胃清神,治痔”的功能;出现在清代文人赵翼的笔下,是无以复加的夸赞: “老饕惊叹得未有,异哉此鸡是何族?无骨乃有皮,无血乃有肉。”
和其它的美食原料靠农民精心耕种、上灶靠厨娘用心烹饪不一样,“斗鸡公”全靠老天爷赏饭吃,遇到合适的温度、环境、土壤才会生长,而要采摘到它,全靠运气。“斗鸡公”主要生长在云贵高原和四川部分地区,每年5—9月,就是它生长采摘的季节。
谁是老家第一个称鸡枞为“斗鸡公”的,自然无从可考。“斗鸡公”刚刚破土而出时,菌盖为伞形,表面光滑,顶部凸起呈灰褐色或褐色,慢慢长高长大伸展开后,菌顶就会向四周辐射开,原来光滑的表面,就有大小不一的一道道裂口伸向远方,菌杆呈胖嘟嘟的白色状,菌根纤细,深入泥土之中。
“斗鸡公”喜欢阴凉、潮湿的生长环境,如树林中松软的松针、灌木丛、青草地、玉米地、枯枝败叶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就是菌体细胞生长的良好胚床。每年端午过后,家乡的雨水逐渐增多,气温逐渐升高,“斗鸡公”就开始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人世间潜滋暗长了。
二
小时候,我们把找“斗鸡公”叫做捡“斗鸡公”。一个“捡”字,形象妥贴,因为“斗鸡公”是野生的,它不属于哪家哪户的私有财产,谁的运气好,谁“捡”到就归谁。
捡“斗鸡公”一般是在雨过天晴,或是夜里下雨白天晴朗的天气,最佳的是雷阵雨与太阳交替反复出现的时候,我们管它叫“太阳雨”天。在我的印象中,声势浩大专门冲着捡“斗鸡公”而去,往往灰溜溜的回家,倒是在打猪草、干农活的间隙,不经意间捡到“斗鸡公”的时候偏多。
老家人多耕地少,为了能正常供我们兄弟三人上学,除了种好庄稼外,别无一技之长的父母,还兼职当起了菜农。利用疏菜一年可以轮种数季的优势,赚取比种庄稼更辛苦来得更快的收益,就是农民兼职当菜农的不二选择。
由是,我们好不容易捡到的几朵“斗鸡公”,多数都随着父母的菜筐,被挑到集镇上卖了。尽管心中有万般不舍,但看着父母喜滋滋的用包谷叶小心地把“斗鸡公”一朵朵分隔开,放在沉甸甸的蔬菜筐里的虔诚样,内心还是有种为家庭排忧解难贡献了一份力量的自豪感。
可想而知,那时候,我们能吃到的“斗鸡公”,就是开败呈现斑斑点点黑色状的次品了。因为用油少,菌体不新鲜,我从来没有吃出过 “非好干”的人间美味来。
三
尽管捡“斗鸡公”的快乐,伴随着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但“斗鸡公”在内心里被自己尊为人间极品的至尊美食,还得等到念中学时。
念高一时的暑假,过完八十大寿的外公决定到我们家来耍几天。外公养育了两女一子,身为老大的母亲嫁得最远,离家二十里之外。外公能到大女儿家作客,我们自然欢天喜地,并且隐隐的感到,这也许是外公最后一次出远门了。那时,我念高一,两个弟弟念初中,尽管父母起早贪黑的劳作,但家里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总是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来用。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给外公做他喜欢的饭菜,但那时的农村,每天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菜单调地轮回着。
又逢一天下起难得的“太阳雨”,午饭过后,看着愁眉苦脸又强颜欢笑的母亲,我们兄弟三人以打猪草为名,各自拿着背筐往山上跑了。鸡冠山、灯盏山、关山坡,这三座横亘在老家老屋外的大山,平时干农活挑粪背物上山时,是我们在内心诅咒了千遍万遍的高山大山,此时此刻,却成为我们寻找“斗鸡公”的宝藏神山,比以往任何时候,我们都期待神奇的出现。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直到太阳落坡,晚霞铺满天空,炊烟袅袅环绕在山谷时,我们才踩着
“咚咚”的脚步小跑着回家,乱蓬蓬的头顶上还凌乱着枯草衰叶。两朵、三朵、五朵.....天见可怜,整个下午,我们兄弟三人共捡到了9朵“斗鸡公”,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婷婷玉立,有的菌盖舒展,有的鹤立鸡群,往盛清水的大盆子里一放,竟像满池塘的荷花在晚风中招摇。
那晚,母亲做“斗鸡公”汤时,破例用了五倍于平时炒菜的菜籽油,鸡蛋也破例打了五个。汤还在锅里沸腾,无与伦比的香味,就弥漫在烟熏火燎后黑黢黢的灶房里。干完农活摸黑回家的邻居,从屋外小路走过时,大声武气的喊道:“你们家人在整啥子好干的哟,忒么香!”
那天晚上,八十高龄的外公不仅喝了两大碗“斗鸡公”汤,还在父亲的劝说下,喝了一两多高度白酒。那时没有冰箱保鲜,“斗鸡公”捡回来不好存放,如果隔夜吃,鲜香味就大打折扣。一大堆“斗鸡公”成了当晚的主菜,我们兄弟三人,也才得以第一次品尝到真正味道鲜美的“斗鸡公”汤。多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走南闯北吃过的各种美食,还是觉得那晚我家寒舍的“斗鸡公”汤,牢牢地占据在味蕾记忆排行榜的顶端。
外公以85岁的高龄谢世,瘫痪在床的两三年,我偶尔去看他,坐在病床上拉着他枯瘦粗糙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外公断断续续说起那夜的“斗鸡公”汤时,干瘪的嘴唇都会剧烈的上下嚅动。
四
老家县城闹市区有家叫“望峨台”的餐馆,一年四季专做“斗鸡公”汤,端午至中秋期间,原食材是新鲜采摘上市的“斗鸡公”,其余时季是各种干菌。据说,一座超过百万人的农业大县,所有集市上卖的“斗鸡公”,有80%以上都进入了这家餐馆。
“斗鸡公”的吃法很多,除了我们在农村老家传统的做成鸡蛋“斗鸡公”汤外,还能与蔬菜、鱼肉及各种山珍海味搭配,可以炒、炸、煎、拌、烩、焖、煮。“望峨台”餐馆的做法也是传统的熬汤,不过,他们在锅底加了鲫鱼,鱼用白布袋包裹着放在锅里熬汤。最后,熬烂的鱼是不吃的,要的是它熬出来的汁水与鸡蛋、“斗鸡公”混合在一起,形成鲜上加鲜的味道。
今年春节期间,十几个中学同学聚会,地点就在“望峨台”在县城沙子湾半山腰新建的店里,坐在宽敞的包间,品尝各式干菌混合熬成的鲜汤,放眼看窗外城市建设的万千气象,和同学们高谈阔论,别是一番欢喜滋味。高温炙烤的夏天,连襟从老家买回足够多的“斗鸡公”,各种花样翻新的做法之中,竟做了一种烧烤味来。看着烤得焦黄的“斗鸡公”,我“骂骂咧咧”的说他暴殄天物。
也许是小时候没有机会吃到新鲜的“斗鸡公”,也许是“斗鸡公”汤的鲜味
总是让我魂牵梦绕,也许是作为一名四川人却天生不太喜食辣,我做东招待朋友时,汤锅成了首选,而汤锅中,菌汤无疑又排在了我请客的榜首。
工作三十年来,我在很多座城市穿行过,喝过不同做法的菌汤,总感觉不及老家的“斗鸡公”熬出的那种原始的、散发着山野气息的汤那么鲜、那么嫩、那么美。那是一种可以在苦难无助的生活中,相信还有人间美味值得活下去的无与伦比的味道。
作者简介:
夏钦,男,汉族,生于1974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目前从事新闻工作,出版专著《苏东坡密码》,主编《高新之光:一个国家级高新区的三十年华丽蜕变》,在《新华每日电讯》《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等发表散文、非虚构、人文地理作品多篇。先后获四川省报纸副刊研究会一等奖、“第四届四川散文奖”等奖项。作品《懂了父亲那一巴掌》被选为《影响孩子一生的经典阅读》(中学版,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