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过客》
时光流逝,春总归
——杨碧薇长诗《辛亥新春》赏析
齐凤艳
(一)
先入堂屋、穿庭院、探幽闺,继而登临慕溪楼、徘徊回廊、盘桓书斋,而那窄门,多妖娆,胜春光明媚。读杨碧薇长诗《辛亥新春》,循着情思和语言的通幽甬道,我漫游同样由情思和语言构建的七方时空如一座葱茏馥郁的园林,它有窗牖古色古香,其镂空处则向着现代性和寰宇敞开。《辛亥新春》,万象云布,尘情分列,暗流涌动中,两性关系、父子隔膜、出走与成长、侵凌与革命、肉体的疗愈与精神的自由独立,以及爱、信仰、灵魂之主题等,在毫末之端、成仁之大皆生动;同时,此一长诗在体例上与戏剧文本形式之暗结连理产生的盎然趣味和别开生面都令我五次三番称奇。由是,《辛亥新春》可谓视野阔达、构设瑰伟、统分精当、神貌并秀。几遍咂摸,数度把玩,我颇敬佩和欢喜杨碧薇才情的出类拔萃。
(二)
辛亥年,新春。时光已逝,春总归。有些人、事、物和情思永难忘、不老,恒在。1911年,已过百岁,却也历久弥新。不是吗?2022年末至2023年年初,一位名为杨碧薇的多才多艺的女博士手执丹青妙笔,为它再绾鬓云,更点香腮雪——文学艺术是世界丰饶的一个源泉,当然,它也赋予观赏者感知与情思的丰盈。当然,杨碧薇回眸辛亥,其旨归是当下,并且相关情志落脚点是多方面的。于是,在心中块垒慢展细陈之前,诗人在题目之下将呼之欲出的心曲以献词和题记的面貌展现出来。与此同时,它们在结构上起到了纲举目张的功效;在艺术审美效果层面上,它们如展羽的孔雀锦屏前之尖锐的喙、剪水的明眸和轻鸣的华翎。
两句题记,一中一西,它们之间不言自明的碰撞就如诗歌正文中多种情思、势力、阵营之间的对立。然而,世界上,有跨越国别、地域和时间的人、事物与思想。尤其那些亘古不朽的先进思想与博大情怀冲决时空,成为永远的感召和引领。于此意义上,回望与前卫并不冲突,解构主义、现代性及后现代主义都不应该是盲目的抛弃之泛滥的借口。在《访刘基故里》中,杨碧薇写道,她任“永恒”在她“骨骼中栽花,扫雪”,“身为读书人/我有底气在时光里慢慢变老”,在《深重》中,杨碧薇写道:“一种力量从未停止吟唱,它来自/让我望眼欲穿的永恒。/然而今天,陷身于反复着的幽闭段落里,/我该用什么,/回应那份持续进入我的深重。”杨碧薇是多姿多彩的,绝不只常被提起的精美的时装与时尚的摇滚。自然,还有她的彷徨:在《小镇》一诗中,写下“只有傻女人才会深爱失败的英雄/诗人才会珍视/被世人轻贱的永恒”时,杨碧薇的一些失望与怀疑,是不是也是她写作《辛亥新春》的一个背景?
此间尘不染,何人更踏软红来。
——饶起孝(1840—1911)
你们要进窄门。
——《马太福音》
此两句引经据典,是对精神故里的回望。并且,杨碧薇将长诗《辛亥新春》的情思抒发、心智活动与灵肉翔驰之时空安置在家乡昭通古院落,也是对海德格尔诗人的天职是还乡的一种呼应。由此,诗中爷爷带一家老小从南洋(印度尼西亚泗水)归返云南及路途中为“我”买珍珠项链都是有深刻内涵的。所以此两句引经据典是一种上承。此两句引经据典也是对诗歌正文的开启、引领,长诗《辛亥新春》是它们的余音绕梁。或者,它们在当下可曾消失过?永恒不灭,因为总有人投奔向它的怀抱——诗歌的结尾,对启明的寻找是这首诗里的另一个归返(爷爷和“我”的归返亦构成这首长诗潜伏的内部结构。我在此文中之所以或隐或现地几处着笔《辛亥新春》的深层结构和内蕴,是因为这涉及到诗人的智慧,而智慧能播散阅读快乐):“我含泪奔跑。跑过陡街跑过共赴国难碑跑过早已被拆迁的慕溪楼,穿过颓圮的庭院盘曲的回廊,踢开闺房的门。//‘你回来啦?’1911年的我坐在梳妆台前,/面对镜子,静候2022年的我。/‘启明呢?’她问。”
杨碧薇长诗《辛亥新春》的跨媒介构建产生的艺术效果,我也必须在此处的总括赏析部分浅谈一二。在古希腊,戏剧发源于诗歌。而今长诗《辛亥新春》对戏剧形式与理念上的一个轻盈采撷,就增加了非同一般的艺术效果。诗歌语言的单维线性局限被无意间缩小,其图景构成的立体展示效果被强调,既增强了即视感和感染力,也令诗歌观看从而考察人生世相的功用被最大限度的突出;七处空间如七个舞台,人作为概念和实体及主题都被强化,与之有关的一切自然都被映射在聚光灯下——文学是人学:它更有力地引导读者对人文精神的树立和思考与人有关的一切;“我”之在“舞台”上的从未缺席,加强了诗意想象的真实性,也有利于思想情感的自然流泻与起伏;移步换景中,流畅而有创意地构设结构,铺展意蕴,塑造人物,展现性情与命运及其背后的历史时代背景。
——的确,长诗《辛亥新春》明暗相间地讲了三代人的故事。在《叙事:为新诗打开的洞天》一文中,杨碧薇引用其他论者关于故事的特质之论说,阐释叙事在诗歌中的重要性:“故事的编织一方面提供了一种方法,它可以帮助人们保留社会生活的重要信息,另一方面为事件提供了不同的解释并赋予事件不同的意义”(李然、郭永玉《叙事:心理学与历史学的桥梁》);“故事的功能就是调节我们心魂的家园生态。故事就是我们内在生态的一部分”(郝思特·孔伯格:《故事的力量》)。而在这篇文章中,杨碧薇指出:“故事(叙事)不仅帮助人理解自身,还帮助人理解世界”;“在文学中,叙事思维帮助揭示潜藏在意识深处的秘密,它对自我、世界的整合及表现,早已被刷上了‘文学性’的底色,因而又具有不可替代的艺术特殊性。文学叙事里有着无限的阐释、无限的风景”;“叙事,就像一个万花筒,它每摇一次,就能将经验的碎片化繁为简并进行型构,从碎片中提取出结构、意义和新的美学”,等等。那么,阅读《辛亥新春》,我切实感到,叙事的确为新诗文本拓展了新天地,打开了万花筒。所以,杨碧薇在诗学探索、文艺评论和文学创作实践三方面都取得的成就,必然触发和成就了她的长诗《辛亥新春》。个人认为长诗《辛亥新春》在艺术手法、思想内涵、精神标举、语言建设方面都无疑是非常优秀的,可以看作杨碧薇诗歌写作雄心和艺术才华的又一次成功的演练。
(三)
“爆竹声断。焰硝的清苦还搅着冷空气往屋里钻。” 此间,庭院深深深几许,而有形与无形之物彼伏此起,从未停止在其上的盘桓和在其内的搅动,即使那踏软红而来的人,脚步轻轻,少言寡语,文质彬彬。哥哥和启明与冬雪脚前脚后到来。“我起身掩门,但见院中雪意/被夜色氲出罕见的幽蓝。”热闹与宁静,哪个更像实存。堂屋里零落的三、五片话语与窗、几、烛台等物什摆设并置间,沉默却愈发黢黑,“白天还明亮如新的堂屋,此时恨不得变成一座坟墓!/而我们,是墓中的活死人吗?/为什么是我们?又为什么,选择了我们?/——想到这里,我双肩一抖,脚更冷了。/我需要一盆热水,一碗巧家红糖姜汁,/一个可靠的被窝与好梦,/绝不是现在这样,绝不是。”——以上是长诗《辛亥新春》《第一间 堂屋》诗意的主要内容。新春之夜,此间为何如此死寂?
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依赖于诗人的艺术禀赋,包括语言、想象力、思想感情和智慧。一首长诗如何开头,真的是一个考验。“爆竹声断。焰硝的清苦还搅着冷空气往屋里钻。”《辛亥新春》起首的这行诗,果决、陡峭,又兼含义隽永。新年的热闹敌不过大环境的逼仄。人们各怀心腹事。“沉默扩张,在屋内空无的部分/咬开黑色无底洞。/一道隐秘的伤,再度伏流般漫开,/洇湿心板上回旋的阴纹”,在“皮下叛乱,肉里扎营。”而“生命黯淡的布景/玫瑰的亮丽深入其中”(孟国平《绝唱:守望玫瑰》),在《堂屋》这间诗的结尾部分,杨碧薇写道:
“睡吧。”哥哥吩咐我。
我半抬眼皮轻瞥启明,
他仍低着头,双手交叉叩膝。
跨出门槛的瞬间,他的声音才递过来,
像一束迟到的烟花闪烁我身后:
“外边风大,蜡烛会熄;你最好
打上新买的小灯笼。”
两个男人给予了“我”心灵的抚慰。哥哥的话语“睡吧”承接上一节之“我”需要“一个可靠的被窝与好梦”;启明的话语则表达了对“我”的路途之光明的关注。在第一间诗歌的结尾处,“新买的小灯笼”打破了笼罩整章的沉郁氛围和“黑色无底洞”,仿佛是它开启了新春。同时,我注意到,这一间诗的首尾呼应之另辟蹊径:实体的烟火虽然熄灭了,却有情志中的“烟火闪烁”,而后者的辉光是可以无限绵延的——从这里开始,它煌耀整首长诗,且不止于此,它如吉星高照诗中的人物和诗外的读者。
初读《辛亥新春》时,第一章节尚未读完,我就被这首长诗,或者更确切地说,被贯穿整首长诗的杨碧薇细腻高超的诗思和缜密绮丽的语言所深深吸引。我认为,长诗写作是需要运筹帷幄的。《辛亥新春》起承转合、插叙、倒叙皆得当(比如,第二间中的倒叙补写了哥哥和启明的到来以及“北方,哈尔滨鼠疫惊魂未定;/南方,水患粮荒,请愿不息。/还有那些只能压低声音谈论的事”,再比如第四间中对祖父的追忆);其中人物的时空穿梭、真幻结合,使历史与历史的回响交融中,诗歌主题得以坚实确立——有些事物应该亘古长青;不仅秀美葱茏的名词和形容词令我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喜悦,动词亦将事、物、情、人的特质惟妙惟肖地传递出来,它们一起让读者被经验包围,进而触到肉身与精神的表里(全诗清词丽句俯拾皆是,在此不举例了);对话推动诗意脉络发展和侧面传递主题的同时,对诗中人物之外在形态、心理活动、精神气质都进行了传神的摹写,比如上段谈到的启明的话语,比如第四间中的“‘夫人,爱太难了。’我替他说”,再比如第七间中:
但他接着说,“今后,你可骑上你的爪哇虎,去与我会合。”
“‘今后’是什么?”
“未来中国。”
“将怎样?”
“一片乐土,明亮,自由,充满尊严。”
“那多遥远。”
“或许并不远,如你期待的新的诗篇。
你睁开眼,它就到了。”
我从春霭的滑翔里饧眼,镜中,启明握着我的腰。
“讨厌。”我掐他。
“别掐,”他耳语,“别让这梦醒来。”
——这一切都离不开杨碧薇精湛优秀的语言和她对细部的精准美妙的呈现和安置,语言和细节的结合不仅活灵活现地创造出了诗中鲜活的人物、对话(言语)、行动,从而让我认识到,就像发生在状物诗中的情形那样,人也可以成为审美关照的对象啊!(由此,我感到,杨碧薇在这个层面上做了开创性的工作。)那么,长诗《辛亥新春》第二间、第四间和第五间中,“我”感到启明在“我”的后腰画寒梅图,如果理解为女性的自我物化,我想那是非常有失偏颇的,这不仅与大家常言的杨碧薇的女性主义书写格格不入,也同诗中两位男性人物所象征的鼎故革新不一致(哥哥给“我”争取到“天足”,启明让“我”用心灯笼代替蜡烛照亮路途,他们还带回来照相机、《国风报》等新什物)。当然,也与“寒梅”在中国古典文化中傲霜绽放的精神意蕴及一只藏在“我”身体里的“爪哇虎”圆凿方枘。此外,黎孟莲与“我”在恋爱中的不同神貌、言语、举止样态,也是“人物品评”中,不能忽视的。而长诗第三间结尾,“我”餐前遵循“古训”梳妆的样子以及“戴上祖父留下的珍珠项链”,则提示我认识到,“我”感知到的启明在“我”的后腰画寒梅图实则是杨碧薇在书写女性在影响下的觉醒(“启明”这个名字是有象征意义的)。长诗的第七间,即结尾处也就是诗歌情思与意境的高潮里,杨碧薇写道,“启明用吻在梅树的枝头印下花朵让它们开遍我周身。在海和雪的二重奏中他拥抱着一树梅花而我用尽全部的灿烂贴紧他”——“我”是这样完成绽放的啊!由此两性关系实现了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所以,长诗中,“我”是同哥哥、启明、父亲、爷爷、黎孟莲一样的艺术审美关照对象,杨碧薇让“我”散发的是新时代的春天的气息。所以,《辛亥新春》是关于人的颂歌。“寒梅”的绽放就是诗的咏叹。是啊,“我”是一位诗人,不应当属于“一代人的旧山水”,而应该开辟“一片乐土,明亮,自由,充满尊严”。所以,第七间中“我”与启明欢爱中,诗人细描“我”“变轻”之过程,绝不是轻浮之笔,而是浓墨重彩于“我”挣脱束缚向美好境界的“飞升”。
——是的,这一切都离不开杨碧薇精湛优秀的语言和她对细部的精准美妙的呈现和安置。她是不拘一格的。她必标新立异。在长诗《辛亥新春》的第六间和第七间,出现了三段不分行甚至没有标点符号的诗句。这是出人意料的。因为这与从长诗七间的名称到从第一间起就流溢出来的杨碧薇古典文学修养格格不入。而这岂不更应该是意料之中的?它们是在外在形式上为情思的鼎故革新摇旗呐喊呢。这一切,多么激动人心啊。
(四)
“对于当下的消费社会和后现代主义的发展,我其实充满悲观。但我认为,人类现在还不到自暴自弃的时候,因此我选择相信摇滚的力量,也相信精神的力量。”在一次访谈中,杨碧薇如是讲道。而在她的诗作《大辛庄甲骨文秘史》中,她写下如下诗句时,一定是心潮澎湃的:
我一生都不愿放弃这样的想象。
我爱这疼痛的世界,
尽管它总在用繁复掩盖谎言,
挑战不义的极限;
它制造黎明前的逼迫,
令我们抽搐。
但是赞美吧,赞美!
我终于能在死之前,将热爱的一切赋形,
让内心的景象脱胎成手中的符号,
它们必有江河之壮阔、大山之脊梁。
它们一诞生,就必不废去,
还将繁衍出众多健美生动的子孙,
安慰一代又一代
高贵的灵魂。
千万年后,你站在这片龟甲前,
也会听到
曾经启示我的声音。
杨碧薇说,“我不愿把一个题材处理得单薄又脆弱。我倾向于认为,一首诗应该具有内在的丰富性与书写的复杂性。”长诗《辛亥新春》之文本为赏析评论提供了广阔的天地,繁多的角度和层面。那么,当我感到无论如何都会有遗珠之恨时,我想我选择不面面俱到仿佛更是明智的。因为,评论家耿占春说过:“诗歌和艺术活动鼓励特异的感觉、创造出超额超量的感受,诗与艺术的感性分配旨在打破感觉的固化配置,激活感性的力量。”他还说:“我们可以把诗看作是非规范性知识的体现,是对人的自由感觉的唤醒、是对人的感受力的激活,是对未完成的感知主体的塑造。”所以,诗歌之审美化育、人文情怀滋养与主体生命力强化之众多功能,更多的依赖于读者自己的自觉。由此,我个人非常愿意杨碧薇《辛亥新春》和所有优秀诗歌文本都能够有很多读者细读、细品。
那么,回到上引杨碧薇在访谈中所说语句和《大辛庄甲骨文秘史》里的诗句,我能看到诗人的写作雄心。《辛亥新春》中,Samuel Pollard、Lillian Mary Grandin、李多迦救治人们的肉身的同时,也留下了一笔精神财富。哥哥和启明救国图强不也更是如此吗?杨碧薇亦有此心。《辛亥新春》中,“远处”的革命是暗线,因为它在宏大叙事方面的历史意义已载入史册,而它对平凡个体的影响,则亿姿万态。而我不也看到了杨碧薇的别样书写另具一种宏大意义吗?杨碧薇此番关于那场革命的诗意书写,是它的有一次抽枝吐叶,是它重“踏软红来”,是后来人对它的再一次深情注目和新颖传唱,或又在它的纪念碑前送了一束花,就像饶起孝为清官王禹甸书写对联一样。
饶起孝似乎是苦味的呢。杨碧薇告诉我,她在众多的昭通诗人里选择以饶起孝开头,是因为他出生于1840年,那一年爆发了鸦片战争,他又去世于1911年,那一年辛亥革命开始。饶起孝心里也驻着一个愿景,科举考试是通向它的窄门。他是一个失败者吗?在《辛亥新春》颇具魔幻现实主义的结尾,“我”一边一遍遍呼喊启明的名字,一边四处奔跑不辞艰辛地寻找他。宽门引导人们走向毁灭,而窄门则引导人们走向永生。进入哪扇门,要谨慎选择,因为不同的选择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局。窄门之路虽然艰辛,却能引领人们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那么,爱能治愈一切伤痛吗,能平息一切纷争吗,能荡涤一切丑恶吗?爱啊!伤痛、纷争、丑恶一直在呢!
啊,爱。你那攻城略地的热情!你那惊心动魄的美!你那曼妙多姿的福音!爱,托举“我”轻盈地飞升吧,给予“我”自由和幸福吧,引领“我”到一片光明地吧。
“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变轻。轻掉的先是棉衣接着是马甲然后是双层里袄最后是红绸肚兜。在两座温软的雪山之上启明的指尖爬过我锁骨的一粒粒珍珠它们真美他说。牖窗正在送进最后一缕天光这宇宙暗得太不像话了可我已游回蓝宝石般的大海。启明用吻在梅树的枝头印下花朵让它们开遍我周身。在海和雪的二重奏中他拥抱着一树梅花而我用尽全部的灿烂贴紧他。”
爱!那拥抱啊。诗人怀念之。
齐凤艳,辽宁康平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文艺报》《诗刊》《中华辞赋》《扬子江诗刊》《绿风》《诗选刊》《诗歌月刊》《长江丛刊》《散文诗》《星星》《海燕》《诗潮》《散文选刊》《芒种》等刊物。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双语诗集13部。
施施然 《不安的春天》
杨碧薇
辛亥新春
献给Samuel Pollard、Lillian Mary Grandin、李多迦
此间尘不染,何人更踏软红来。
——饶起孝(1840—1911)
你们要进窄门。
——《马太福音》
第一间 堂屋
第二间 庭院
第三间 幽闺
第四间 慕溪楼
第五间 回廊
第六间 书斋
第七间 窄门
第一间 堂屋
爆竹声断。焰硝的清苦还搅着冷空气往屋里钻。
我起身掩门,但见院中雪意
被夜色氲出罕见的幽蓝。
父亲大人酒后略坐,便早早躺下。
守岁者只剩哥哥、启明和我。
煤炉在我面前,烘得手心发干,
套在棉鞋里的脚,却捂出了冷汗。
“启明……”哥哥舌尖的词
绊倒在陡峭的无言里,
衬得窗外风声格外清晰。
我凝神细觑黄铜烛台,火芯仿似老者
一点点往下耷垂的脑袋。
“辛亥年了……”启明终于说,
下一句自然是不会有的。
我已习惯这样的对话,尽管
不只一次想过——它们本该有
轻舟的叙述,张力的转折,更兼
牡丹锦簇的结尾。
沉默扩张,在屋内空无的部分
咬开黑色无底洞。
一道隐秘的伤,再度伏流般漫开,
洇湿心板上回旋的阴纹。
今晚觥筹咣当之际,我几乎已快忘却
它挑起的痛感。
但此刻,它又在我皮下叛乱,肉里扎营。
这狡猾的惯犯,早就精于探索我们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路径。
哥哥又端起酒盅,启明一口饮尽杯中残余。
白天还明亮如新的堂屋,此时恨不得变成一座坟墓!
而我们,是墓中的活死人吗?
为什么是我们?又为什么,选择了我们?
——想到这里,我双肩一抖,脚更冷了。
我需要一盆热水,一碗巧家红糖姜汁,
一个可靠的被窝与好梦,
绝不是现在这样,绝不是。
“睡吧。”哥哥吩咐我。
我半抬眼皮轻瞥启明,
他仍低着头,双手交叉叩膝。
跨出门槛的瞬间,他的声音才递过来,
像一束迟到的烟花闪烁我身后:
“外边风大,蜡烛会熄;你最好
打上新买的小灯笼。”
第二间 庭院
上月,哥哥从广东回家,
数年不见,身上的旧痕与新潮,
宛如双面画的折扇。
“上次离家,我还蹲下来,捏了你的脸。”
他送我一瓶双妹牌花露水。
从遥远海岸,他带来
美孚灯、照相机、《国风报》,
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同学启明。
第一天,他们打开行李箱,
把衣物挂到院里晾晒。
“一路天阴气湿,好在昭通冬天太阳猛,
不然,人也得发霉。”
第二天,哥哥叫来工人,启明搭手,
弄走了院中假山,卵石,以及那个
有水无鱼的鱼缸。
只留一树腊梅:
“如此,疏朗了。”
第三天,梅树成为他们摆谈的据点。
北方,哈尔滨鼠疫惊魂未定;
南方,水患粮荒,请愿不息。
还有那些只能压低声音谈论的事——
逢人经过,语词便似野兔
一步跳到壮游、渔樵和外国女人的汗毛。
嘁,拙劣的小伎俩!表姐梦莲却很吃这一套。
哥哥回来后,她一天能编出十个理由
路经我们家。近日她
眼睛越眯越小,笑声越扩越大。
“水仙花最好养活”、“天麻粉能护发”,
她反复嚼筋①女人才关注的话题。
他们也识趣地嗯啊,点头,延展几句。
没出息,我心想,
男人是另一个物种,永远不可能懂得女人。
“你爱吃酸辣草鱼?这个我最擅长!”
梦莲对哥哥自夸。
真是吹牛不眨眼,只有我清楚,
她从来不进厨房。
明显是怕我冷笑,她急急搂过我的肩:
“我俩个,明天该去慕溪楼了!”
“That’s wonderful!”②哥哥附和。
“黎梦莲,可别让我说……”我甩开她的手走向闺房,
感觉到启明眼角余光,
正将一幅寒梅图,画在我后腰上。
注:
①昭通方言:啰嗦,计较。此处指啰嗦、话多。西南官话常有此表述。
②太棒了。
第三间 幽闺
我在房中洗浴。
门外,启明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蹀来,
香柏桶里,水纹如縠皱划开。
倏尔足音远去,我展眼,满屋素霭。
无须求证我也知道:
不只一次,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画着那幅寒梅图。
当然,以启明的冷傲,定会换个叙述:
他,不过是“碰巧”,让我意识到自身
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
罢了,叙述只是翻花①,
占上风落下风,皆不会改变问题的实质。
一个人的高傲尚可假冒石头,
两个人的高傲,却是鸡蛋碰鸡蛋。
都会碎的你晓得吗。尽管梦莲说,
“爱,就是放下你自己。”
近日,她把研读《马太福音》的时间,
车②来学做酸辣草鱼。
每见哥哥一次,她眼里就多出一抹
不同的味道,
或咸,或甜,
或葱,又或姜。
我只会写诗,不会做鱼,更何况是为
净画枯枝,却不画花的拙劣工匠。
我承认,启明的沉默令我困惑:
有时这些树枝缠绕我,俨然温柔的手臂;
有时挠我,抚摸我,有时又硌疼我;
更多的时候,它们用一种不容置辩的力量包围我,
无论站,坐,躺,卧,我都像被透明的细线捆着。
我在心里骂人,砸东西,摔门而去,
在他面前,却只能扮演灰面③般的lady④。
呵,既非他庄重的妻子,亦非他轻快的情人,
怎么可以用命令或撒娇的口吻讲:
“先生,请停止在我身上作画。”
想到这里,我把脚一蹬,
桶底的水花直溅小腹。
噢,今天的水咋这么烫!
我通体的肌肤,浸透出不曾有过的红晕。
真是受够了!我爬出浴桶,
用铁锚牌毛巾擦拭着身体,
突然想起,这块毛巾是启明送的见面礼——
赶紧扑香粉!接下来,我还得
换好干净衣服,翻出首饰盒,
戴上祖父留下的珍珠项链,
手携梅花形捧炉,穿过庭院,
掸开暮色中扬眉飞眼的雪霰,
面若凝玉,和启明坐到一张饭桌前。
注:
①昭通方言:翻花绳。西南官话常有此表述。
②昭通方言:挪转,匀出。西南官话常有此表述。
③昭通方言:面粉。西南官话常有此表述。
④淑女。
第四间 慕溪楼
过辕门口,
经陕西庙,妈祖庙,两湖会馆,
一所书院,两座鸦片馆,三家饭店……
每次,我去慕溪楼的路上,
马帮汉子,站街妓女,黄发垂髫,
总有人指点我的大脚。
豪迈一点的,吹个口哨,眼珠骨碌转;
含蓄一点的,站开两步,掩嘴偷哂。
伯格理牧师打着绑腿,背着苗民送的方背篼,
手提药箱,朝敉宁门小跑。
“又有人病了?”我问。
“是,就怕石门坎大雪又封山。
——外面天冷,你快去烤火,
艾玛刚给炉子添了煤。”
在慕溪楼的小客房,牧师夫人艾玛,
为我和梦莲端来热乎乎的下午茶:
“尝尝我做的昭通土豆泥!哦不,
大不列颠老奶洋芋。”①
这俩口子坚信,上帝特别恩赐了艾玛
一条黄金舌头。
当年她来昭通不足三月,已能
用一口溜刷的方言,在菜市场讲价:“相应点!”②。
“大山包③让我想起苏格兰高地。
到了那里我才算开启:
神呼召我离开故乡,必会为我预备另一个故乡。”
艾玛夫人还在赞美大山包洋芋,我却越过她的蓝眼睛,
看到幼时的海。
那年我三岁,祖父决定离开泗水,
回故乡看雪。
为此,他特地哄我:
“我爷爷说,洒渔河能滑冰!
只怕你回去,堆雪娃娃④会堆腻。”
……船至西贡码头,祖父从一个戴斗笠的商人手里,
为我买了一串珍珠项链。
我攥紧它,举到眼前,
一条汀滢的乳白,
在海天织就的蓝绸缎下,带给我某种惊异的怅然。
那是我对海最后的印象。
回船上不久,我高烧,病倒,
待记忆的店铺重新开张,
看到的,是昭通济川门前的耍猴人。
“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⑤
珠白与蔚蓝的叠影,在梦莲的背诵声中渐隐。
我忍不住瞟她一眼,正好同她目光交集。
唉,这哪是交集,是稳稳抓住了对方的小秘密。
黎梦莲,你真行,
明知是无果的意马心猿,
明知我也会和你一样承担,还偏要
趁艾玛夫人没注意,朝我乱挤眼。
我的手从苏格兰格的桌布下穿过去,
想狠狠掐梦莲的大腿。而她的记诵声已凌乱:
“It always protects, always, always… ”
“Always trusts.”艾玛夫人提醒。
“Always trusts, always, always…”
现世报啊黎梦莲,今天注定要卡壳。
她低头,再抬头,看看艾玛夫人,再看看我。
真要命!我们在二次相接的目光中,
看到对方通红的脸。
造孽⑥的梦莲!幸亏被抽查的是她不是我。
“夫人,爱太难了。”我替她说。
注:
①老奶洋芋,昭通一道以土豆为原料的菜肴,与土豆泥有相似之处。
②昭通方言:便宜点。西南官话常有此表述。
③昭通高山草甸,平均海拔3000多米。
④昭通方言:雪人。西南官话常有此表述。
⑤“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见《新约·哥林多前书》。《林前》13:4-8节,对“爱”有集中阐述。下文梦莲背诵经文亦出自此处,意为“凡事包容,凡事相信”。
⑥昭通方言:可怜。西南官话常有此表述。
第五间 回廊
倘若这深宅是一座模型,回廊是其中一张
可对折的硬纸,
在两头的我和启明,就能被折进
一条紧密的直线。
不,它应该是一页会飞的糖纸,
是新世纪最鲜馥的如意坐骑。
然而,事实最喜欢打妄念的脸。
多少次,在回廊上相遇,
我们不过微微颔首,侧身礼让。
只有一次,启明停下来,问:
“听说你写诗?”
我迟疑了一下,如实回答:“写。
但写作并没有解救我
心中的爪哇虎。
它从热带来,见过壮丽的大海。
在这苦寒之地,却像是
丧失了曾有的奇力。在
找不到出口的生活里,它
左眼饿出了凶光,右眼生出了荒芜。”
“如果是我,我会感谢它。”
“感谢一头我无法驾驭的猛兽,
且任它把我拖入深渊?”
“不,你有全然的能力喂养它,
享受它与诗激起的奇妙关系。”
“你试过?”
——他再次用画梅枝的目光环视我,
就在我想要愠怒的前一秒,他开口了:
“因为我心中也有被困的猛虎。
它时刻准备着,等待
一场酣畅的狂奔。”
嗨目光,我们心灵最忠实的传感器,
这个新春,它忙前忙后,在回廊飘来递去。
我其实并不在意,我的目光是否也向启明
透露过笨拙的异样。
而梦莲目中清雰点醒我:
她与哥哥,我与启明,
已陷入某种困难的无解关系。
男人们向往伟业,
像纽紧的麻绳,轻视丝线的烦恼。
他们怎知女子的丝线,
能绣出一个辉煌旖旎的新世界!
尖得蹾不稳①的黎梦莲小姐,
相比云雾般的爱,
我们更需要一场出逃,一张办公桌,一位Jane Eyre②。
走出去,“口”字形的回廊,才不会是
局限我们脚步的迷宫,
而是我们枕风做梦的后花园。
“他不会爱我的,”草鱼厨娘还在倾诉,
“人家有大事要做。
这点小暧昧,只是他们生活中,
一点可酸可辣的调味品。”
“哥哥不是那样的人!”话刚脱口,
我就为自己的心虚暗中揩汗。
“那启明呢?”她反问我。
一枚苦涩的核桃噎住我的辩护。
两位绅士在漏窗外发出礼貌的邀请:
“你们也在这里!要不要一起走走?”
怨女们的回复则一致干脆:
“不。”
直到他们走远,
启明淡青色的衣角在回廊尽头的拱门里消失,
我把视线从象牙黄的腊梅花影移回梦莲这边:
“他啊,他假装没看见我心中的爪哇虎。”
注:
①昭通方言,形容人很聪明。
②简·爱,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小说《简·爱》中的女主人公。
第六间 书斋
有时轻淡,似袖手人,踱步山腰;
有时滞涩,满怀心事,进退两难;
有时蜂拥,有时滚动,蓦然抽身,白驹渺然。
——在书斋替父亲研墨时,墙上的丹青,
常向我变幻岚霏的风景。
不,这些不过是我
无处表露的心象。
因为父亲的山水实在是太旧了!
像古老王朝昏聩的睡相,
纵夜半无人,也发不出半丝闷响。
而父亲的生活,只剩下与旧山水比试沉默。
他用哑口取代高谈,任蒙灰的羽衣裹住琴弦。
自打辛丑年哥哥离家,他就
频繁留守书斋,抄永远抄不完的魏碑。
此前两年,祖父落叶归了根
——如他所愿,送葬的队伍前,立着一只纸扎的仙鹤。
那是十九世纪最后一个秋天,
从银杏叶中旋落的细雨,将族人的丧服,
刷出清幽的煤黑。
抬棺上山的路长,每次我仰头往前看,
仙鹤总在炽烈的唢呐声里摆动翅膀。
难道生与死的界限,就是一张薄薄的白纸?
难道再远的出走,最终都要从遥远的海上返回?
几年后,我才被那场葬礼所困惑,
并在越挤越密的黑云中,成为历史的人质。
但哥哥好像并不曾为此所困。
刚回昭通两年,他就想到广州上学,
因父亲反对,未能成行;他便以此为谈判筹码,
为我换来了一对天足。
三年后,他与邻居胡绍增胡傻儿,同去成都求学。
临行前说服父亲,将我送往慕溪楼学英语。
此后,有传言说胡傻儿入了袍哥,
而哥哥跟随洋人,前往天津营生。
我不只一次想过,如果我们还在泗水……
这怨祖父吗?不怨。很多个深夜,
我独自摩挲起珍珠项链,
总感觉有个声音在召唤。
及至前年,哥哥的家信,
才从广东寄来。而他这次回家,
父亲的双鬓已斑白。
当然,他们并未因漫长的分离和误解,
就学会表达热爱。
无论交谈还是饮酒,这对父子都在
一扇空窗的两面。
看不见的墙,用看不见的尺度,
制约着他们铠甲里的柔情和澎湃。
还好有启明,轻松缓和了父亲与哥哥之间
绷紧的弓。
此刻,他手捧天青色梅瓶,新剪梅枝二三,
来与父亲话别。
这是正月十五。明早,两位浪人,又将踏上返粤的归程。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①,
雪后霁色照耀长窗,投下冰裂纹的光影;
映得条桌上,好一盆文竹徒然苍碧。
父亲与启明谈诗,欲赠启明《纳兰词》。
当他折进里间找书时,
我终于挑起内心的支摘窗,越过虚设的香几走到启明身后:
“这里大部分书,很快会被遗忘的。”
“是吗?”他不回头。
“是,”我说,“连同这些画。
一代人的旧山水,却是下一代人的苦果。”
短暂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一切到此结束时,他将手往后一伸抓住了我的手一股突然的春江水淌过我手掌我深吸一口气,心从嘴里跳出来在书斋内敲响早春的大鼓。
我知道他在说,“你好啊,爪哇虎。”
注:
①纳兰性德:《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
第七间 窄门
离开书斋,已是下午四时。
回廊上,两人并肩蜗步,天色不觉半暗。
“哥哥外出拜别亲戚,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打转。”
“梦莲呢?”启明问。
“在厨房,和妈妈准备晚饭。”
“痴心女子!可惜你哥,要辜负这碗好羹汤。”
“负心男子!我可不会为了爱的人下厨房。”
“那你——”他止步:“会为爱去何方?”
庭院虚空,日光沉隐,骤降的蒙晦里我们对视。
“进窄门。”
“请一起。”
我们在旋转的彩虹波轮中撞入闺房。在我关门的刹那他将我堵到墙边。一双炙热的手捧住我冷麻的脸我在教堂圣歌的合唱里闭上眼。“带我走。”好不容易,我把唇从他舌头的缠缭下躲闪开挤出三个字。话刚脱口我觉察到自己放下了高傲我陷入放弃与交付的双重慌张。“不行,”这是他坚决的回答但他接着说,“今后,你可骑上你的爪哇虎,去与我会合。”
“‘今后’是什么?”
“未来中国。”
“将怎样?”
“一片乐土,明亮,自由,充满尊严。”
“那多遥远。”
“或许并不远,如你期待的新的诗篇。
你睁开眼,它就到了。”
我从春霭的滑翔里饧眼,镜中,启明握着我的腰。
“讨厌。”我掐他。
“别掐,”他耳语,“别让这梦醒来。”
我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变轻。轻掉的先是棉衣接着是马甲然后是双层里袄最后是红绸肚兜。在两座温软的雪山之上启明的指尖爬过我锁骨的一粒粒珍珠它们真美他说。牖窗正在送进最后一缕天光这宇宙暗得太不像话了可我已游回蓝宝石般的大海。启明用吻在梅树的枝头印下花朵让它们开遍我周身。在海和雪的二重奏中他拥抱着一树梅花而我用尽全部的灿烂贴紧他。
直至我们的骨架挂在一起,厮磨着战栗的爱意。而肉身早已消褪于时间的窄门,在梦之外俯瞰百余年后,一个寒冬的大雪——
在趣马门的核酸亭正式关停那天,
隔着牛仔布的阡陌纹,我再次摸到启明裤裆里那发烫的意志。
当窗帘缝吞完稀薄的暮光,我们汇入激愤的人群。
……很快被冲散在街头……
“启明!”我喊。
只有喧声,一壶煮沸的苦水,在烧红的炉上咕嘟。
再喊。喧声震耳,人流汹涌,寻不到他。
我心一紧,一阵莫名的崩裂恍如熟悉的前定狠击我的绝望。
我含泪奔跑。跑过陡街跑过共赴国难碑跑过早已被拆迁的慕溪楼,穿过颓圮的庭院盘曲的回廊,踢开闺房的门。
“你回来啦?”1911年的我坐在梳妆台前,
面对镜子,静候2022年的我。
“启明呢?”她问。
我无言,透过泪帘,但见她颈上珠链,
错落成两条朦胧的幽萤。
在尘埃低舞的灯笼光下,她起身走向我,
递过一块绣着寒梅的白手绢:
“亲爱的你又绕了回来。
看来,这一百多年,
我们的痛苦真的太深了,
而爱,总是不够。”
时间表:
1881年:哥哥出生于印尼泗水。同年,启明出生。
1887年:伯格理(Samuel Pollard)抵达云南昭通。
1891年:黎梦莲出生于昭通。
1893年:我出生于泗水。同年,清廷承认归国华侨地位,下谕“准华侨归国,并严禁唆扰勒索等弊”,华侨返国合法化。祖父闻此消息,着手筹备返国。
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祖父计划搁浅。
1896年:我全家从泗水迁回祖籍昭通。
1898年:戊戌变法。哥哥受维新运动鼓舞,欲往广州求学,未成,为我争取了不缠小脚的权利。
1899年:祖父去世。
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哥哥与邻居胡绍增前往成都求学,随后失联。
1905年:伯格理首次到达威宁石门坎。
1909年:哥哥从广东寄来家信。
1910年:立宪派《国风报》在上海创刊,梁启超主理。同年,安徽江浙东北大雨成灾;哈尔滨爆发鼠疫;湖北苏北饥民抢粮;请愿、暴动、抗议、刺杀不断。年底,哥哥与启明回昭通过年。
1911年:元宵节后,哥哥与启明返回广州,4月,参加黄花岗起义;6月,胡绍增在四川参加保路运动,9月返回昭通,带回哥哥与启明就义的确切消息;10月,武昌起义。
1912年:清帝退位。黎梦莲第三次拒婚,开始全职侍奉教会。
1915年:石门坎爆发伤寒,伯格理与黎梦莲在看护病人过程中,不幸感染去世。
1976年:启明出生。
1988年:杨碧薇出生于昭通福滇医院,该医院由伯格理于1902年创建。
2022-12-10——2023-1-27 北京、河北定州 初稿
2023-3-10 北京 定稿
杨碧薇,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六部,网课《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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