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刚下乡时,我们被安排的黄鳝田山上,老知青们盖的唯一的砖瓦房是我们的宿舍,前面的茅草棚是我们的食堂,说准确点是厨房。只要天晴,我们往往在打了饭后漫山遍野地坐下吃饭。)

难忘那份纯与真
——我和一位老知青的故事
作者/王继红
有位艺术家说过:"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而我正是因为没有及时发现一颗晶莹透亮的心而令自已终生遗憾。只能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我少女的日记里。
他叫伦永华,我的农友。
1965年,他正在广州市二轻局的半工半读学校上学,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当时的政策安排,退学后上山下乡的。虽然说出身不好,但也是听党的话,跟党走的很单纯的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因为他们比我们71年下乡的要年长几岁,我们尊称他们为“老知青”,这一叫就是几十年。
那是七十年代的初期,我高中毕业了,由于种种原因,我无可选择地告别留城的同学们来到广州市郊黄陂果园场务农。半年后,我被安排到砖瓦厂工作,认识了比我年长六、七岁的华哥。
他在砖队运泥,大概二十四、五岁了。瘦瘦高高的个子,性格开朗、大大方方,用现在的话说是很阳光的一个年轻人。当时他已经有了一位在场部宣传队跳舞的女朋友。他那位患难知已是六八年下乡的知青,相貌平平舞却跳得极佳。所以我和华哥从一开始往来就没有那种意思。
那时候,刚走出校门的我个子矮小,又是个未曾"粤化"的北方小Y,一开口说白话(粤语)一句话往往有几个音被人取笑,例如鸽子肉被我说成“甲甴"(蟑螂)肉,渐渐我的话成了知青们的笑料,因为大家都无恶意,我不好意思又无可奈何。
只有他在笑完以后,耐心地逐字逐句纠正我的发音,并告诉我北方人说广东话产生错误的规律,教我注意齿音和闭拢嘴唇。一个地道的老广能琢磨出这个规律,可见他不但古道热肠乐于助人,还挺聪明的。经他指点我的粤语果然突飞猛进。他的热诚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这是我下乡早期的留影,志在农村四个字是照相馆加的。那件军上衣是在部队医院工作的表姐送的。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也是部队专有的。当年能拥有这套“行头”,是很牛的。)
不久另外一件事使我对他由好感升华为信赖。
那时候我们这些每月领26元工资的"砖家”每天的工作定额是脱480个砖坯,工作量并不轻松,大伙都盼着那天下雨就可以歇歇了。然而有回天真的下雨了,队长却宣布:利用雨天大家上山掘树头(伐木留下的树根),每人定额300斤。他还说:“卖树头的收入用来给你们知青买台电视,丰富业余生活。”
队长的话也许是真的,谁也没有理由不情愿。就连队里最调皮的那位小个子男生,一边小声嘀咕着:“下雨天,还要我干活,我要告诉毛主席。”一边拿起锄头上山了。
务农半年我们都已基本上告别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三百斤树头光是从山上挑下来也得走三趟别说挖了。况且,掘树头这活我还从没干过。真有些“老虎吃天,无处下爪了”。
当我和另一位女知青正犯愁的时候,华哥走过来宽慰地说:“愁什么?车到山前自有路,干不够谁也不能把你吃了。走,咱们合伙干吧!"
一个已下乡五、六年的壮小伙,那已是壮劳力了,带两个弱女子生手,去完成共同的定额,明摆着小伙是要额外付出的,这是多么吃亏的事啊。然而华哥却主动担当了。他的主动就是有意识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帮我们一把。
山上风一阵,雨一阵,雾一阵,还没干活身上早已分不清那是汗水那是雨水。华哥领着我们干开了,他教我们选怎样的树根好掘,掘的时候要顺着树的纹理掘,掘不动的硬骨头他来啃,掘够一担就叫我俩先挑下山。就这样我们三人连午休的时间都搭上,直干到天都快黑了竟然完成了900斤定额。那天,我真为他流的汗水感动。还为从他身上学到了泰然处之的处世态度而高兴,我觉得自己强韧了,又长大了一点。

(知青们难得的合影)
渐渐地我发现华哥有意识地保护我,队里有人笑我是他干妹妹,他不但没否认,从此还亲热地唤我“老妹",“老红”(老lao第一声,广东人对北方人的一种统称)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在家里排行最小,认个妹妹可以尝尝当哥哥的滋味。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说的这话是真是假。
有了这个哥哥我真是惬意极了:回城休假赶不上长途车我理所当然地跳上他的自行车尾架;如果男知青中有什么"封、资、修"的旧书籍在传阅,他会想办法"兼队"借给我看;在知青们悄悄兴起学数理化热中,我这个"高中生"甚至毫不脸红地向他这个工读生请教。他说我直得可爱,倔得可笑。有时候他也半认真地说我:“这么直会吃亏的。” ”...注意骄骄者易折","偶而还会冒出一句普通话:"傻丫头,这么倔......"
有段时间,队上的女知青们兴起针线活,我这傻丫头也心血来潮想找支钩针钩点什么,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一天,他笑咪咪地把我叫到一边,攒着的手在我眼前慢慢展开,天啊是一支漂亮的不锈钢鱼形钩针,鱼的嘴巴长长地伸出来形成钩针,鱼的眼睛由一颗自行车滚珠镶成。优美的造型,流畅的线条,在那个艺术干涸的年代,这可真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这就是华哥送我的鱼形钩针,鱼眼睛原先是很亮的,钩针头被我用断了,后来重新挫过)
华哥告诉我:这是他向当工人的同学讨了一块料花了几个晚上锉成的,镶鱼眼睛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我很感慨:我也有哥哥,但即使亲哥哥也未必能在每天的劳累之后再为我这么费心,然而华哥却心甘情願地做到了。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送我钩针,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只是为自己的的拥有而高兴。这小小的钩针给我单调的知青生活增添了色彩。陪我度过多少个冬夜,我用它曾为当地一对新婚青年钩过枕套。
稻子割了四茬,一眨眼我到农场两年了。我有幸被群众推荐考大学。我感谢命运待我公道,两年来我舍得出大力流大汗,汗水没白流。我感谢朴实的山民,他们并不因为"家庭问题”而对我另眼相看。
多亏了我平时的晚睡早起及一天听三次英语广播课,我的成绩考了个十大农场第二名。当时知青中传说:总理有指示,被推荐的考生一律按考试成绩的优劣录取。因此大家都无可置疑地认为我走定了,我也悄悄地开始作走的准备。
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大浪把我从希望的巅峰摔向无望的深渊。“四人帮”推出“白卷英雄”的一封信令全国招生政策来了个根本转变,场里考试成绩最好的我却因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而落选了。我的吃苦耐劳,我的克己好强、刻苦学习全没有用,金黄色的前途暗淡了。痛苦和绝望撕啮着我孩童般稚嫩的心.,不想面对太多同情的目光,我请假回城照顾奶奶,我要躲回家倾泄心中的委屈。
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家,你没上成学大家都没想到。但是你想想,你躲得了一天两天能躲一辈子吗?”“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不能让人家认为你这么不堪一击、....”一股热流涌上来,我强忍住眼泪,我感受到了雪中送炭,我挺住了。
本来,我们这段兄妹般的情谊完全应该而且能够保持下来,然而一件小事令我对他产生了误会,我们的交往不幸划上了句号。
那段时间,我们出公差到煤矿筛煤。筛煤,就是从煤矿废弃的矿渣里筛出还能烧的碎煤,运回队里烧窑。那天下午,工间小休,正好队长不在,我和另一位女知青溜到附近小镇上的照相馆照相,回来后队长批评我不该这个时候去照相。由于只有华哥知道我们的去向,所以我无可置疑地认为是华哥跟队长说了。我恼怒他的无情,指责他向领导“告密”。他很吃惊想解释,然而生性耿直的我却又是那么简单,还带了一点任性,我不听他的解释,满脑子想的是: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你怎么可以当“甫志高”?(红色革命小说《红岩》中出卖组织和同志的判徒)我不要理睬犹大式的人。这件事现在看来根本就不算事。那时候的我真是矇了。
后来,我也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华哥,是队长自己看见我们去的。我打算待事情冷下来后就找华哥说清道个歉。然而,上帝好像故意跟我开了个玩笑,从煤矿回来没几天我就被技校招生回城了,我走的那两天他正好有事不在,这事就搁了下来。
过了好些年,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沧桑、坎坷波折、人妖鬼狐我长大了。长大了也就开始懂得人间的好丑善恶,念起这段兄妹情,深为她的至纯至清感动,我觉得万分应该向他致歉。我相信我们再见面时绝不会有隔阂,我们还会有说不完的话,还会是很好的朋友。我已从生活的坎坷中明白什么是真诚。
然而,当我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他的下落时却被告知:他于一年前因患癌症去世了,这消息把我打懵了。
算起来他离世时也就三十几岁。他从十六、七岁下乡,十余年的知青生活。除却这些懵懂和无奈的岁月,他真正开启自己的生活才几年。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是那么地热爱生活。他一定对自己和家庭的未来有着美丽的规划。老天怎么这么不容他?我诅咒上帝为什么将厄运降给好人。
回想起来,他乐于助人却从不企望回报,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里,他把我当亲妹妹一般地护着。而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给我的那么多的帮助,好像他真就是我亲哥。今天,我再也听不到他亲切地唤我"老妹""老红"了。
华哥的好友告诉我:华哥回城后被安排到建筑单位,也不是一切都顺利如意的,也遇到过一些不公平。他的工作就是在一线砌砖,因了他人好又能干,曾当了好些年的班长。在这个劳累的岗位上,他一直干到病倒了。
回到家,我从抽屉里找出那支鱼形钩针、用一个漂亮的首饰盒放好,我已经失去人间那种难得的、美好的情谊,不能再失去回忆。
……
在知道华哥已离世后,我一直在打听他的家人。无他,只想能为他们做点什么,那怕能给华哥上一柱香。我想告诉他:这么多年了,当年那个又直又倔的傻丫头一直记着他,记着他的好,记着那段至纯至清的兄妹之情……
每当有黄陂果园场的老知青我都会去打听寻找。然而,直到去年,黄陂知青六十周年大庆聚会,我才得知他的至亲早已远去他国。
农友们告诉我,华哥走后,他妻子带着他们那年龄尚小的儿子日子过得相当艰难。一个普通女工,工资不高,独自撫养孩子,其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又当爹又当妈,她咬着牙熬了好几年。想不到后来又遇到了下岗,实在没办法时她也向曾经患难的农友们求助。凡知道此情的农友们都会尽力相助。其中一位姓张的农友,两夫妻都是当年我们同一个队的“老知青”。对她的帮助最多……
听到这些,我的心难过得流泪。当年华哥这么慷慨无私地帮我,令我安然度过那些风雨坎坷,度过那些既流汗又流泪的岁月。而当他家人需要帮助时,我却没有出现。其实,我一直在找他们。上天为什么这么无情?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帮她一把,为什么要让我终生愧疚 ?
……
生活告诉我:当我们拥有某种美好的情感时我们往往不懂得珍惜,甚至于没有感觉,而当我们失去她时方感到她是多么珍贵。
不是所有年轻时留下的亏欠,都能在后来的岁月中填补。
我会永远记着生命中的这次遇见,因为华哥的品行影响了我的品德的成长。
我会永远记着这段至纯至清的兄妹情,愿我这篇小文能告慰华哥的灵魂。
初稿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 末
完稿于2024年12月1日

(我们乐观的业余生活。虽然下乡的生活很艰苦,但我们精神上从没有过空虚。我曾参演过作业区的女声小组唱《渔家姑娘在海边》获得好评,可惜没有留照片。)

《读〈难忘那份纯与真——我和一位老知青的故事〉有感》
作者/阳光
读完《难忘那份纯与真——我和一位老知青的故事》,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作者王继红用细腻而真挚的笔触,讲述了她与老知青伦永华之间那段至纯至清的情谊,让我深刻感受到了那个特殊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善良。
伦永华,这位在艰苦岁月中始终保持着乐观与善良的青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因家庭出身的问题而消沉,反而以积极的态度面对生活,主动帮助初来乍到的作者。无论是耐心纠正作者的粤语发音,还是在雨天掘树头时主动带领作者完成艰巨的任务,都展现出他的热心与担当。他对作者的关怀和保护,让作者在陌生且艰苦的环境中感受到了兄长般的温暖,这种纯粹的情谊令人动容。
作者在文中也描绘了自己的成长历程,从一个懵懂青涩的少女,在伦永华的帮助和影响下,逐渐变得坚强和成熟。而当作者因高考落选陷入绝望时,伦永华的一番话犹如雪中送炭,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这份情谊不仅是生活上的互助,更是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因为一场误会,这段美好的情谊戛然而止。尽管作者后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命运却没有给她弥补的机会。伦永华的英年早逝,让这份遗憾永远无法弥补,也让作者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怀念之中。
这篇文章让我深刻体会到,人生充满了无常和遗憾,我们应当珍惜身边每一份真挚的感情,及时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歉意,不要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同时,它也让我看到了那个特殊年代里知青们的坚韧与乐观,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相互扶持,共同成长,这种精神在如今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王继红的这篇文章,不仅是对一段纯真情谊的回忆,更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纪念,让我们在感动之余,也对人生有了更多的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