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维斯·维古尔斯(Arvis Viguls ),1987年出生于拉脱维亚的耶卡布皮尔斯。四本备受好评的诗集和一本短篇散文集的作者;同时也是一名将英语、俄语和南斯拉夫语翻译成拉脱维亚语的翻译家,并担任文学杂志《Strāva》的编辑。
他曾荣获拉脱维亚年度文学奖的最佳处女作奖(2009年)和最佳翻译奖(2022年),以及其他奖项。2017年,国际文学项目“欧洲文学现场”将他选为十位“欧洲新声”之一,2023年,他入围由格但斯克市组织的2024年“欧洲自由诗人奖”国际文学奖项。他最近出版的译作包括D. 基什的短篇小说集《死者百科全书》和T. 休斯的诗选(均为2023年)。他的作品已被翻译为20多种语言出版,其中包括克罗地亚语、英语、德语、波兰语和西班牙语。
以下诗歌由诗人倪联斌译自阿尔维斯2018年出版的诗集《书中》。
在理发店
“剪很短,”我回答。
“这么短?”她说,
一小撮头发捏在她圆润的指间。
“会后悔吗?”她变得好奇。
我也曾留过长发。
那时为我剪发的理发师
差一点没控制住泪水。
不,今天我绝不后悔。
今天,我结清旧账。
那时我的头发
长如剑挥动,
现在我想要它短,
如草坪上的绿色,切割时突然的尖叫,
短如脉搏。
那时我的头发
散发森林的香味,
今天我想让它
闻起来似木刨花。
理发店里就我俩,
它突然变大了。
空间在扩展。
我沉默地坐在
她关心的中央。
我不再说一句话。
我也为这份静默
买单。
我不知道,
我的妻子会不会嫉妒,
当她看见。
这个陌生女人
围着我的头发忙碌,
手持剪刀和梳子,
手指穿过我的头发,
轻声喘息,
努力在椅子旁移动身体。
她用剃刀工作时,
呼吸拂动在我的后颈—
这个专业人士留小胡子
身形如肉铺店售货员。
无论她如何尽力,
在她眼中我只是肉,
薅着毛的绵羊,
一个客户。
剪完之后,
她用吹风机从我的额头
鼻子和耳朵上吹去
细小而深色的花火。
但当她用凝胶搓弄我的头发时,
那一刹那间我竟觉得,
我是她的小男孩—
一个婴儿披着蓝色披肩——
最后被她解开并抖落,
打破了这短暂的幻觉。
“完全是另一个人!”
她说,为自己的成果感到自豪。
是的,我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像一个
头上沉重的皇冠被取下的人,
一个必须走上
寒冷、雨水湿透的街道—
没有权杖或雨伞,
自由的、平等的、渺小的,
和其他人一样的人。
健身房里的健美运动员们
他们身上的肌腱形成复杂的图案,
如精细的纹身,
他们的肌肉带着狰狞的表情——
甚至他们臀部脸颊也是两张脸,
两张非常悲伤的脸,
流着咸咸的汗泪。
他们皮肤下的血管
如同一张网,
将他们捕获,
他们无法活着逃脱。
在这一切的深处——
主要的肌肉——心脏——
拳头大小的运动员,
口袋大小的健身房,
必须保持这庞然大物的形态,
必须让它站稳脚跟。
我想象着,
当他们从肩膀到肩膀搬运
整列火车皮的吨位之后,
他们一起在一个淋浴间洗澡,
因为他们难以弯腰,
无法够到擦洗自己的背部,
因为清洗这样的身体
就像清洗一辆大货车。
然后他们回家,
回到他们的小女人身边,
他们小小的爱情哑铃,
漂白的金发女郎或染色的黑发女郎,
喜欢力量的她们,
与他们共用一支脱毛器
和人造美黑霜,
她们擦亮他们的奖杯和奖牌,
熨烫他们的竞赛小短裤,
因为力量与美丽需要牺牲,
她们愿意付出。
但在夜晚,这些高大英俊的男人
躺在她们身边——
与这样一个巨人同床而眠,
如同与一座砖屋同床,
整夜过去,
直到每一层楼和每一块砖都被抚摸,
她们终于入睡,
把疲惫而幸福的头
放在她们男人坚硬的肌肉枕上。
兄弟
你四岁时,他们告诉你:
“他是你兄弟。”
他们没做更多解释,
只是说:
“他是你兄弟。”
你充满好奇,
渐渐地,怀疑在你心中滋生。
我追随着你的脚步,
无论我走到哪,你总已在前。
门手把上还有余温
当我握它在手时。
是谁总是坐在
汽车前排父亲旁的座位——
父亲的右手侧?
你把我遮蔽。
大家不得不以为你就一个人。
谁会相信你的能耐呢?
如果在你身后
还站有一位替身?
你害怕我带走你的气息,
没有人再能认出你。
我站在你身后,
穿着你那件旧毛衣,
一双鞋,其鞋带
老是松开。
我站在你身后,
口袋里装满石头,
以便这个世界最终能感觉到
我的重量。
我观察并学习。
我还没有准备好
必须依靠自己
打磨我所得的
每节脊椎,
每个关节,都站在影子里
等候,
直到它们
不再为你所需。
木屑散落在地。
我像一位耐心的匠人工作
把自己拼凑在一起。
有时你想压回我的体内
一些倔强的芽孢
它们,像是嘲讽
映照出你。
你以为它们是武器
威胁着你。
“你不应该这样做,”他们告诉你,
“那是你的兄弟。”
但你不相信。
成为兄弟是一项任务,
我还需去完成。
我等待。
我观察并学习。
踮起脚尖,
我试着越过你的肩膀去看。
岁月站在我这边,
然后,有一天,我走进亮光里。
我获得了家族的气息,
脸上显出家族的特征。
阳光明亮,但它并没有困扰我。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影子,但它还需要被适应。
我还未完成,但我已成为我自己。
“这是我的兄弟,”你说,
“这是我的兄弟。”
清洗父亲
他为父亲擦背。
父亲毫不知情
也不应答,当别人
叫他的名字。
他深深陷入
自己身体的皱纹和褶皱里,
太深了,从中
他无法脱身。
一天他苏醒在一个陌生地。
他戴上眼镜。
他所见的是,
气雾的镜片,
他的鼻子开始出血。
回来之后,
他拒绝说话
遗忘他全部
所学的东西。
他的嗓音冻结了,
而血液依然循环
徒劳地竭力
将它解冻。
他的心跳——
是雪地里的脚印
处于极圈之外
风以雪将它们掩盖。
只有他皮肤上的
细纹,
深深——深
如手术后的疤痕。
时间将他切割
像一位笨拙的外科医生,
他谁都不能拯救
只能一刀又一刀地切。
他不说话。
他的头发在长,
指甲也在长,
但他毫不知情。
用粗糙的毛巾
儿子擦干父亲的身体——
柔软的毛巾毫无用处,
柔软的毛巾不能吸收水分。
当他为父亲刮胡子,
父亲面他坐着,一如
以前,他刮自己的胡子
面朝镜子而坐。
他为父亲穿上西装。
发现西装太大了。
父亲的体型萎缩了
每年都缩好几码。
西装口袋里是空的
就像父亲的记忆,
纽扣暗淡恰似
父亲的凝视。
他为父亲梳头发,
系上鞋带。
他让父亲上坐
主人的位置——桌子的尽头。
父亲毫不知情,
他的领地是一片枯干的空地,
而他——他的儿子——谦卑地照料着
这一片荒芜的遗产。
评论:约翰内斯·波勃罗夫斯基①
草已被拔至最高。
一柱烟升直,
丈量低垂的天空。
果园里,
绿色枝条
与枯枝缠绕——
生与死的界线。
树叶挣脱了压舱物。
苹果的空声脚步回响。
黑暗降临,
一只林中野兽尾随其后,
贪婪地追逐坠落的果实。
一只鸟的飞翔——
黑暗而无声的闪电——
缓缓在空气中闪烁。
他曾在此,
并看见。
语言睁开双眼,
如某人,夜间惊醒
由于自己的尖叫。
多么残酷的平原!
多么无法承受的宽恕!
① 约翰内斯·波勃罗夫斯基(Johannes Bobrowski, 1917-1965):二十世纪中期最重要的德国诗人之一,生于靠近立陶宛边境的东普鲁士的小镇蒂尔西特,早年在柏林攻读艺术史,二战爆发后他不得不中断学业而应征入伍,在军队中开始写诗,后在俄国前线被俘,1949年回到东柏林定居,成为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直到1965年突然去世。
维庸①墓志铭的评论,
为等待绞刑的他和他的朋友们
他们,被绞死或
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
失去了最后的特权——
在地上死去,
仿佛大地, 承载了
他们的罪行,
不能再承受
他们的死亡。
他们像溺水者死去
游入了深水,
再也无法用脚
触及地面。
其他人仰望他们,
如同神灵
或贵族——
沉默地, 从下往上。
被绞死的他们——
他们的宝座是空气,
苍蝇在他们头上盘旋——
是他们的皇冠。
没有人能摆放
一朵花或一块石头
在那个他们心脏
停止跳动的地方。
只有他们的鞋
悬在虚空中,
像奇异的果实。
风在晃动它们。
① 维庸(François Villon,约1431年─1463年以后),中世纪末法国抒情诗人,一生中多次因犯罪而遭监禁获流放,最后下落不明,被后世称为现代“被咒诗人”的鼻祖。
倪联斌, 男,1971年生,浙江师大英语专业毕业。诗人、译者,曾出版个人诗集《残篇》,写作长诗《101》。广游历,懂多语言。多年旅居中东、西非和欧洲等地;曾翻译英语、阿拉伯语和拉脱维亚语诗歌,推介过德里克·沃尔科特、谢默斯·希尼、马哈茂德·达尔维什、萨迪·优素福、亚历山大·查克斯、克里斯托弗·萨塔瓦斯基等。同时写作随笔游记和诗评等。现居拉脱维亚。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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