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父亲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了河对岸当联校长。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想到,上面学区的几个领导一直是打压我父亲的,多年以后我还从我父亲口中念叨着一个姓雷名谁的,不然早就是公办教师了。我母亲也因为回家生我大哥被剥夺了从事天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的权利。一直以来我父亲就在我的家乡几个村小转来转去。我记得在鲁嘎坪任教时,我还跟着吃了几次钵钵饭。
反正是没有来由的,天上就掉下了馅儿饼。父亲就连带着把我也转学到他身边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读到小学五年级时,我的班主任覃老师工作调动到上面的大学校了,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大家都舍不得,都自发的买些小玩意儿送给老师。她是一个矮矮胖胖的温和的老师,但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是冷若冰霜的。
开始是不太习惯的,父亲经常开会,下到各个学校检查,有时农忙季节,还要帮着母亲抢收抢种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考虑到经常的下到各个学校检查、进城或者到学区开会不太方便,联校三人组决定给我父亲配辆单车,长征牌的,载重的,和那时的我个头差不多高。父亲是在放学后的操场上学的,泥巴地,空荡荡的校园里,来来回回的,反反复复的,一遍又一遍,开始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掌着,怕摔跤。将近一周时间,父亲勉勉强强能上路了,踉跄着,跟小孩子学开步时差不了多少,发现前面有车或者是人多,是要下来的。下坡坡儿,是要把脚当刹车用的,胶鞋是要磨破底子的。记得有次我出敷子,带我去城里医院看病,刚好那天逢场,人多,赶猪儿的,挑担子的,背树的,络绎不绝,好几次都差点儿人仰马翻,掉进路旁的沟沟儿里。父亲是出了一身豆壳子儿汗的,白的确良衬衫是湿了干干了湿的。我的二哥就是那时候学会骑车的,周末父亲回来了,二哥就推车车儿放下坡,插在其中,久而久之的,也就学会了。
我的活动空间就是学校的那一片天地,两排教室面对面的,一长溜儿的,隔个操场,泥巴地面的,天晴一身灰,下雨一身泥。能有双半筒靴是让人羡慕嫉妒恨的。靠河边的是低年级的教室,一至三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对面的是高年级教室,全乡的学生都集中在这儿了,一个年级有两到三个班,一个班四五十个学生。厕所在西头,教师宿舍在东头,晚上上厕所是不太方便的,好在宿舍前有个小垸塘,省了夜半三更的来回跑,特别是大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呼的刮,雪花那个飘飘洒洒,冷不丁的有一两声小动物叫唤不停的,心里是七上八下,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的,关键是来来回回的这么一折腾,小手小脚的冰凉冰凉的,半天回不过神,睡不着。左右团转的都是老师宿舍,地面比宿舍高个米把,搬几个台阶的。左边是一姓陈的老师,有口音,湘阴那边的知青,矮矮胖胖的,不说普通话你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关键是她爱说,女儿跟着住的,斯斯文文的,比较腼腆的,比我高;过去一间,是我的班主任,姓龚,高高瘦瘦的,麦子儿头,英俊潇洒,正牌儿的师范生,媳妇儿是我们那儿的,也姓覃,在街街儿上开了个裁缝店子,后来才晓得她学裁缝是跟着我一个隔房的伯伯学的,她喊他伯勋师傅的,生意还不错;我喊她师母,她是不应的,一个劲儿要我按覃嘎的班排喊,有个男孩儿,还小,我们毕业照合影时班主任是抱着他站在后排中间的。多年后,我和龚老师在城里的一个学校再次聚首。再过去就是完小校长的房间,姓屈,大脸庞,中等个子,刚结婚,媳妇儿姓张,有个一间半房子;那半间是炊事员的,姓周,叫慈儿,是有词儿的,手一双嘴有一张,娃娃脸,留着短式平头。角落里的两间是厨房,大锅灶,烧煤的。临着的是餐厅,摆放着三张桌子,四方摆着长条凳。一个星期中间的两天是有肉的,其他的时间是见不了腥的。
右手边的第一间是联校副校长的,姓宋,对河两岸的,个子不高,矮矮敦敦的,头发稀疏,比较上,反梳着的,是不常住的,偶尔河里发了洪水,回不去了才歇个夜把两夜的。第二间是一叫田老师的,丈夫是个木匠,姓屈,是把好手,多年后还给我城里的房子装修;两个儿子,老大学习不上进,比较调皮,喊波的,经常遭父母的混合打;老二爱学习,喊涛的,父母喊兄弟俩都是各是各得调儿,喊涛是轻言细语的,如春风拂面,喊波儿时嗓门是提高八度的,凶神恶煞的,不知道的以为不是一个妈生的。靠下边的最后一间是一姓陈的老师,讲话斯儿文之的,一双儿女,是不怎么打孩子的;有时还有两边的侄儿男女进进出出的,媳妇是溪口的,讲话有音,调调儿蛮好听的。
其他的几个老师是在两排教室中间的小房间里的。一位姓李的民办老师,瘦不啦叽的,讲话不太清晰,写的一手好字,粉笔字应该是瘦金体的;月朗星稀的夜晚,来了兴致是要拉上一段二胡的,内行看门道,外行听热闹。多半是凄凄惨惨的调子,让人欲哭无泪的。他的房间斜对面就是杨老师的石头房子,三个女儿,他是习武之人,屋旁摆着一石头做的杠铃,百十斤的,举几十下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还练飞镖,百步穿杨那种德的。妻子是病殃殃儿,一年四季熬中药的。
后来的某个夏天的午后,雨过天晴,我们隔壁班级正在上音乐课,姓张,瘦弱的身子,讲话有点儿娘娘腔,正在教唱赛罗赛,赛罗赛的,教室中间的房梁嘎吱嘎吱响,三五秒后,轰然倒塌,四十几个孩子全蒙在脚下了。喊了几声,才一个个灰扑扑的钻出来,所幸是没有学生死亡。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停课了,房子质量出了问题,我们搬到了隔壁政府的二楼上,下雨天,旁的变压器漏电还是什么的,火花四溅的,还是那个班,也是太不幸了,木楼子屋,大家尖叫着跑动,我们也跟着跑,老师也叫不停我们。我们又停了两天课。
三年后的秋日的清晨,那位姓李的老师因为杀人被抓了,据说是他的亲侄子,平时游手好闲的,手脚也不干净,经常欺负他的妻子女儿,李老师一直选择忍气吞声的,反而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村里多次调解无果,他反而变本加厉,有时还调戏他女儿,士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某一天因为某一件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儿爆发了,把侄儿子杀了,判了刑。大家都想保他,但终究是犯了事儿。
那位张老师因为教室倒塌犯了轻微脑震荡,改了行。我的班主任进了城……多年后的某个春天,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却再也找不到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了,房子也不复存在,起了高楼了。那段往事也随风飘散,不知所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