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云
文/卿辰
水碓巷在县城最南边的山脚下,总长不过数百米,巷尾一条小溪把村落与山脚下大片的稻田与荷塘分隔两岸。路面皆由青石板铺就,在江南多雨的季节青石板闪闪发亮,绿苔横生,每走几步就发出“呲溜”一声,行人摇摇欲坠,惹得青石忍俊不禁。祖母的家就傍溪而居,屋后夏有水田飞白鹭,冬有西岭千秋雪。而在巷口有一座典型的徽式大屋,那是阿云的家。
阿云祖上大约是战乱时从北地迁居到我们家乡的,我在水碓巷没有见过第二栋这样的房子——不仅地基比巷子路面整整高出一米多,只在大门正对处做了一段石阶向上,而且房子自身也比这一带低矮的平房高出一截,除此之外青砖黛瓦,朱门雕窗,越发显得木秀于林。
进门正对的是一张八仙桌,往后靠着堂屋的后墙齐整地码了一排乌紫色高脚柜,居中的高脚柜设有左右对开的玻璃柜门,里面放着一座暗金色摆钟——每到整点就会准时响起,钟声绕梁袅袅。高脚柜上供着一尊漆金财神像,一对电红烛分立左右,烛光昼夜不息。堂屋两侧各有一个起居室,室内常年幽暗晦涩,光线透过雕花窗照进来,亮度与温度都大打折扣。因此除非阴雨天,阿云和我都是不愿意待在室内的。
我们更愿意沿着小溪一路奔走,走过屋后成畦的菜园,走过菜园尽头的石桥,然后穿过成片的稻田与荷塘,最后到达山麓投射的大片阴影里。在山坳处回望,溪流状若飘带,村落星罗棋布点缀其上,暮色四合时炊烟缭绕,成群的白鹭身披晚霞飞过房顶,归于青峦之中。
阿云的祖父种菜,父亲打鱼,叔叔养猪,一家人就可以盘活一个菜市场。天色蒙蒙亮时阿云的祖父就从小溪边挑两桶水,路过祖母门前到菜地里去。水桶在扁担两头摇摇晃晃,地上一行水痕伴随他的脚步迤逦向前,当水痕完全干透的时候,太阳就该出山头了。这时各家各户开门的吱呀声、扫地声、洗漱声,巷子里包子馍馍的叫卖声陆续响起,新的一天热热闹闹开始了。
阿云的父亲和叔叔我平时是不大常见的,印象中他们只在每年除夕的前几天在水碓巷露一回面,把街头巷尾各家各户的年菜送来。鱼被玻璃绳穿了腮还活蹦乱跳,猪也是当天宰杀的,瘦红肥白,都是优惠价后再给抹了零。要是谁家手上没有零钱他们总是摆摆手,说过几天方便了再给,但是几乎没有一家会把债务拖欠到年后。新年那段时间阿云的祖父每天都要用清水冲刷门前的水泥地好几遍,却依然清除不了巷子里淡淡的肉腥味。
在菜农渔户家中长大的阿云纤尘不染,在我还是豆芽菜身材的时候她就出落得俊秀挺拔,棕褐色的秀发越发显得肤色白得透光,她长得像她的母亲——水碓巷闻名的杀鱼西施,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父母的豪爽大气与本身的精致秀气使得阿云在水碓巷混得风生水起,买米面零食时不仅有添头,还可以赊账。零食是阿云的心头好,一天不吃饭可以,没有零食万万不行,我每次见她时她嘴里都在嚼着,不时吐出一个泡泡。她又爱挑食,瘦得像我们家
晾衣的竹竿。父母说教归说教,并没有因此拘着她的零用钱,他们平时摊子上的生意忙,整日不着家,阿云又是独生女,自然对她千依百顺。不过真正令阿云父母头疼的是随着年岁渐长,阿云越来越不爱念书,除了吃喝玩乐,阿云的时间都用来拾掇自己鹤立鸡群的美貌。少女身无长物唯有容貌这把大杀四方的利器,如早春第一支绽放的玫瑰,引得蜂蝶竞相追逐。对此阿云的父母并未过分苛责她,而是把责任归咎于自身的文化水平不高以及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的命运。水碓巷的人们都说牛棚里出不了读书郎,个个都对不是庄稼人出身的祖母家高看一眼。阿云的父母希望她用美貌为自己搏一个衣食无忧的前程,再怎么纵容也要求她把高中念完,然而这个愿望在阿云的书包被当众从二楼教室扔下来的时候彻底破碎了。
那时高中刚开学不久,阿云逃课去轧马路时被同学告了密,返校时被抓了个正着。书包坠落扣带散开,雪花般的纸条纷纷扬扬,一片片全是少年暧昧的心事。男孩们沉默,害怕那些纸条里夹杂了自己的名字,女孩们眼神复杂,冷漠又幸灾乐祸都掩饰不了一丝丝羡慕。
阿云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还因为她的母亲杀鱼西施不久后就因为肺癌晚期离世了。那场纸片大雪使阿云的人生停留在了寒冬,而母亲的离开使阿云家原本就幽暗清冷的房子更加门可罗雀。阿云鲜少的露面也变得强颜欢笑,透白的脸色已接近苍白,而阿云的父亲,那个从前精壮爽利的渔夫,被邻居瞧见在家拼命捶打自己的胸膛,一边捶打一边嚎啕大哭。雕花窗被糊上了旧报纸,朱色大门常常紧闭,门槛边生了青苔,以往的鱼肉腥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霉味,这所大宅和它的主人一样迅速颓败下去。
过了一个春天,又过了一个春天。雕花窗上糊的旧报纸被撕下,门前的青苔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朱色大门也上了新漆,左右扇各贴了一个金色喜字。当我质疑大宅是否换了新主人时听邻居们说,阿云的父亲在镇上盘了一间杂货铺,因为他的新婚妻子不喜欢鱼腥味。阿云长时间没有出现在水碓巷,也渐渐消失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里。
就在我以为我和阿云的交集就此断绝时我再次见到了她。那是又一年新春,雪后初晴,她坐在大宅前一把老竹椅上晒太阳,怀里抱着她新生的婴儿。一大一小都粉雕玉琢,且渐渐地与多年前那个影子重叠起来。她抬眼望向我,屋檐的雪正化成雨滴落,屋后小溪一刻不停地奔向山坳。她朝我微微一笑,她还记得我。我们在江南的草长莺飞里相对无言,而后又要马不停蹄地奔赴各自的命运。在我们视线交汇的地方,是终年苍翠的山麓,成行的白鹭正飞过水田。
作者简介:
卿辰,上世纪90年代生人,目前从事“创造人类春天”的事业,爱好文学的理工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