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手
刘塬
1 顾肃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甚至他的每一滴汗都是苦的。从齁咸齁咸的血液里渗出皱纹，这每天炼狱般的生活能不苦吗！
顾肃每天没有花花肠子，只知道密从辛苦中采撷。每天最高兴的事便是，数着皱巴巴钞票。这能使他成为合格的父亲和丈夫，越是辛苦就越能在妻儿面前有交代。
他一副瘦小精干的身躯，从来不屈服于卑微。有人笑他不够精明，比不上阔绰的人家。他把头埋得更深，不屑于整日慵懒地虚度。把他惹急了，他总有底气地说:“老百姓都是这个熊样，都去当官了谁抬轿！”
他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儿子，总是一个完整的家。他有理由向往美好，尽管他不善营生。安贫乐道自然让他满足，妻子却嫌他太过苟且。
顾肃本是活得坦荡，从来都是清清白白。他是个理想的丈夫和父亲，现实却只认了不起的本事。他发不了也饿不死，很让妻子憋屈。
妻子总是推崇富裕的日子，便日趋看不上其貌不扬的穷鬼丈夫。一家家都似雨后春笋般地冒尖，顾肃家却依旧烂包。看着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尖刻地骂他“奴才相”。还不时撺掇不懂事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也耳读目染地嫌弃他。
儿子能够独当一面，是可以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不仅父亲不会怪罪，还会引以为傲。但乳臭未干的稚子也不尊重父亲，而且根深蒂固地敢于挑衅父亲。这还得了，妻子显然不是贤妻良母。
妻子叫张施，人们都不怀好意地笑话她“仗势”。她勃勃野心地给大儿子起名叫“顾天”，二儿子起名叫“顾地”。天地她全占了，哪有顾肃的一席之地。
大儿子生来天不怕，二儿子生来地不惧。和张施合兵一处，围攻顾肃。顾肃念及妻儿情分，总是隐忍着。但他寻不得出路，依然苟且。张施的胡作非为得到印证，顾天顾地更深受母亲挑唆肆无忌惮。
顾肃有时候跟张施吵闹，儿子们不辨是非地跟张施合谋。张施更是洋洋得意，更觉得顾肃没本事。
顾肃死的心都有，家里过成这个光景。但他仍不自暴自弃，安慰自己儿子们长大了就懂事了。
他寄希望在两个儿子身上，殊不知两个儿子从小没教育好长大也会扭曲。顾肃将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固然良苦用心却终会事与愿违。
2 两个儿子上学了，却是十足的学渣。每天无聊地打发时光，成绩自然是不堪入目。顾肃家当得憋屈，儿子们的不成才他更憋屈。他自不量力地督促儿子们学习，更让儿子们反感。儿子们哪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只是一味地受张施庇护。
两个儿子习得一身痞气，营里闯祸的总是他们。当然别的孩子们也闯祸，但会被父母严厉管教。而顾肃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张施总是和他唱对台戏。致使儿子们更加放纵，孩子们是怎么毁掉的？其中的缘由，发人深思。
为什么模范总是被抹黑？谁又能说得清呢？顾肃不由得感慨，见贤思齐怎么就不能让他们悔悟呢！
顾肃在夕阳里锄地，昏暗淹没了他的全部。他无人诉说，纵是能吃苦耐劳也不及生活的心酸。
哪怕自己受罪吃苦，也不曾委屈了家庭。自己的贫贱比黄连还苦，却不忍心辱没了儿子们。尽管对不甚贤良的妻子死了心，但却真心地希望儿子们好。
儿子们说不得更骂不得，尽管自己不离不弃。儿子们比爹强，爹巴不得。但顾肃老实本分，跟不上时代了。
人只要有钱，坑蒙拐骗都是光荣的。偏偏顾肃不会坑蒙拐骗，儿子们真想换个有背景的父亲。也不至于窝囊地活，但生在微末的家庭。能不怪父亲无能吗！进取要比好的家庭付出更多的努力。
人们要么本分地干活，要么不懈地学习。既不想本分地干活，又不想不懈地学习。谁也拿顾天顾地没招，只有忧愤地顶撞父亲。顾肃心里如翻江倒海，压抑多年的怨气始终发泄不出来。
看日益分崩离析的家庭，顾肃束手无策。但还念及着亲人情分，不至于撕破脸皮。
3 顾肃对家庭还抱有幻想，只要儿子们成材了自己就是再艰难也挺得住。人们并没有看到他失魂落魄的一面，他也尽量表现出光鲜的面貌。细心的群众只是背地里议论张施的飞扬跋扈，但面上还是给予顾肃足够的尊重。
儿子们在无忧无虑的成长，顾肃每次看到儿子们就心花怒放，尽管儿子们看不上他这个苟且的父亲。
张施一面溺爱着孩子们，一面教唆着孩子们。因为她心里堵得慌，顾肃没有给她带来富足的生活。只是已有两个儿子，便怨天尤人地对付着过。用她的话说是，不会营生早晚得离。
顾肃就是挣扎的耗子，被像猫一样的家庭无情地戏弄着。可他这只耗子可不简单，甘愿牺牲自己的血肉来滋补看着还完整的家庭。他是不起眼的丈夫，可他也是了不起的父亲。纵然一切付出改变不了他卑微的地位，但他还是咬紧牙关轰轰烈烈地干着。
每当他出去赶工的时候，是他最惬意的时候。他不用面对生活的卑微，他能从这里找到尊严。工友们很好奇，以为他家庭十分圆满。不然他同样每天累得死去活来，仍然热情不减。每当人们问起她家庭的时候，他便自豪的宣布他有两个儿子。这时人们便投来羡慕的目光，似乎那是他一声最得意的事情。
最扎心的现实隔一段距离看，还是挺美好的。每当想到两个儿子，他的喜悦之情便溢于言表。似乎这冲淡了他满腔的委屈，便把家庭的不如意忘得一干二净。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像牛一样驮着生活，他的确很能干。虽然一副短小精悍的身躯，却承受着许多和别人一样的重活。每当他疲惫地躺在床上，尤能自我慰藉卑微的命运。
他深信妻子是在鞭策他，也深信自己是打不倒的。妻子无情地奚落他不争气，可是他无法干一番轰轰烈烈地事业。就由她骂，骂痛快了就消停了。张施更觉得他是在摆烂，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时常顾肃如鲠在喉，脾气上来的时候就吼张施无理取闹。两个儿子也数落顾肃的不是，张施便杀人诛心地笑话他连两个儿子都维持不住。顾肃无言以对，只好任他们放肆。
顾天顾地无法明辨是非，在学业上更是一塌糊涂。顾肃的言传身教他们时常不放在心上，只一味地袒护看不上父亲的张施。
张施在家里呼风唤雨，儿子们对她言听计从。从来不是谁对了听谁的，而是一边倒地听信母亲。用张施的话说，瞎了眼跟了这样的男人。每天都在说顾肃的坏话，儿子们耳读目染地照样学样。
张施并非贤妻良母，便在儿子们心中种下恶的种子。她行事没有规矩，在亲朋好友中口碑并不好。即使是近亲，她也礼数不周。跟这样的母亲，只会习得一身毛病。
果然儿子们不负众望的辍了学，便一身娇纵地屡屡碰壁。他们在家中没有好的教养，社会自然会教训他们。
到了结婚的年纪，顾肃很上心。但张施总是毛遂自荐，儿子们也直念母亲的好。结果可想而知，张施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坏事。村里传言，张施无法得当地处理人际关系，总一副挑三拣四飞扬跋扈的姿态。这哪像去相亲，分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耍大牌。
结果总是铩羽而归，儿子们把一切都怪在女方的不识时务。这怨天尤人的姿态，如今用在女方身上。世界这么大，哪都像顾肃一味地包容他们。女方自然要看男方的教养，这恰恰是他们欠缺的。女方又不是傻子，千方百计地考验他们。就像医生拍片子，连他们的骨头脏腑都看得明明白白。
但人家却是有涵养的，并没有当场撕破脸皮。只是委婉地拒绝，他们仍然自以为是地叫嚣着。竟大言不惭地让人家补偿花的钱，还口无遮拦地大放厥词。
一时间他们在风口浪尖上，这是自作自受。
4 顾肃第一回男人了一把，把张施训斥得狗血淋头。他从来都是男儿，只是他从前包容而如今义正言辞。
张施依然娇狂，骂他是个没种的男人。竟倒打一耙，说这一切都怪他没本事。
顾肃大声吼她:“你去听听外人是怎么说你们的！”顾天被刺激到了，和父亲大吵起来。顾肃想着他们以前的不懂事和如今的不成器，心彻底凉了。
便不再包容，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无情地发泄着怒火。顾天看他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吵闹声更是惊扰了左邻右舍。人们都远远地议论着，谁都不愿掺和。因为张施是个混不吝的人，顾天更不用说了。
人群真是蔚为壮观，都伸着头看热闹。身后的人更是踮着脚，怕前边的人堵住了视线。还有的个子矮，便从缝隙里挤到前面。
父子俩已经顾不得许多，更加剑拔弩张。顾肃也不包容了，什么难听说什么。顾天从来不把父亲放在眼里，更是揭他没骨气的老底。
人群七嘴八舌的，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知道了。便满是鄙夷，说这个家算是毁了。人们都劝看得起的人，却看落魄的笑话。
年轻气盛有时会冲昏头脑，何况是没有教养的人。顾天抄起一棍子，便冷不防地夯在顾肃的肩上。顾肃没有觉得痛，只是觉得天塌了。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快去拉架。闹不好是会出人命的，儿子打父亲天理难容。顾天这算是把自个毁了，杵在那里漠视地看着一切。他恐怕这时后悔父母把自己生下来，等待他的注定是被戳脊梁骨。
果然顾天暼见人都是趴着头，步履沉重而迅疾。像是过了一趟鬼门关，终于如释重负。他的余生怕是要过无数的鬼门关，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包袱。
终于顾肃彻底地卑微了，他不再对这个家抱有幻想。和张施见面就吵仗，便成了家常便饭。平时的精神劲儿荡然无存，似乎一夜老了十年。
从清白到卑微原来只有一步之遥，那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其实早已注定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只是他在麻痹自己罢了。
他从前倔强，如今只有认命了。
一场空前绝后的噩耗更是引起轩然大波，顾天殡天了。人们都说他活得凄惨，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他是天之煞星还是地之亡魂，已经不重要了。人们可怜他家的遭遇，纵是闯了天大的祸事也该平息了。
只是下葬的那天，顾肃嚎啕大哭。他才是那个应该怨天尤人的人，只是此时他释怀了。但对儿子的情感却令人动容，呼天抢地地表白:“你怎么让我送黑发人，卑微像毒药，要你死，要我丢了魂啊！我的心疼啊！我倔了一辈子终于知道拗不过命啊！”
人们不忍直视，但又无法劝慰顾肃。因为这一切难以启齿，只会在顾肃滴血的心上再插一把刀。只有孩童们追逐着，觉得热闹挺好玩。
5 顾肃终于撒手了，他不再责骂谁。只是看着陌生的人世间，彻底解脱了。
他不会再干涉家人的一举一动，张施依然絮絮叨叨。但家里倒是平静了不少，他认命了。他不会再数落张施的不是，灾难原来也是一剂良药。让他学会撒手，而不是追逐。尽管人们仍然追逐，他不去过多在意。
他也不会对妻子发火，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妻子俨然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妻子似乎也消停了不少。
有人说张施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坏话，顾肃只是轻蔑的说由她吧。
这是对张施无情地抛弃，他们之间再无情分可言。他们中间隔着儿子的死亡，还有什么比这难以撒手的。
顾肃从开始的包容，企图融入这阖家幸福。走着走着，发觉不要对一路同行的人抱有幻想。人在苍茫的天地间，可能憧憬过、追求过。可是人得到的还没有失去的多，人最终会成为没人关心、没人在乎的孤行徒。
人们总在吹嘘着生活的富足，可是企图用欲望填满内心。他们的吹嘘正揭示着他们的空虚，他们何尝不是悲惨的孤影幽魂。
简介:刘塬，笔名华二涛。三十年来，苦一半，乐一半；败一半，胜一半；险一半，顺一半。不知道人间真相，更不敢以真名现世，故取艺名。一加一等于二，又有多面人生，太过花哨，故谐华。小名又叫二涛，艺名华二涛觉得颇有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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