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骄傲的麦子
作者:刘丰歌

麦子是骄傲的,它将自己狼牙棒般的麦穗高高举在头顶,身板挺得笔直,骨子里带着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潇洒。它从不开出大红大紫的花朵来献媚讨好、取悦于人。它那淡黄色的花朵总是羞涩地挂在穗中,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如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羞涩含蓄,低调内敛。麦子奉献给人们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粮食,能喂养人生命的粮食。故骄傲的麦子仍能以其饱满的籽实赢得芸芸众生的喜爱。
麦子有骄傲的资本,它在粮食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是用岁月证明了的。早在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对麦子进行了驯化种植,栽培历史已有万年以上。据史料记载,中亚的广大地区曾在史前原始社会居民点上发掘出野生和栽培的小麦干小穗、干子粒、炭化麦粒的印痕。我国《诗经·周颂·思文》中已有麦子的记载,说明西周时黄河中下游已遍栽小麦。殷墟出土的甲骨也有麦子的文字记录。1955年在安徽省亳县钓鱼台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就发现有炭化的小麦种子。麦子伴着人类的繁衍而繁衍,伴着人类的生长而生长,那厚重的历史足以让我们刮目相看。

麦子是庄稼中的侠士,故总是昂起高傲的头,且一根根麦芒直楞楞地挺立着,锋芒毕露的样子。它的杆,既可燃烧自己的生命,给人们带来光和热,亦可回馈泥土,化为养料,滋养成长的禾苗。同时还能涅槃为洁白的纸张,可画最美的画,可书最美的字,可写最美的诗。“针尖对麦芒”的歇后语,似乎也见证了它的侠士风范。麦子亦是人们生活中的歌者。剪一截三厘米左右的麦桔杆,用水或唾液浸软套在唢呐的哨嘴上,便能吹奏出或酸甜、或苦辣、或哀怨、或缠绵、或欢快、或悲伤的调子,吹出人们的快乐和忧伤,期盼和梦想。麦子是最懂在土地上摸爬滚打的人们的心事的。
麦子以其从里到外洋溢着的贵族气质及亲民的品格,稳坐粮食中第二把交椅。它与坐第一把交椅的玉米相比,只是产量上略有逊色而已,而其口感却把玉米甩了不只几条街的距离。它变化出的不仅有面包,比萨,各类糕点,登得了国宴的台面,上得了达官显贵的餐厅,也能变成面条、馒头、油条、油饼、包子和煎饼等日常食品,满足寻常百姓的味蕾。它变成的饺子因其形如元宝,成为我国春节期间不可或缺的节日食品,被人们赋予“招财进宝”的吉祥寓意。上至社会名流,下到贩夫走卒,都把它当宝贝般捧之敬之。

人们深爱着麦子,如爱着自己的家人。从播种、施肥、锄草,到收割、打碾、入仓,无不精心照料,呵护备至。在我儿时的眼中,那漫山遍野的麦子,那让我的父母兄长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累、流了不少汗、吃了不少苦的麦子,那让我最喜爱、最心疼的麦子,是最好的庄稼,更是庄稼里面最好的一个词,称呼时它是名词,播种、收割、打碾、加工时它是动词,变成各种可口食品时它又是形容词。麦子总是不经意地诱惑着我,它像《西游记》中的妖怪,时而变化成少女般身材婀娜的面条,时而变化成少妇乳房般丰盈酥软的馒头,时而变化成似玉盘如月亮的饼子,时而变化成绳索般的麻花……不管它如何变幻,都让我朝思暮想垂涎欲滴。而它却总是逢年过节或家中来有尊贵客人才会闪亮登场,平常要见它的尊容可不那么容易。是啊!骄傲的麦子怎么能轻易出场呢!当它从地里走向打麦场后命运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装进麻袋后被村人用架子车推着或背篓背着,送进城里那个叫粮站的地方变成了公粮。成了城里人吃的粮食。那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不爱吃的红薯咋不交公粮呢?我不爱吃的土豆咋不交公粮呢?为什么偏偏是我最爱吃的麦子?看到城里的同学每天吃着面条,馒头,我承认我心里很受伤,我想那面条和馒头中有我的父老乡亲洒下的汗水吧!而剩下的麦子却是那样的少,我家每年只能分到可怜的不足百斤的麦子。麦子便更加金贵了起来。吃面条和白面馒头便成了我的奢望。虽然我们全家是那样精心伺候着它,呵护着它,深爱着它,但要品尝它的美味,却要有合适的时机才行。

麦子曾击碎过我脆弱的自尊。那是我四五岁时,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单独给客人下了一点面条,而我们自己却吃的是玉米面糊糊。往常来客人,母亲给客人下的面条除招待客人外,也会给我捞一碗。尽管我碗小,且汤多面少,但仍能满足我的口腹之欲。但那天,可能家中仅剩的面条不多了,便没给我盛。闻着面条散发的清香,看着自己碗中的玉米面糊糊,我止不住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客人见状,明白了我的意思,再也不吃第二碗了,还装模作样摸摸自己的肚皮,说今天吃得真饱。于是我得到了锅里剩下的半碗面条。上中学时,我和三哥住校,每当食堂吃麦面馒头时,我和三哥把打来的馒头总要留一个放在木箱中,想等周末拿回家孝敬父母。剩下的一个两人一人一半分着吃。每次拿到热漉漉、软绵绵的馒头,都要使劲嗅嗅那麦面的清香,再一小块一小块掰下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尽量让它留在口中的时间长些,再长些,生怕它很快进入肠胃消化成一堆垃圾。但一到夜晚睡觉后,那辘辘饥肠却时时骚扰着我们。有时实在坚持不住,三哥便从被窝中钻出来,拿出一个馒头,给我俩每人掰一块解馋,把剩下的再放进箱子。到周末回家时,就只能带回两三个馒头了。有位关系好的同学,父亲在农场工作,农场生活条件好,他经常从家中拿来油条、烙饼放在床下自己的箱子中,到晚上偷偷从箱子中取出来,躲在被窝和我分着吃。吃着美味的油条和烙饼,更感知同学情谊的深重和麦子的诸多好来,便幻想着长大后在所有庄稼地中都种上小麦,天天吃馒头、面条、油条、烙饼,那该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吧!

而麦子其实就在土地中漫山遍野、汪洋恣肆地长着。一年中有好几个月,出我家房门,就是一片绿油油的麦苗,如含春的少女,绿得水灵灵的,随风摇曳,顾盼生姿,韵味十足。那一望无际的绿便是我心中的期盼和梦想,我天天盼着它快点成熟。而麦子总是不紧不慢地长着,故意挑战我的心理极限。少年时期的麦子与某些野草长得总是极为相似,以致我家那条我像宠物般喜爱的小羊羔傻傻地分不清麦子和野草的区别,经常乘人不备偷偷跑向门口麦地中大快朵颐,这让我非常生气,那还是未成熟的麦子啊!就这样被那调皮的家伙糟蹋了,真是岂有此理?那可是身材曼妙的面条呢!那可是白白胖胖的馒头呢!那可是如月亮般的饼子呢!虽然小羊羔也是我的最爱,但它吃了尚未发育成熟的麦子,糟蹋了我最心爱的麦子,我是坚决不答应的,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可当我把它赶出麦田时,看到它那无辜而迷惘的眼神,举起的杨树枝却怎么也落不下去。是啊!一只小小的羊羔怎么能分清麦子和野草的差别呢?怪只怪麦子太调皮,总把自己装扮得和野草似的。于是,我原谅了小羊羔,只是把它看得更紧了。我在哪里玩,必须把它带在身边,不让它脱离我的视线,最后还让二哥编了一个小羊羔专用的笼嘴,平时给它套在嘴上,这样我玩时就不担心它再偷吃地里的麦苗了。而我心爱的麦子仍一天天漫不经心地长着。我的心仍一天天焦急地等待着。终于,麦子一天天长大了,拔节了,抽穗了,开花了,灌浆了。不经意间,麦子开始变黄了,开始是一星半点,不几天,在太阳的催化作用下,漫山遍野很快变成金黄的一片,麦香如少女的体香开始在山山峁峁飘散着,是那样清新,有着一丝甜甜的、沁人心脾的气息。微风吹来,麦子扭动婀娜的身姿哼着欢快的歌谣跳起欢乐的舞蹈,令人浮想联翩,总想拥它入怀,入梦。

麦子收割后,拾麦穗便成为我们这些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当大人们将麦子收割完毕,麦田露出一排排的麦茬,像流动的音符,像押韵的诗行。我们便成了米勒画笔下的《拾穗者》,争先恐后地搜寻那一棵棵遗漏的麦穗,而麦穗会故意和我们捉着迷藏,有时卧在麦茬丛中,有时脸紧贴地面,而每当我们发现一粒麦穗,心中总是一阵欢喜,有时还高高举起来向同伴炫耀。很快一垅麦田会被我们的眼光雷达般扫描一遍,直到确认再不可能有所收获了,便移师下一垄麦田。最后一帮小伙伴装满一笆篓的麦穗,高高兴兴地回家。盼望着有一天它会变成我们的美味佳肴。

现在,农民已不交公粮了,种的麦子也多了,麦子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粮食了,人们天天能吃上麦子做的各类食品。但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帮叫“添加剂”的家伙,成天包围着麦子,纠缠着麦子,侵蚀着麦子,让麦子做的食物外表看似光鲜靓丽,内里却很受伤,早品尝不出当初那纯正的味道了。这让麦子很痛苦,很无助,高傲的麦子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
想吃纯粹的麦子,想吃儿时那种口感的麦子,请你到大地深处走一遭吧,骄傲的麦子,仍生长在它喜欢的地方。只有你像神一般敬畏它,亲近它,呵护它,别让各类“添加剂”骚扰它,它才能赋予你健康的身体,充沛的体力,阳刚的气质。
这就是骄傲的麦子。

作者简介:刘丰歌,本名刘国美。从军三十载,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中华散文》《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北京文学》《飞天》《海燕》《橄榄绿》《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文学作品曾获《中国青年》散文征文一等奖、“丝路新散文征文”一等奖、“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散文诗奖金奖、武警文艺二等奖、全军网络文学大赛优秀奖等军内外文学奖20多次,散文入选2016年、201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2018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有数十篇作品被报刊转载并被收入多种文学作品集,作品入选中学期末考试题。出版散文集《踏歌而行》、小说集《吹响竹笛》、美术作品集《刘丰歌刊头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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